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所有的虚幻都化为乌有,萧浅的声音响了起来:“公子,起了没?王妃派人请公子过府。”
萧子裴怔了片刻,咳嗽了几声,缓缓地回答道:“就回我今日略有不适,明日再去问候母亲。”
门外一阵静默,片刻之后,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萧浅走了进来,站在长榻旁,关切地问:“公子,你是不是旧疾复发?皇后娘娘送来的药一直放在那里没动,宫里人一直说十分灵验,不如拿来一用?”
萧子裴坐了起来,淡淡地摇摇头:“不必了,我都说了几遍了,将那些药送回宫里,我不需要。”
萧浅有点发急:“公子,你的身子怎么都不知道珍惜!前年你大病一场,躺在床上小半年,病还没好全,一听说西凉人卷土重来,又非得带病去杀敌,上了战场就不管不顾,身上一堆大伤小伤,王妃背地里都不知道抹过多少眼泪了,你……”他停顿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说,“言大人在天有灵,一定也不喜欢你这样糟践自己!”
萧子裴的手一抖,一旁的茶几动了一下,一个茶盅晃了晃,“啪”地掉在地上摔碎了。这一年多来,没有一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言非默”这几个字,生怕他听了这几个字再变回到一年多前那个状若疯癫的萧子裴。
“萧浅,杯子碎了,我换一个就是,只是自己心爱的人没了,我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了。”萧子裴喃喃地说着,苦涩地笑了笑,“不是我不想去见母亲,只是我见了母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定是希望我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可我……没法勉强自己。”
萧浅心里酸楚,想了想说:“那咱们就先不去了。公子,隔壁的杏花开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开了?”萧子裴怅然地问。
“是啊,可漂亮了。”萧浅看他有点兴致的样子,连忙加油添醋地说,“看上去开的热热闹闹的,公子你一定会喜欢,风大人要是看到的话,又要吟诗作对了。”
犹豫了片刻,萧子裴终究没能抵得过杏花的诱惑,洗了把脸,漫步走过前厅,走出大门,来到了那个梦中来过无数回的府邸的门口。年前他奉旨从漠北军中赶回京城过年,明睿帝萧帧下旨嘉勉,封他为乾王,赐府邸一座,他坚持选在了昔日言府的隔壁,乾王府落成后,他每日进出,却从来不敢到那座小院子里去看上一眼,所谓触景生情,物是人非,大概就是他这种心情吧。
萧子裴站在门口,怔怔地看了半晌,推门往里走去,萧浅想要跟进来,被他挡在了门外。
言府里的人,自言非默去后,都陆续各自散去了,连她的两个侍婢听云和晓风都不知去向。院子里很干净,想来王府的下人们不敢懈怠,每日都有人打扫。杏花树的确很美,远远看去,仿如一簇簇的云,粉的、白的,重重叠叠。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淡然的声音响了起来。
“子裴,明年杏花开了你我再来这树下把酒言欢。”
“子裴,如果真有一天,让你抛开京城的荣华富贵,远走天涯,在一个仙境一样的地方结庐采菊,你愿不愿意?”
“岂敢岂敢,萧将军人中龙凤,岂有不如他人之理?”
“子裴,痛吗?”
……
萧子裴捂住了心口,痛楚地闭上了眼睛。“言非默,你好狠的心!”他踉跄了两步,靠在了门上,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日长跪在大明殿前,湿冷之气入肺,又加上伤心过度,他大病一场,勉强治好之后病根未除,一到季节交替之时便会犯咳症,咳得厉害起来整夜难眠。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门外萧浅着急地拍起门来。
萧子裴不敢再看,狼狈地打开门,仿佛后面有虎狼追赶,疾步往外走去。
回到府里,厨房里早就准备好了润肺的莲子雪梨木耳汤,萧子裴喝了几口,这才感觉到胸口的燥热稍稍减轻了些,就在此时,宫里来人宣他进宫,萧帧有要事相议。
…
萧子裴步入甘露殿的时候,萧帧正在书案前画画,言乐之正在一旁忙忙碌碌地帮他调色,脸上、衣服上弄得黑一块红一块的,看起来十分有趣,萧帧一边笔走龙蛇,一边不时地抬头看看她,嘴角带着一抹微笑,一副宠溺的模样。
萧子裴心里一酸,低下头来,行了一个礼,闷声问道:“不知陛下召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言乐之看到他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他面前一顿,装作一派矜持的模样:“子裴,我好久没看见你了,怎么不常来宫里坐坐?”
