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变卦出了私奔这一遭。莫说京城,便是皇宫里的动静夫人也掌控得清楚,何况这小小的林府。三百亲卫悄然出府逮人,却是二公子带人一力拦下。后来,二公子和夫人的意见不知如何达成一致。于是,林家除了出了个光宗耀祖的驸马之外,还出了个有辱门楣于兄长婚宴上私奔的不肖子孙。
“清姿,我很好。”林影皱眉,指腹揉/按太阳穴,那净白的手指如玉生烟,好看得紧。
“公子骗人,如果好,你的脸色怎么会差成这样,怎么会瘦了那么多?公子,你根本不快乐。是不是公主殿下待你不好?你明知她要的人是大……”
大公子……
林影本迈向屋内,闻言猛地转过头,那冷白的面上透着清冷疏离,“清姿,帝家之事岂是能拿来说长道短的,这话我不想再听到。”
声缓而沉,挟着威慑。
清姿愣在当场,她与他相处数年,她知道二公子惯来是宽容的,他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过。
清姿咬了唇,“是。”
“进来吧。”一道平和无波的声音。
内屋香烟袅袅,佛堂中央供了张观音像。林氏家主,林禾,他威严冷漠的母亲,此时跪坐在庙堂中间的蒲团上,闭目专心地默念着经文。若不是她手的手指在拨着念珠,几乎要让人以为她是睡着了,或者干脆就是一座雕像。
墨砚、墨台留在外面没有入内,林影安静地伫立在她身影后方。
林禾一直不说话,林影便耐心等着。浓郁的熏香让他愈发喘不过气,头晕目眩得厉害,林影捂着嘴低低咳了几声,视线已是一片模糊,他身子晃了晃,恍惚地撑了一下堂屋中间的方柱才站住。
默诵完大般若经,林禾睁开眼,幽幽叹了口气,“我几次三番叫人传信与你,回来与我见面,你置若罔闻。穆丹歆刚找到了栖儿,你恰恰在这个时候回来,可是死了心要来向我服软?”
胃里火杀火燎地疼,像烧红了的烙铁在里边穿梭,手掌忍不住握拳抵在胃上,他勉力提声道,“非也,母亲,我今日来此,是想劝你及早收手。当今圣上勤政爱民,朝纲清肃,百姓安居乐业,母亲你要做的事情,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绝不会认同。”
“逆子!”林禾霍然转头,看向这个外人以为不受宠实则从小为她看重的儿子,怒气令她胸口急剧起伏。
她的目色晦暗难辨,像蕴着狂风骤雨。
林禾深吸一口气,旋即一笑,笑得意味深长,她典雅精致的容貌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凌厉,即使笑着,那气场强大得极具有压迫性。
“勤政爱民,朝纲清肃,那可未必。”她培养了许久的棋子该粉墨登场,发挥效用回报于她了。
林影抿唇,强迫自己放下手来,背脊挺得像平整的墙面,额角却是有汗珠不断滴落。
他倔强地与她对视,“若您一意孤行,漱玉斋将不会再无节制地为您提供银两。”秘密建造地下基地,炼制兵器,招揽死士,哪一样不是需要大把大把烧银子的事情。漱玉斋,本是他母亲创建起来敛财之用,后来母亲发现他在商业上的天赋,一度放权,渐渐将漱玉斋交由他全权打理。当时,母亲对他极之信任爱重。
林禾冷笑连连,“你威胁我?真是我的好儿子。”
“儿子不敢。”林影蓦地跪下来,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地砖上,“可漱玉斋在我手中一日,我便容不得它以为虎作伥。您既然将漱玉斋交给我,便该想到有这一日。”
“你若真非阻我不可,回去向你的爱妻检举便罢,告诉她,她的丈夫母家涉嫌谋逆造反,让她将我们林家满门抄斩,挫骨扬灰。”林禾语气森寒得像尖锐的冰凌直刺入人心。她在朝在野烜赫一时,若非那件事情之后,她主动退下来,如今依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让林栖嫁给穆丹歆是她一手筹划。她知道林栖与方曦两人有情,他嫁了过去,心却不会过去,他为了和方曦两厢厮守,定会不余遗力助她一臂之力。不想最后关头被林影搅了局,坏了她全盘打算,真真是让她气疯了。
“母亲,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您真的是我的母亲吗?”林影目中流露出一丝哀伤,苦笑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天下间的母亲莫不疼爱自己的骨肉,钱财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只愿自己的孩子一生幸福安康。我的母亲,爱我至深,我爱她敬她,若有一日,需要我为她去死,林影绝无怨言。可您呢,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算计……都利用得彻底。天下间可有这样的母亲?母亲,你醒醒,儿子求您,你已经疯魔了,我不想您执迷不悟,到头来懊悔终生。”
他真的觉得她很陌生。在她亲口承认她的野心和计划,在她亲手喂他服下毒药,在她亲自封了他的内力,他便觉得不认识她了。
林禾优雅的唇冷冷地勾起,“是,我疯了,从十年前,那个人死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从十年前,她便与穆氏皇族有不共戴天之仇。
林影捂着胸口,倚着柱子慢慢滑坐在地面上,母亲说的话他渐渐听不清,他身子蜷缩成一团,“嘶……”
他惯是能忍的,他肯在人前如此,必是因为不舒服到了极限了。
林禾见他情况不对,蹲下去搀起他,手指搭在他腕上把了把脉,皱眉道,“你的药呢?”
