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顾浩轩看着窗外翠竹摇曳,长长的叹了口气。
初时他只以为自己要死了,由刚刚开始时的只吐一星星血丝,到后来的咳血,好在都是在半夜,他又小心,一直没人知道。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他去妙仁堂看过,大夫据实以告。
曾有那么一瞬,万念俱灰,可是……
装作若无其事是最好的法子,但万一自己有朝一日离开,她要怎么办?
他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中的忙碌,看着她发现自己偷看她时的娇笑,看着她搂着自己的脖子撒娇,看着她在如此清冷的陋室中依旧开心快乐……
他不能不为她打算,但是当时的他又能如何打算?即便他把每日里赚得的钱都交了她,即便她那么能干,可一旦他不在了,这一大家子人……他太了解他们了,就算爹娘护着她,却也总有护不到的时候,爹又一向以大局为重,而最关键的是……
他丝毫不质疑她对自己的感情,而这点才是他最担心的。
或许渐渐的淡着她,到那一日的来临,她不至于过分难过吧。
他以为一切很容易做到,可每当拥她在怀,那种不舍,那种痛楚就像将他的心放在沙砾上踩踏般煎熬。
然而终不能……
他开始远离她,对她质疑的目光装作视而不见,对她的委屈亦可绝口不提。他知道她因为水卉的事而内疚,他知道此刻她需要自己的安慰,而这一切……不恰好是个机会吗?
268又是七夕
慢慢的,她似是觉察出了他的冷落,神色萧索,夜夜失眠。这样……很好。
可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他照例去外面咳了血,回来却见她坐在床上,满面惊惶,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孩子。
压抑了许久的甚至他也以为可能平复下去的情感再次涌了出来……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她噩梦醒来之际,会有谁去安慰她?
而他,终是要离开的,只是没法确定那是什么时候,而咳血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了,时间也开始不固定起来。
他设想过无数种分离,只单单没有想到……她竟然被绑架了!
只这一噩耗便可将他剩余的生命抽走一半,而大哥居然带着救人的钱走了……
他去找她,漫山遍野的找她。此刻所谓的聪明竟发挥不出一星半点,只能如一缕幽魂般飘荡。脚下是微微的尘屑,漂浮着生命的碎星。
雪嫣,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如果我现在死了……
神智开始飘忽,最后的一点意识是回家,告诉他们,无论如何要救她出来……
山摇地动,万物迷离,只有一个身影,虽纤弱,却执着的,清晰的刺入眼帘。
那是她吗?怎么看起来那么像她?
近了,更近了……
是她,真的是她……
不过是七日,竟好似离别了七年;不过是短短几步,竟好似走过了一生。
他颤颤的伸出手去,就要触摸到那个即便是他死了亦会神魂所系的人……
她活着……她没事……她回来了……
他能听见血液在体内奔腾,潮水般的往胸口涌。
上天待他不薄,不薄……
他赶走了她,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或许到此结束也不错,可一切偏偏发生了惊天逆转,只是迟了那么一点点。仅仅是一点点,却让他真的永远的失去了她。
三年来,他一直在找她,什么法子都想尽了,可是无半点消息。经常有人说在某某处见到过她,每次他都是满怀期待的赶去,但结果……
她像是从帝京消失了,可是她会去哪里呢?程府也在找她……
纵然三年无果,可是他认定,她应该还在帝京,因为那幢房子……
若知道有今天,真应该早早去看看它到底在哪,而眼下他唯一庆幸的是当初没有让她“贡献”出来,否则她连这个容身之所怕是也没有了,而他更不知该往何处寻她,至少现在,他尚可以感到她就在身边。
既然你还在,我就有信心找到你,或许时间会久一些,你要等我……
院子里很热闹,丫头们忙着用金凤花染指甲,搬弄五生盆,商量晚上“斗巧”……
七夕,又是七夕……
曾有一个七夕,他与她金玉楼相逢,混乱中,一朵昙花翩然远去……
曾有一个七夕,他与她在集市游玩,宽敞下垂的衣袖中,是两只紧紧相缠的手,抬眸凝视间,是难以言说的情意……
曾有一个七夕,他与她坐在那扇开满了爬蔓蔷薇的木门边,一同看着天上的银河璀璨。她问了句很有意思的话,若是牛郎织女天天在一起还会有这千百年来的恩爱吗?他很想回答她,别人的事他不清楚,不过对于她,每时每刻,他都在心底百回千回的念着……
曾有一个七夕,他依旧站在那芳香四溢的木门边,却没有看到她晚归的身影。暮色四合,夜凉入骨……