萧子裴冷冷地说:“不敢打搅皇后。”
“怎么会!”言乐之根本没有听出萧子裴话语中的疏离和冷漠,高兴地说,“我在宫里也没什么事,陛下朝务繁忙,还是你常来宫里走走,和我说说你打仗的事情,我听那些宫女们说起来都一派热血沸腾的模样……”
萧子裴倏地抬起眼来,看着她一派高兴的模样,心里一痛:眼前这个人,是言非默一心想要维护的人,是言非默的亲人。如今言非默不在了,照理说,他应该顺从言非默的心意,对他们多加照拂,可是,一想到她如今这欢喜和乐的样子是言非默用性命换来的,一想到当初陛下赐酒言非默时言乐之身影全无,他就忍不住心里一阵厌弃。“皇后娘娘,打仗不外乎血腥和杀戮,没什么好听的。服侍好陛下,教养好太子殿下,这才是最重要的。”
言乐之再迟钝,也听出了萧子裴话语中的不善。她顿时疑惑的看了一眼萧帧,又看了看眼前这位英朗的青年将军,小心翼翼地问:“我送来的药,你收到了吗?”
萧子裴冷冷地说:“不敢烦劳皇后,臣的病已经好了,明日就叫人把药送回来。”
言乐之瞪大了眼睛,显然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裴,你这药都不吃?这药可是——”
“可是皇后的一番心血,子裴莫要推拒了。”萧帧搁下了笔,走了言乐之身边,笑着接口说。
萧子裴不由得一僵,自那日之后,他除了政事,和萧帧再也不复往日的亲密和随意,他依然崇敬他的陛下,他的六叔,可是他对言非默的冷酷让他感到无比的伤心,或者,这才是萧帧的真面目:作为一个帝王,他有着主宰生死的无上尊严,需要人随时为他的这种尊严献祭。
言乐之板着一张脸悻悻地走了。萧帧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萧子裴,微笑着说:“子裴最近气色还是不太好,要好好将养,不然五皇兄找朕算账,朕可赔不起啊。”
“陛下说笑了。”萧子裴恭谨地回答说。
萧帧盯着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子裴,你是不是还对朕心存怨怼?”
“臣不敢。”萧子裴依然十分恭谨。
“言非默欺君罔上,以女子之身进阶朝堂,诱反信王,不能再容于大衍,子裴,赐死他,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萧帧凝视着他,略带无奈地说。
这是言非默死后萧帧第一次向萧子裴解释,萧子裴胸口一窒,埋在心里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陛下多虑了,臣不敢心存怨怼。”他略显生硬地说。
萧帧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书案上拿起了几封信函,递给了萧子裴:“你看看,这是大楚递来的国书。”
萧子裴定了定神,狐疑地接了过来,打开了最上面的一封,上面一大篇问候赞美的话,最后一段写着:晚辈到贵国京城之时,承蒙贵国热忱接待,感之涕零,更在贵国结识了诸多少年英才,相交莫逆,其中中郎将言非默尤甚,情同兄弟。归国之后,偶遇奇事,忽然发觉言弟和我国一桩要案牵扯甚多,为解我心中疑惑,恳请陛下应允,派遣言弟出使我国,感激不胜。落款是大楚太子楚天扬。
萧子裴冷哼一声,说:“陛下何时收到这封国书?我就不信他楚天扬会不知道我们大衍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
“年前收到的。朕的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萧帧沉思片刻,“你觉得楚天扬此人如何?”
“心机深沉,深谋远虑,如果为敌,实为平生劲敌。”萧子裴沉吟片刻,中肯地说。
“朕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非默何时会和他楚国有牵连?他为何会在那是提出要非默去他楚国?西凉人已经被我们打怕了,为何又会屡次挑衅?子裴,此事疑点重重啊。”萧帧皱着眉头说,“你再往下看,这是大楚前一阵子刚送来的国书。”
萧子裴取了出来,匆匆看了几眼,顿时心头有股无名之火缓缓地烧了起来:惊闻贵国宫变,忧思甚重,陛下英明神武,将宫变消之无形,甚感敬佩。然我言弟无恙否?为何未见陛下应允出使?与言弟一别一年有余,急盼会晤,必将扫尘领兵前往渭河亲迎!
