老夫人这是把眉心视作与罗氏同类了。
眉心并不辩解,只平静道:“老夫人,我来这儿,只是想为我娘祈福,可以吗?”
“你娘?”
“是的,我娘。”眉心垂下眸子,缓缓道,“我出生时难产,差点要了娘亲的命。有人说,我是讨债鬼托生,命中带煞,会克死亲人。原本我是不信的,可是……”她咬紧嘴唇,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娘亲真的对我很冷淡。她不许我喊她娘亲,只许叫‘夫人’。她住的地方不许我随便进,一年到头,我只见到娘亲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说到这里,眉心眼眶还是红了,“哪有娘亲这样对孩子的?一定是我天生不详,才让我娘厌弃我……”这些话,本是深藏在心底,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她此时说出来原是想开解老夫人,却不料触及到自己的伤心处,竟哽咽不能自己。
一直以来,她都告诉自己,娘亲是因为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并不是不想见她。爹爹又那么宠她爱她,她已经很幸福了,何必自寻烦恼?
此时此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终究不能释怀。
眉心揉揉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让老夫人见笑了。”
“你怨你娘吗?”老夫人垂着眼皮,淡淡问。
“哪有孩子怨恨娘的?”眉心黯然,“我只恨自己命不好,连累亲人。若老夫人不嫌弃,我便早晚过来为娘亲诵经祈福,也算尽到为人子女的微薄心意。”
前世她之所以轻易相信罗氏所说的“老夫人命硬克夫克子”之说,恐怕就是因为自己也曾被这样中伤诋毁过吧?她一向自诩不敬鬼神,不信命,内心深处却到底还是信了。
她不仅信了,还用别人曾伤害过她的流言来伤害另一个人。
可笑,亦可悲。
老夫人静默了片刻,冷淡道:“你出去吧。”
眉心福了福身子,恭敬退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有足够的耐心来融化老夫人心头雪,心头刺,以弥补她前世所犯下的大错。也算是不枉上苍给她重来一次机会吧!
眉心走后,芳嬷嬷从帷幕后走出来,盘坐到老夫人对面的蒲团上,笑道:“不愧是醉容孩子,眉眼,举止,就连难过时颦眉的样子都像极了。”
“比醉容那鬼灵精差远了。”尚老夫人摇头,“那傻孩子是想来开导老婆子,最后却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嘴上虽责怪,语气却满是欣慰,“难得不像她娘是个冷心肠。”
“不错。”芳心嬷嬷点头,“只是玉衡那呆木头不识好歹,委屈人家丫头了。”
尚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那边正厅中,尚玉衡不在,罗氏又嚣张起来。
可惜眉心走了,她只得将矛头转向好欺负的,比如说三房的白氏母女。
白氏虽也出身官宦之家,娘家却早已没落。嫁的男人是个病鬼,膝下又只有一个女儿,日子艰难可想而知。罗氏欺负白氏,不外乎炫耀自己身上穿的戴的,嘲讽白氏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但这个女人骂人从来不直说,都是拐弯抹角,含沙射影。
所以表面上看来,罗氏哪里是在欺负人家?分明就是一个“热心”的主母在关心妯娌。再加上小罗氏与尚月芙在旁边一唱一喝,白氏有口难辩,垂着头,抱着怀中女儿瑟瑟发抖。
世情薄,人心恶。向来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碳的少。
前世眉心虽也可怜这对母女,但她自顾都不暇,哪还有心情再管旁人?除了最初拜访时送了好些珍贵补品草药之外,便再未登门。而人家白氏却可怜她远嫁异乡,又整日闷闷不乐,时常拿着自己做小吃食过陪她聊天,解闷,体贴入微。
可她呢?听罗氏说白氏身上晦气重,浣溪苑里的猫儿狗儿都养不活,便信以为真,把人家好心拿过来的点心随手丢掉,在路上碰偶尔见白氏都是绕道走的,更不提伸手帮人家一把。
此时,站在门外的眉心真真羞愧得无地自容。
☆、第10章 土豪女
眉心真想冲进去劈头盖脸的骂罗氏,你臭八婆还有脸当众揭人家伤疤?
三房开销本就大,你还处处克扣人家!白氏身上的首饰几乎都当掉买药了,就连女儿尚月蓉的衣裳都是白氏用自己的旧衣裳改的。整个浣溪院除了白氏陪嫁过来的两个丫鬟婆子,连个粗使下人都没有。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你这种女人!