从胸口摸出条手链,轻轻的摩挲着。
时间久远,曾经醉人的酒红色已变得暗淡,丝扣处也磨得只余一根线连着,仿佛吹口气便可断掉。
正中红莲依然栩栩如生,在午后的阳光中萦着珠粉之气。
凝视得久了,好像看到一边又生出一朵红莲,听到她柔声道:“天下只这两条,你要我拿去卖给哪个……其实有时我想,如果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也不错……”
喉头梗塞,目光迷离。视线清晰之际,另一朵莲花消失了,只听自己轻轻说道:“怎么可以?一定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记得她会在夜里燃上一堆火,将土豆红薯放在火堆里烘烤,香喷喷的味道引得婷芳和逊儿口水直流,她却像小孩子般同他们抢着吃,然后拿黑黑的手指在他们脸上画小花猫,他自是也不能幸免……记得她在一次大雪后带领孩子们堆了满院的雪人,说这是他们一家子,其中两个雪人挨得特别近,手挽着手,他知道,那是她和他……记得每天早上醒来,她都偎在自己胸口,像只小猫,无论前一晚她是否同他闹了别扭……
每一点,每一滴,无论是醒着还是梦中,永远清晰而真切,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在了。
移步妆台,捡起一盒胭脂。
她一向不爱弄这些脂啊粉的,玫瑰色的膏子只有一抹浅痕。因为时间太久,膏子已是干涩,香味也早散了。
又打开妆奁,拈了根点翠点蓝的珠花。
她最喜欢这些首饰,几乎每天都要拿出来摆弄一番,此刻,他好像又看到她喜滋滋的拿了根落梅长簪,笑盈盈的问他:“好看吗?”
他忍不住去摸那张脸,手却只触到一线阳光,有零星的尘屑在轻盈飞舞。
不禁苦笑。
满匣的珠光宝气,可是戴在头上的只有那紫天珠钗,偶尔为了应景会加一支简单的玉簪或两朵惟妙惟肖的绢花,因为“太重了”。
她抱怨的神情在眼前一闪,他便唇角一勾。
紫天珠……真的能定三世情缘吗?每每想到此,心便稍稍得到些安慰,可是他的来世……还有多久?
一旁是花梨木衣柜,她的衣服好端端的叠在里面,前段时间,下人们刚拿出去翻晒过。
即便过去这么久,上面依然萦绕着她的香气,不需一丝点染的淡淡茶香。
他拣出一件素锦长衣,衣角处昙花怒放,一如三年前一般惊艳无双……
手中青丝一缕,无力飘垂。
……我说过,以后再有天大的事,也要问过我才可以走……我不想你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他终没有给她询问的机会,而她终消失在他找不到的地方。
一声叹息终至消散。
窗外,欢乐依旧。
七夕,又是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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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又是七夕……
一个年纪二十上下的女子坐在水云居小抱厦的花格窗前,执着鹅豪,对着面前的一丛花草出神。
三年前栽种的那棵小榕树已经长得比房子还高了,此刻正在风中惬意的梳理枝条,将细碎的明明暗暗撒在她脸上,也洒在榆木案前画了一半的首饰花样上。
三年了,那破碎的一幕似是永远的消失在那场倾盆暴雨之中,包括那个同样支离破碎的她。
如今,帝京的每一家首饰店最尊贵的位子都摆着她设计的首饰,每一天都有人用重金央着她将新设计的样子只卖给自家。
如今,各大青楼纷纷下拜帖请她上门,因为她能把每一个资质平庸的女子变得貌若天仙,还总有与众不同的衣服款式帮助她们锦上添花。
如今,许多人家都要在离年关还有两三个月的时候提前和她打招呼,只为在除夕之夜自家的正堂能够填上一盆娇艳的牡丹。
如今,人们都叫恭恭敬敬的叫她“怡然姑娘”……
“娘,午时已过,雨儿已经练完三张大字了。”
一个绵软的声音从门缝处传了进来,随即探进一张粉嫩嫩的小脸。
神思回转,拿了青瓷碟里的核桃粘和栗子糕递给她:“别多吃,又要牙疼了。”
那一身桃红的小人儿抓了点心,嘻嘻一笑,跑到院子里扑蝴蝶去了。
她笑着看那快乐的小身影一会,继续在纸上勾画,却不想勾画出漫天乌云,衰草遍地,一座破败的小庙隐于风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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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一味的往前跑着,不知要跑向何方,不知跌倒了多少次。
她看到手上血肉模糊,也仅仅是看到而已。
耳边隆隆作响,也仅仅是巨响而已。
有人忽的抓住她,她只看到那张脸焦急变色,只看到那张嘴不停开合,只看到那发梢成串的滴着水。
下雨了吗?
