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些年来,以云飞的文才武功,智谋韬略,却不求封赏,不愿出宫做官,只是请命去三关修筑工事,心中顿时一片冰凉。“云飞,你好狠……”昭文帝声转低沉,又狂吐了几口鲜血,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地。
不知过得多久,昭文帝悠悠醒转,见太医大臣环侍左右,均是满脸焦急。昭文帝顿时清醒,如今国家危在旦夕,朕怎能病倒?看那众臣盼望之色,一时间体会到“家国天下”四个字,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昭文帝默默运功调息一下,一咬牙,跳将起来。众臣见皇上突然跳起,连忙来扶,昭文帝倚案勉强站好,说道:“众位爱卿不用担心,朕没事。”又问道:“边关最新情况如何?”有大臣答道:“启禀皇上,如今三关已失,成国三路大军汇合,正直奔燕关而来。”
昭文帝却沉得住气,道:“骠骑大将军杜亭和平远大将军宋廉可在?”
两位武将应声出列,“臣在!”
“好!杜将军和宋将军留下与朕议事,其余各位爱卿可以回去休息了。”
十八
且说昭文帝勉强用内功压住心头烦腻,只留下杜宋二位将军在殿上议事。
昭文帝问道:“成国大军要到燕关还得几日?”
杜亭答道:“三日即可兵临燕关脚下。”
昭文帝道:“杜将军,朕命你率京师守备十万大军星夜驰援燕关。”
杜亭道:“那宁都就空了。”
昭文帝笑笑:“燕关若失,宁都无险可守,要军何用?当下之计,是全力守住燕关,多得一日也好。”
杜亭说道:“那臣就去了。”
昭文帝道:“再等一等。”
昭文帝转头问宋廉道:“爱卿手中还有多少人马?”
宋廉道:“回皇上,还有三万。”
昭文帝道:“好!朕命你率此三万人马,星夜兼程,翻越綦山,绕道成国大军背后,不许接战,只管烧掉他的粮草辎重。爱卿大约需要多少时间即可知消息?”
宋廉道:“如果今日出发,三日后成国大军到燕关,臣加快速度,大约也该到达目的地了。”
昭文帝道:“好!朕知那綦山崎岖难行,大军难越,朕这也是一步险棋。但舍此之外,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烧掉敌军粮草,他们要从成国转运而来。靖成两国边境山高路险,交通不畅,至少也得二十日。大军无粮,三日必乱。”
宋廉道:“圣上英明。”
昭文帝面色凝重,无言地拍拍宋廉的肩膀,道:“朕候爱卿的佳音。”
宋廉自领兵出发不提。
昭文帝这才对杜亭道:“朕与你同去燕关。”突然胸口一紧,又是大口的鲜血喷出,再度昏迷过去。
两日后,昭文帝抱病来到燕关城楼上。众将士见皇上亲来督阵,士气大振。昭文帝就在那城楼上召集将领训话。昭文帝道:“燕关京畿咽喉,一旦失守,国家必亡。朕誓与燕关共存亡,燕关之急一日不解,朕一日不回京城。”众将见皇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知他内伤极重仍星夜赶来,还如此身先士卒,无不感动落泪,皆握拳起誓:誓与燕关共存亡!
昭文帝日间勉力支撑在各处关隘视察,晚间回得帐中,调息养伤,却无论如何无法静心练功,又吐血数次,连服了两粒疗伤神药“九花玉露丸”,至天明方觉身子清爽了点。
第二日果见成国大军远远地迤逦而来,见那黄色冠盖,便是成国皇帝到了。昭文帝心头火起,直想只身冲下城去,杀入敌阵,与那建德帝拼个你死我活。终于压抑住,心想:“朕下去送死不打紧,朕还有亿万子民,朕身系他们的安危,不能鲁莽。”
昭文帝问左右道:“那成国的左右大将军可在军中?”
部将忙答道:“那建德帝身边的,便是太子,右路大将军欧阳飞虹,左路大将军欧阳飞云却没看到。”
昭文帝看了一阵,果然不见欧阳飞云。
十九
成国大军一到,即行攻城,昭文帝亲自督阵,血战至黄昏,成军始退去,双方各有伤亡。收兵后,昭文帝令治疗伤员,掩埋死者不提。
入夜,昭文帝仍守在城楼上。忽见远处山谷烈焰腾起,把夜空都映红了。昭文帝喜道:“好!看来宋将军是得手了。”过了片刻,又有一处火焰。昭文帝倚栏看着,那火光交相辉映,久久方始平静。
第二日凌晨,宋廉遣得飞使来报。原来昨夜宋廉到得敌军后方,即兵分三路,分袭左中右三路大军的粮草。那中路和右路都告得手,左路却是欧阳飞云押后亲自护粮,早有准备。宋将军派去的一万人马非但未能偷袭得手,反而遭到欧阳飞云截击,伤亡殆尽。昭文帝方知,为何日间军中未见他。
昭文帝问道:“那左路一路的粮草,可够成国大军支持多久?”