不过,眉心不会愚蠢到真跟罗氏这种泼妇吵架,骂输了,丢人。骂赢了,更丢人。
不就嘲笑人家白氏没漂亮衣裳首饰吗?不好意思,她沈眉心有的就是钱。
“哟,说什么呢,这么热闹?”眉心含笑走进来,话虽是对大家说的,眼睛却只看着白氏,“方才仓促,没来及给婶子行礼,婶子莫怪。”
按照礼节,新人确实也该给白氏敬茶。可这白氏实在被罗氏欺负怕了,只要有罗氏在场,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让旁人都不要注意到她才好。
久而久之,大家便习惯性的忽略这对存在感极低的母女。
尚玉衡也不是个爱作表面功夫的人,罗氏又卯着劲找不痛快,何必给白氏惹祸上身呢?
况且他要真给白氏敬茶,白氏绝对会被活活吓死,这才作罢。
眉心当然不会想这么深远,只当尚玉衡目中无人,瞧不起白氏母女。她亦非什么大善人,只不过别人对她好一分,她也便回敬一分罢了。白氏胆小懦弱,不是她所欣赏的女子,却是个可亲之人。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能多个说得上话的人,很不易。
白氏受宠若惊,睁大眼睛望着眉心,结结巴巴道:“没……没……事……”她母女俩被欺压惯了。猛地有人笑脸相向,她反倒害怕,抖得更加厉害了。
眉心含笑捏了一下白氏怀中小女娃稚嫩的小脸,“这就是月蓉妹妹吧,生得好乖巧。”
小女娃顿时吓得哇哇大哭!
眉心:“……”
并非她生得凶神恶煞,而是太美,反而让人产生距离感。加之今日鲁氏特意为她梳了端庄正式的随云髻,双眉如远山,肌肤胜雪,华丽的锦衣曳地,明艳不可方物。
女人的美,有时是把双刃剑。
“嗤!”毫不掩饰的耻笑声响起,小罗氏翘着兰花指,阴阳怪气道,“唉哟,还真是王八看绿豆,对色了呢……”哼,真恨不得撕烂那张刺眼的脸!
眉心懒懒地瞥了小罗氏一眼,没有接话。有些人就像疯狗,你越在意她就越来劲。人生苦短,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她让喜鹊取出锦囊,蹲到尚月蓉跟前,逗弄道:“月蓉妹妹,初次见面,姐姐这有些小玩意,拿去玩呢!”
小女娃脸上犹挂泪痕,好奇地盯着眉心手中色彩明艳的锦囊,又怯生生回头望向自己的娘亲。白氏晓得这是新妇给的见面礼,不好不收,遂点点头。
小女娃打开锦囊,小心翼翼从里面摸出一颗明灿灿的金花生,捏到眼前瞧,“咦,这是什么?”
眉心笑道:“这是金花生,好玩吧?”
小女娃鼓着嘴,低低道:“可惜不吃……”
眉心:“……”
这时,罗氏那群女人笑不出来了。
尤其是孙婆子,眼睛都绿了!
她生生挨了两巴掌才得到一颗,那小蹄子竟眼睛都不眨把一袋子全送给一个毛孩子!
金花生是按实物大小铸造的,一颗就不得了,那一袋子少说也有十多两。十两黄金是什么概念?够普通人家吃喝好几年的!那小蹄子好出手好生阔绰!
不仅孙婆子这么想,就连尚家的当家主母罗氏都被震住了。
罗氏出身官宦世家,父亲是正三品太常寺卿,掌管朝廷大典、宗族祭祀。然而品级虽高,却无实权,都比不得一个七品的知县权大油水多。她活了半辈子,算见过大场面,却也从未见过像眉心这般随随便便拿一袋子金花生逗小孩子玩的。
这贱丫头到底是真糊涂呢,还是充大方?
罗氏眼珠子飞快地转着,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白氏也被吓到了,这般贵重的礼物她见都没见过,哪敢收下?
“不过是一点小玩意罢了!”眉心一脸毫不在乎,挥挥手道,“婶子若不收,便是瞧不起我。”十足十的暴发户嘴脸,与端庄明丽的容貌形成巨大的反差,竟也不惹人生厌,反倒觉得骄纵得可爱。
喜鹊憋得肚子疼,也劝道:“三夫人就收下吧,我家小姐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白氏仍不敢。
眉心估摸着也该炫得差不多了,携着白氏的手,细声细气道:“当然,礼物是不白收的。听说婶子祖上也是江南人士,那你该晓得咱江南人的口味与京城大不同。婶子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多做些江南点心吃食,以解眉心的思乡之苦呢!”
这不仅在弥补前世她把人家好心送来的点心扔掉的过错,更是为白氏寻个台阶下。
白氏是个单纯的,想了想,便勉强应下了。旁的不好说,点心糕点她确实拿得出手。
两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步出正厅,完完全全把罗氏等人晾在一边。大概都被方才眉心那包金花生震住了,竟没一个出声阻拦,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望着眉心一行人走远。
交浅不宜言深,眉心只与白氏话些家常,逗不逗小女娃,再三邀请明天白氏到她的沧浪院里坐坐,便转身回沧浪院。白氏胆小,人又太善良,打那包金子主意的人定不少。她爹沈甫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救急不救穷”。说到底,人得自己有本事才行。她能帮白氏一次,不能帮一辈子吧?