她蒙蒙的望上去……
乌云翻滚,闪电裂空,有无数的亮晶晶飞速的砸下来。其中一块正正砸中眼睛……痛。
这痛似是会蔓延,由眼睛窜入胸口,再窜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后又集结到小腹上,拧绞起来。
她不觉倒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沾满泥污的葱碧裙子一点点的透上血痕。那血痕不断的加深加大,好像一朵妖冶的花在盛开,花色浓艳,竟连周围的泥水都染红了……真美……
睁开眼睛时,只见身处一座小庙中,头顶塔灰簇簇,身边是冰冷的佛像,碧彤在一旁哭着。
她竟然被碧彤摆放在了供桌之上,若是以往,她真要笑了,可是现在她哪怕动动脑筋,都会牵得浑身剧痛。
她已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源于端午佳节吧,他们少有的亲热了一回,却不想有了,却不想又没了。
她呆滞的望着参差灰蒙的屋顶,思维停滞。
269广陵王府
见她醒来,碧彤忙端了个粗碗,里面是浓浓的药汁。
“你说什么?”
她见碧彤的嘴一开一合,却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仅听不到她的声音,就连自己的……
碧彤有所察觉,急忙贴近她的耳朵。
随后,便看见碧彤大哭,风似的跑出去了。
两扇破败的门抖抖的隔开了冷风,破碎的窗棂纸忽打着。
外面在下雨。
她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居然看到宋冠立在一旁和碧彤说着什么,他的严肃她的悲戚让程雪嫣觉得所谈并非好事。
她颤颤的伸出手,竟发现手上不知何时被缠上了厚厚的绢布。
碧彤急忙奔过来,只是哭。
宋冠又嘱咐两句,瞧了瞧她,摇摇头。
她能感到有血一股又一股的从身体里流出,却毫无痛楚。
她是要死了吗?也好……
天色灰暗,她看着佛前摇曳的烛光,觉得就像她气若游丝的生命,只消一股风,便可化作烟丝消散。
碧彤拄着下巴在旁边打盹,脸上还糊着几道泥痕,小花猫般可爱。
她忍不住去擦那张脸,手只抬了一半,就见她忽的惊醒,不可置信的眨眨眼,然后就跑出门去。
一会工夫又折了回来,怀里抱着样东西。
竟是个婴孩,看起来刚刚出生不久,正皱着小脸咧嘴大哭。
碧彤似是有些手足无措,嘴里嘟嘟囔囔的,抱了一阵,便往门口走去。
她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只见碧彤转回身来,犹豫片刻,小心将那蓝布襁褓放在她身边。
她正待仔细瞧瞧孩子的模样,那抖动的烛光便抽搐了两下,一切陷入黑暗。
依然是闪电交错,将灰土土的墙壁映得惨白,将门影明明暗暗的铺到地上。
她盯着摇摇欲坠的门发呆,眼睫开合之际,忽的发现明暗中多了道长长的人影。
未及看清,那人影便将她抱入怀中,微温的气息缭绕在耳际。
他似是发现了她听觉有碍,只轻轻的敲了敲她的背,一个魅惑的声音便伴着隆隆雷声灌入耳朵。
“我说过只要你有难我就会出现。我没有食言吧?”他笑道。
“跟我走吧,去那个没有忧愁的地方……”又看了看昏睡在地的碧彤:“带她一起走。”
她不说话,无神对他。
他笑了:“这么看着我干嘛?才发现我的好?”
仔细端详着她,叹了口气,修长的指抚过她的面颊,狭长的眸子满是痛爱:“何苦呢?”
再无话,一任电光闪烁,雷声滚滚,竟不知何时停歇了,窗棂上泛起一线曙光。
“你若是不想走……便不走吧。反正今日一定有人来接你,不要固执,跟他离开吧。”摸了摸她的头发,却见那裹缠的纱布渗出点点血痕:“此番出来的急,也没来得及带上冰雪优昙,不过他那里应是遍藏天下宝物,我也不用担心。”
移目沉睡的婴孩,皱起眉头:“别想用这个去骗人,他可是个聪明人。”
抖袍站起。
“此番一别,可能真的不会再见了,因为相信他会把你照顾得很好。”转过头来,眼中含笑:“没有人知道开始,也没有人猜到结局,你……”
他顿了顿,有些犹疑的问道:“真的不跟我走吗?”
他背光而立,曙光铺洒在他酡红的长袍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青。
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他轻声一笑,缓缓走到门边,似是停了片刻,却仍和此前的无数次一样,蒸汽般消失在空气中。
她怔怔的看着那消失的所在,仿佛在看一个梦。
没有雷电,雨仍不停的下着,已是漫上了台阶,从门缝里挤进来。
小庙又潮又湿,到处弥漫着阴冷的腥气和婴孩的哭叫。
她的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模糊,一会听见碧彤在哭泣,一会看见宋冠在忙碌。被人扶起灌了一碗汤药,再次沉沉睡去。
却是冷,难以言说的冷。四围的潮湿仿佛幻化成无数只惨白的手,颤颤的向她抓来。
她想叫,却叫不出声,想挣扎,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