报信官答道:“左中右三路大军都是带足了至少一月的粮草,如今中路和右路烧得差不多了,左路丝毫无损,敌军还可支撑十天半月。”
昭文帝道:“你回去向宋将军传朕旨意,让他收拾残部速来燕关。此次他立了大功,朕自有犒赏。”
嗣后,昭文帝召集将领帐中议事。昭文帝道:“南方增援部队二十日内可到燕关,敌军的粮草还可支持十天半月。燕关能否再坚持十五天?”
各位将领均面有难色。
昭文帝怒道:“无论如何要再坚守十五天!”
第二日再战,双方尸积如山,昭文帝但见那敌军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杀退一浪,又来一波,滔滔不绝,燕关却似怒涛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
夜幕低垂,御营内灯火通明。昭文帝神色严峻,众将领亦肃立无语。
突然一参谋出列道:“微臣有一言,如今之计,唯有议和。”
“议和?”昭文帝面如寒霜。
参谋道:“今日敌军不计伤亡,攻势猛烈,是因他们亦知难以持久,欲求速战速决,其实也没有把握就能即刻拿下燕关。陛下若能献表议和,当有可成之机。”
昭文帝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要朕献表称臣?朕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能受辱称臣!”
众将领跪下道:“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顺应时势,三思而行。”
昭文帝陷入沉思,俯身仔细去看那案上的燕关地图,却见关外北面群山中有一条未标注的道路。昭文帝心念一动,问道:“这条道路通向何处?”
众将均告不知。
昭文帝道:“即时去与朕查清楚!”
次夜,探查的快马报来,这条道路通往一条小路,而那条小路则可通靳山山脉。昭文帝暗叫一声“苦也!”原来,那靳山山脉正在宁都之北,宁都此刻所有的军马已调来守卫燕关,已成一座空城,只需数万人马即可攻陷宁都,再挥师东向,对燕关形成夹击之势,则其后果不堪设想……
昭文帝记起那日云飞第一次从三关勘察归来,自己在殿外接住他,云飞曾说:“此次臣勘察了临关、渭关、嘉关三关……回程时还顺路去了燕关。”顿时浑身冷汗湿透……
二十
昭文帝站在帐中,将那众将一一看过,终于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说道:“朕愿献表求和,谁肯为朕出使?”
一将领出列道:“微臣愿往。”
又有一参谋出列道:“微臣愿起草降表。”
昭文帝摇摇头,一字一字地说:“朕-来-写-降-表。”
昭文帝命左右退去,不得进来,大帐中只剩下他一人。昭文帝铺开黄纸,突然笑了,“朕好久不曾写文章,没想到一写便是写一封降表,还能留之史册,实在是有趣的紧。”
略一思索,提笔道:“臣惶恐再拜于大成天子建德帝并左右大将军麾下”写到此处,胸中血气翻滚,昭文帝深提一口气,不敢再停,续道“臣以猥狭,窃据神器,未蒙王化,冒犯天威……”一路下来,言辞极尽卑恭,表明愿称臣纳贡,岁岁来朝,只求保得社稷宗庙……一时写罢,掷笔而起,大笑道:“云卿,朕的降表,比之你的檄文如何?哈哈哈哈!”狂笑一阵,口中鲜血喷涌而出,终于人事不醒。
待得醒转,但见案上烛光未灭,自己躺在地上,胸前地上到处是一滩滩的鲜血。昭文帝奇了:“这许多血都是朕吐的吗?怎的朕吐了这么多血,竟还未死?”慢慢撑起身来,咬牙站起,叫道:“来人啊!”帐外将领官员拥入,见了皇上的样子,俱都大惊失色。昭文帝笑道:“降表朕已写好了,差强人意,先凑合着去求和吧。”复又昏倒。
且说这日欧阳飞云在军中忽听得皇上有请,忙来到建德帝的营帐中。建德帝道:“云儿,那靖国皇帝遣使乞和,父皇想听听你的意见。”
欧阳飞云道:“遣使乞和?”
建德帝道:“是啊,方才送来降表,云儿你来看看。”说着便打开案上卷轴。
欧阳飞云只看得一句“臣惶恐再拜于大成天子建德帝并左右大将军麾下”,便觉天旋地转,这字迹便化成了灰他也认得出,这降表竟是昭文帝亲写!欧阳飞云但觉腹痛如绞,汗水涔涔而下。
建德帝见他神情不对,问道:“我儿怎么了?”