得想个好办法,让白氏有营生之道,不再受他人白眼欺负才好。
路上,鲁氏数次欲言又止。
眉心心情大好,轻笑道:“鲁妈妈想骂阿眉便骂好了。反正我又不会改,把您老人家憋坏了就不好了。”让她对罗氏那帮人低声下气,看人脸色,想都别想!
“贫嘴。”鲁氏摇摇头,“是你娘的事。”
“我娘的事?”眉心停下脚步,“什么事?”
“先回去再说。”
眉心心头惴惴的,又不敢催促,只得加快脚步往沧浪园走。
☆、第11章 定风波
行至沧浪园门口的白玉兰树下,眉心实在忍不住了,央求道:“好妈妈,你快告诉我吧!”
短短一盏茶的路程,她心似油煎。娘亲为何对她那般冷淡?这个问题她曾不止一次想过,猜过,也问过,可得到的答案不是敷衍就是缄默。
难道她是抱来的,不是娘亲生的?
娘亲容氏是江南一带极出名的才女,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皆个中翘楚,吟诗作赋亦丝毫不输男子。时人有云“忆秦娥晴空碧,吴山染就丹青色”,一幅山鸟画千金难求。而作为女儿的她,相比之下确实太平庸。至多算是初通文墨,与才女半点也沾不上。
说不是亲生的,连她自己都信。
可如果她是抱来的,为何爹爹那般疼她入骨?
难不成……难不成她是爹爹和别的女人的私生子?!
话到嘴边,鲁氏又犹豫了,“唉,这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可是……”
眉心都快急哭了:“我不是娘亲生的,对不对?”
“傻丫头,瞎说什么呢!”鲁氏一怔,顿时哭笑不得,“你怎么可能不是你娘亲生的?鲁妈妈可是亲眼看着你出世的呢!”
眉心张了张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莫非,她是娘亲与别的男人生的,爹爹不知道。所以娘亲视她为耻辱,一见着她就有罪恶感,所以才不愿意见她?!
鲁氏看眉心痴痴呆呆的模样,忙将眉心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阿眉别急,妈妈慢慢跟你说。”
眉心不敢动,眼巴巴望向鲁氏。
鲁氏稳了稳心神,让喜鹊到不远处看着,才缓缓道:“你上头原是有一对孪生哥哥的,一个生下时已没有气息,另一个养到半岁也没了。你娘身体原本就孱弱,丧子之痛,令她整个人都垮了。大夫曾断言,这辈子你娘不会再有子嗣,谁料后来竟怀上你……”
眉心黯然:“娘亲果然是嫌弃我……”
“可又胡说!”鲁氏厉声喝止,“你可知道你娘怀你生你多不易?照你娘当时的身子的景况,极有可能最终落得个一尸两命。大夫严厉不能留,你爹也苦苦相劝,可你娘却执意要生下你。你的命,是拿你娘的命换来的,知道吗?”
“那我就更不明白。”眉心大恸,“娘为何要对我那般冷漠?”
“最初,你不懂事时,你娘恨不得将你日夜夜留在身边。后来你娘身子时好时坏,担心哪天她突然去了,你会受不了,这才让你与我亲近。唉……”
“命煞之事,是真的吗?”
“命煞之说,确实有,不过指的不是你,而是你娘亲。”鲁氏叹了一口气,苦笑,“傻丫头,这世上哪有娘不爱孩子的?你娘刻意疏远你,不是不喜欢你,而太喜欢你了,所以害怕……害怕自己会……你娘亲多心高气傲的人,居然也信了那等无稽之谈……”
鲁氏说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眉心哪还会不明白?
“对不起……”一语未出,眉心已泪如雨下,“我错怪娘亲了。”
她竟把娘亲想得那般不堪,简直枉为人子!
“傻孩子。”鲁氏将眉心搂得更紧,“没人会怪你的。”
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眉心扑在鲁氏怀里,索性哭个痛快。鲁氏也任她抱着自己,陪着一起掉眼泪。这个傻孩子有多少年没哭过了?从小到比男孩子还要顽皮,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谁能想到小小的人心里竟藏着这么大的苦楚,从不追问,也从不抱怨。
哭了许久后,眉心红着眼,羞得不敢抬头,“让妈妈笑话了。”
“妈妈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会笑你呢!”鲁氏心软得一塌糊涂,“傻孩子,记得以后心里有事都要跟妈妈说,不要一个人强撑着,知道吗?
“嗯。”眉心乖巧地点点头。
“小姐。”喜鹊怯生生喊了一声,神色惊惶。
眉心抬头望去,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五月的白玉兰渐渐凋零,硕大的白色花瓣静静地躺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一袭墨衣的男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