坐在地上的人软软地往她肩头倒去,已经昏迷,嘴角流下一缕刺目的血线。
第二十一章 在乎,不在乎
林影没想到,他醒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穆丹歆。
“殿下?”他微微抬了头,轻声启唇试探着唤了一声,脑中眩晕犹在,视线不甚清晰。紫色锦衣墨色腰封的人影又是背对着他,他总有种身处梦中未曾醒转的感觉。
穆丹歆立在窗口,她侧过脸,逆光笼罩的面孔妆容精致,她连美丽也是一种凌厉的美和风华。
她脸色遽然变化,瞬息移到床边按住他起身的动作,怒道,“你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两天两夜?”
她面上的关切清晰地展露出来,深潭般的眼闪烁着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之色。
“我只是想要坐一坐而已。”林影无奈一笑,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唇色仍白得和脸色别无二致。
他的手指修长,盈润,好看得倾了人的心去。
穆丹歆俯/身亲了亲他的手指,“人说十指芊芊,玉/指/如葱,我原还不信,这会儿瞧着,倒真半点不夸张。”
林影被她瞧/得面露尴尬,“殿下……”
“好了,你给我好好躺着,病未好之前不准再这么胡来了。”
他的目光转到她按在他肩膀的手指上,手背上齿痕犹在,他眸色一黯,阖上眼淡淡道,“劳殿下费心了。”
穆丹歆喉间一噎,他这个态度……是漠视她的存在甚而送客的意思吗?
林影卧于衾被间阖目养神,凝白的脸色,眉心不自知地微拧着。
穆丹歆蹙了眉,沉默须臾,见他仍没有开口的意思,腆着脸说,“林影,你可是还在与我置气?我承认我那日口不择言伤了你,但你将他的事隐瞒我至今难道就没有错,我们扯平。”
“殿下,我平日也是这般说话的。”林影睁了眼,狐疑地看着她,表情无辜极了。
穆丹歆一愣。是诶,林影的性子本就如此,诸事淡然,能让他上心的事少之又少。她为何偏偏此时认定了他是在闹情绪?为何一得知他病倒的消息第一个念头便是他被她气病了?她为此歉疚懊恼着,寝食难安了两天,难道说其实这都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而已,林影实则根本未曾将那日之事挂在心上?
推断下来,竟得出这么个结论。他若是还在生气,她觉得闹心;他若是大度豁达,全然不与她计较,想来她该庆幸有个宽容的丈夫,而实际上,却是她不痛快得很,憋得快要吐血了。
穆丹歆烦躁地一甩袖,负手背过身去,“罢了,你身子若还好,坐得马车,今日便随我回府去;若还难受得厉害,便在府上再将息一两日,到时候我来接你便是了。”
“对了,我将你哥哥安置在郊外我名下的一处小院,他说想看看府上的菡萏,我打算接他过来住几天再送他回去。”顿了顿,她还是决定亲口告诉他,若由他人转述这个消息,于他而言,怕是一种羞辱吧,虽然,她只是不想面对他或许会难过的事实。
林影垂眸半晌,静声道,“哥哥能恢复健康,全倚仗殿下照顾。我替他谢过殿下。”
他不动声色,她胸口却有些堵,“说这些做什么?”