欧阳飞云道:“忽然觉得腹中疼痛,没什么大碍。”
建德帝道:“我儿这些日子太过操劳,待会早些去休息吧,朕知道辛苦你了。若不是你护住粮草,大军此刻怕已断粮,靖国又怎肯遣使投降?朕看那昭文帝降表写得恭敬诚恳,又愿割地赔款,纳贡称臣。我军也无即刻攻下燕关的把握,反而是死伤惨重。不如应了他的和议。”
欧阳飞云沉默一响,道:“也好。”
于是两国议和,靖国称臣纳贡,成国得胜回朝。昭文帝果是待到成国大军退去后,方回到宁都。
二十一
回到宫中,昭文帝割破手指,用鲜血誊写了亲手所书的降表两份。一份挂于自己的寝宫中,一份焚于太庙之上。昭文帝亲率文武百官祭告列祖列宗,并滴血为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从此,昭文帝痛下卧薪尝胆之决心,每日上朝议事,下朝阅折,或是出宫视察,巡查边关,外接友盟,内修吏治,又暗地里派了许多细作,潜入成国西京。加之近年风调雨顺,全国丰收,国库充足,一片繁荣景象。
那成国方面,却是另一番光景。建德帝得胜回朝后,便放下边关之事,日日淫乐,大兴土木,广扩宫室,遍采美女,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皇子们也为了皇位明争暗斗,大皇子太子欧阳飞虹忽然无故暴毙,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等又争斗不休,其余几个皇子也各自结党营私。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这样过得两年半,一日夜间,西京细作来报,建德帝突然驾崩,皇储未立,朝中一片混乱。昭文帝问过详细情况,忽道:“那九皇子欧阳飞云有什么动静?”
来人道:“皇上必定知晓,两年多前欧阳飞云立下大功,班师回朝后,不但不接受封王,反而辞去所有官职,到山上庙中修行,说是要为亡母祈福。那建德帝本来不允,但终念他孝心一片,任他去了。这两年欧阳飞云从未过问朝廷之事。”
昭文帝道:“那不过是在等待时机,成国诸位皇子中,才干见识无出欧阳飞云之右者。”
来人又道:“确实,但建德帝驾崩后,他也只下山祭拜了一次,便说要为先帝守灵,现已搬到皇陵的后山紫云山去住了。”
昭文帝奇道:“哦?如此更好,既然他不愿过问朝事,朕便更无忌惮之人了。”
昭文帝于是派出使节,备上重礼,去成国吊唁。明为吊唁,实为窥测动静外加挑拨离间。那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争斗已呈白热化,再被昭文帝的人加以挑拨,双方更是势不两立。那三皇子竟然病急乱投医,要向靖国借兵起事。
昭文帝闻讯大喜,道:“此天助我也!”于是先令杜亭从边境派了三万人马发兵勤王,向西京进发。同时密令宋廉率兵十万借道蒙国,由北方猛扑西京。昭文帝自己则率大军随后出发,重出燕关。
杜亭和宋廉两下夹击,西京不日即破,成国内乱丛生,边关将领也无心恋战,降的降,跑的跑,不过数月,成国竟已大半落入昭文帝手中。
昭文帝到得西京,却不先入城,命一万人马将紫云山团团围住,他方自去山上捉人,不料九皇子欧阳飞云是手到擒来,欧阳飞云一路被绑在赤兔马后,拖得半死,回了宁都,将他打入天牢之中,等候发落。
二十二
天牢中,欧阳飞云在这里已经关了有七日,他戴着手镣脚镣,铁链均是儿臂粗细。脚镣手镣均固定在墙上,脚镣甚短,手镣既短且低,被铐住的人无法站立或坐下,只能跪着。而且若是睡着或昏倒时身子稍有歪斜,镣铐便会拉动,那铐子内圈都是一排小钢针,扎入肉中,人即醒来。欧阳飞云自那日昏倒被扔进天牢,已被铐在这里跪了七日。每日只有一次,打开镣铐大小解和吃饭喝水。而要移动麻木的膝盖站起来,则更是一番苦事。每日天牢中只有一碗清水,一个馒头供应,欧阳飞云倒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以欧阳飞云的武功,这些铁链也很容易挣脱,但他毫不挣扎,只是静静地跪着,一言不发。这日吃过饭后,狱卒又把欧阳飞云按倒铐住。飞云知道,这些刑具,对罪大恶极的死囚也甚少使用,他自被送入天牢,便没有存了侥幸之心。这日却想,不知皇上会用什么法子来处死自己?现行刑律中的砍头绞刑,对自己而言都太轻了。车裂凌迟等酷刑,昭文帝以为太过残酷,亲政之初皆已废去。飞云想,就为自己破一回例也无不可。车裂凌迟,自己要哪一种呢?也许还是凌迟好些,千刀万剐,可多受点零碎的苦头。但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便是凌迟千遍,又何能赎之?
飞云忽想到,皇上也许会来监刑,那自己临死前还能见到皇上一眼,也已经足够幸福了。想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年在校场比武初见皇上的情形,不由微微地笑了。又想,自己在宫中几年,从未见皇上去过刑场,他原是不喜杀戮酷刑之人,那自己也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还是盼他来,皇上那样恨自己,看自己痛苦地死去,也许会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