渭河乃两国的交界,两国素来国交尚可,未在两岸驻军。“他楚天扬这是在威胁我们吗!”萧子裴怒道。
萧帧在书房里踱起步来,沉思道:“子裴,你还记得年前你回来述职,言道此次西凉人战术大变,不复以往骁勇善战、快进快出的战术,而是迂回拖延,经常闭门不出,颇有长期作战的准备。”
萧子裴点点头:“不错,当时我心里十分奇怪,战了几个回合后,我军大占上风,却不能同上次一样直捣黄龙,加之臣身体不适,不能在漠北严寒之地过冬,因此此战拖到了现在。”
两个人对望一眼,眼里均浮起一股忧虑。“莫不是他楚天扬和西凉人勾结,乘我国内乱,想要……”
此次萧鸿宫变,牵扯甚广,冯家在军中、朝中有几十年的根基,萧鸿至今下落不明。萧帧一步一步罢免了数十个四品以上的官员,京卫营、禁军、羽林军也重新肃清了一遍,如今正在新老交替之时。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萧子裴说:“陛下,待臣回去仔细理顺一下,明日再和陛下商议有何对策。”
萧帧点点头:“此事重大,自应从长计议。”
萧子裴正想告退,萧帧仔细地打量了他片刻,说:“子裴多回府看望你父王和母妃,别让你父王看见朕就一脸的忧心忡忡。”
萧子裴强笑了一声说:“多谢陛下挂怀。”
萧帧叹了口气,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子裴,过几日是清明了,什么时候去非默坟前祭拜一下,撒杯浊酒吧。”
☆、第 39 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言非默的坟墓座落在京郊的一座山脚下,山清水秀,风水上佳,是京城许多德高望重的达官贵人埋骨之地。从乾王府到这里骑马只需半个时辰,萧子裴却信马由缰,缓缓前行,一直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萧浅跟在他的后面,偷偷查看主子的脸色,眼看着萧子裴神色惘然而略带哀戚,心里一直忽上忽下,不由得埋怨起那个九五之尊来:庆王和乾王府里都没人敢提言非默这三个字,只盼着小王爷赶紧将那个神仙似的言大人忘掉,他倒好,居然还让人去拜祭。
沿着竹林小径,萧子裴第一次踏入了言非默的墓地,墓地很素雅,一如他的人,四周竹林围绕,坟后有株小小的杏树,还没长成,只缀了几片青叶。坟前青石砖铺地,打扫得很干净,摆着两杯酒,两支黄香燃着袅袅青烟,想来是祭拜的人刚刚离去,只是不知还有谁会和他一样挂念着这个前中郎将呢?
萧子裴默然站了很久,对萧浅说:“你把东西放下,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儿。”
萧浅犹豫了片刻,将带来的瓜果祭品都摆好,恭恭敬敬地在坟前磕了一个头,退了出去。
萧子裴在坟前坐下,轻轻地抚摸着石碑上“言非默”三个黑色的字,字体笔走龙蛇,刚劲有力,仿佛一把尖刀,慢慢地戳入他的心里,慢慢地搅动着,血淋淋地痛。他喃喃地说:“非默,我去天山脚下找过你了,在你救我的地方等了你好久,你有没有看到我?”
言非默的笑颜渐渐地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有点嗔怪地看着他。他恍惚了一下,伸手想去抓,却只抓得满手的冰凉。他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拿起酒壶,在两个酒杯上斟满了酒,一杯洒在坟前,一杯一饮而尽。“非默,你在那里过得好不好?你等着我,不要先过那奈何桥……”
他自饮自斟了一会儿,渐渐觉得酒热耳酣,于是脱掉了外衣,拔出了腰间的宝剑舞起剑来,只见那剑光凛凛,身形矫健,端得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一套剑法舞罢,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击起掌来:“好剑法!”
萧子裴定睛一看,只见小径上站着一个少年人,正是大衍的太子萧可,一年多不见,萧可已经和他差不多个头,眉目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些威严华贵,整个人愈发的英姿勃发起来。他怔了一下,告罪说:“不知太子殿下驾到,唐突了。”
萧可走到他身边,朝他行了个礼,萧子裴教导他兵法,有半师之仪,加之萧子裴战场上的赫赫战功,萧可向来十分仰慕和敬重。“萧皇兄你也来看非默哥哥,他一定很开心。”萧可走到坟前,撩起长袍,跪了下来,朝言非默磕了三个头,神色惨然。
两个人静默地站着,良久,萧可怅然说:“我听母后说,非默哥哥其实是个女的,可是我一直改不了口。”
“殿下不想改口就别改了,非默向来疼爱你,事事把你放在第一位,一定不会在意所谓的称谓。”萧子裴淡淡地说。
“我不想她把我放在第一位,我不想要她用性命换来的东西!”萧可有些怅然。
萧子裴看了他一眼:“既然知道是她用性命换来的,那就好好地珍惜。”
萧可凝视着他,忽然问:“萧大哥是不是心里很恨我?”
萧子裴一怔,摇头矢口否决道:“这话殿下从何说起?”
“我知道,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我偏偏会是父王的儿子!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非默哥哥还好好地活着,还能教我习武,还能把酒言欢……”少年忽然激动起来。
萧子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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