湖蓝色的帷幔,水色的被褥,白衣墨发的清绝人影靠坐在床头,面容清俊秀美,神态宁和,那画面已不是单单美好二字能够描绘。而除了美好之外,她分明还读出了几分落寞哀凉。
“是啊,哥哥与殿下之间何须我一个外人来相谢。”他甚少或者说从未这么不冷不热地说话。
“林影,你知道的,我本就……你嫁与我本就是……”
“殿下本就只在乎我哥一个人,我嫁给你,只是为了殿下方便想念我哥。我都知道的,殿下放心,我会好好配合,不会令殿下难做的。”他淡淡地说,鼻翼孩子气地轻轻龛动。
“林影,你永远是我唯一的丈夫。”
“那便多谢殿下。我没事了,等会儿就能回去。只是现下有些乏了,想睡。”若他要的是地位,那这保证真如大旱天普降甘霖。他背过身去,手帕捂着嘴低咳了几声,单薄的肩颤得厉害。
“好。那你再歇会儿吧。”穆丹歆不问他为什么愿意回去,她此时心头纷乱,竟不知如何面对。
她出门时手一招,墨砚立刻进门伺候着。
他走过门边时被穆丹歆拦下,她叮嘱,“看好他,不准他下床。”
墨砚若有所思,这么瞧着,公主殿下对于二公子又是有几分在乎的。
墨砚一面将老夫人命人送过来的几味贵重的药妥善装好,一面眼珠子仍忍不住往林影身上转悠。
他从进门便一直留意林影的神色,就怕他急怒攻心或者忧伤肺腑,伤了身子。
谁知林影脸色半分未动,只是轻轻扯开了唇角,吩咐墨砚收拾一下准备离开。
他忧心忡忡地嗫嚅道,“公子,这才几天,大公子便登堂入室进了王府,说什么劳什子大公子甚爱府内湖中的菡萏……这以后……”可还有公子的立锥之地?
他的声音在林影注视下一分分低下去,终至没了声儿,面上的不满更浓。
“殿下曾经那般在意哥哥,你我都看在眼中。她若是知道他尚在人世又近在咫尺,还无动于衷不曾有什么举动,未免凉薄了些。”
墨砚待还要再辩驳一二句,林影已挥挥手让他退下,他转身出去阖上门扉。
可是公子,适才那些话,是说来说服他的,还是说来说服你自己的呢?
吱呀的开门关门声,伴随着一阵凉风灌入屋内,窗帘被吹得簌簌作响,掀起了一小片角落,几缕光线从小角泄露进来。
林影一口凉气呛入肺中,他手指抵在口角,小小声地咳嗽起来。
胃里疼得尖锐,眼前压顶的黑云弥漫开去。
他饿了。
为五斗米折腰委实是再正常不过了。无声苦笑一声,林影兀自摇了摇头,手指扶着额头耐心地等着这阵昏暗散去。
食盒倒是有人送过来,可惜放在距离床十来步距离的桌子上,而他此时又不想有人来打搅他,他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修补好温润平和的面具。若是看见哥哥和她并肩而立他该如何自处,若无其事地一笑置之他是做不到了。
掀开被子,晃晃悠悠地下床,间或轻咳两声。到底身子还虚着,他脚底下打滑,一个趔趄便向前跌去。
“小心——”一声惊呼。
她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呆着,进来看看,竟真让她见着这惊魂一幕。
“殿下……”林影发现他压在她身上,掌心下柔/软的触感提醒他,他正压在她身上某处,立时挪开。
穆丹歆横眉冷对,“你故意跟我唱反调是不是?我说了不准起身,你倒好,还下了床?”
“殿下……”
她美眸圆瞪,“闭嘴。”
林影听话地噤了声,幽幽地看着她。他只是想提醒她,该松开搂在他腰上的手,她不松手,他没法起来。
就这样子,她还要说,她不在乎他吗?
第二十二章 回府
天际几缕白,浮云点点。
锦宁驱着马车,穆丹歆和林影同坐一车。
“你若怪我自作主张,说出来便是,何苦闷在心里,我将他送走不碍你的眼便是了。到底是我思虑不周。”
林影卧在贵妃榻上,阖着双目,像是睡着了,“哥哥与我样貌相同,唯一的区别仅是我眉心的朱砂痣。我若身在外头,府里若有人瞧见了哥哥的长相,怕是不好。我若回府,即便有人见着了,也可推说那便是我。殿下步步谨慎,心思最是周全不过了。”
“你……”穆丹歆面色一沉,她、的确、如是想过。
马车里的空气漂浮着沉滞闷塞的气息,两人之间似连接着一根越绷越紧的琴弦,迫得人胸口无端发闷。
林影仍然没有睁眼,唇角扯开一抹上扬的弧度,轻声笑道,“殿下若是生气,便是恼羞成怒了。”
这马车是没法待下去了,再和这人多说了一句,都是多余,只会加深她心头的郁结。穆丹歆广袖一甩,掀起轿门前的黑色冰绸,压不住高高窜起的心火,转头讥讽一句,“驸马回了趟娘家,倒是越发的牙尖嘴利了。”
一抹光影转换,女子倏地向外掠了出去。
黑色冰绸扬起一个角落,阳光从外面钻进了洒在林影面上,他的脸白如壁玉,好看得令人着迷,只是那气色委实太差。
长睫扇动,露出深邃如幽潭的眸子。
他想起,几天前他听说她在金銮殿上遇刺,他急不可耐地跑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