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原因是:负责这项工程的那位基建副厂长病了。在我们国家里,十年浩劫给人们留下许多现代医学上查找不到病源的病症,思想病就是其中的一种。麻烦的是,这种病随时可以引起许多并发症,只要患者有某种需要。比如,当你对某项工作不顺心、对某顶头上司不满意、对当前某项政策有看法时,此种病便可以复发。这位副厂长到底患的什么病,笔者不敢妄加猜测,反正确确实实是病了。
这个意外情况发生在工程停工待料的关键时刻,一向遇事不慌的宫本言也有点坐不住了。这是因为多年来一重在职工生活福利上欠账太多。自从职工代表大会一闭幕,全厂职工和家属的眼睛,都盯在这五万平米房子上。大伙儿说:〃只要这五万平米房子盖成了,其它几件事不办,我们也心满意足了!〃听,反应多么强烈!这一仗是对职工代表大会的考验,也是对宫本言诺言的考验。这一仗胜利与否,关系全局。
也就在这节骨眼上,一向以消息灵通著称的一重〃路透社〃,也及时地发布〃新闻〃:五万平米住房的计划就要流产,〃宫大胆〃已束手无策。冷风也从潮湿的地方吹了过来。那些用脑袋作赌注的人在窃窃自喜:嘿嘿,这一回可有热闹瞧!那位赌一桌酒席的人,正在作赴宴的准备,盘算着是喝贵州茅台还是沪州老窖好……
那几天,宫本言彻夜难眠,近视镜下那双容易充血的眼睛,布满了红丝。
一天傍晚,他正在宿舍筹划如何采取应急措施,忽然从外边闯进一个人来。此人三十多岁,短粗的身材像一座石礅子,一身油渍斑斑的工作服,掩不住过剩的青春热力,那双粗壮的手可以一下子掰下一只牛角。来人是年轻的副厂长张万春,是几年前从团委书记岗位上提升起来的年轻干部,一向以敢拼敢冲著称。在前沿阵地上,他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不是那种只耍嘴皮子不干实事的甩手干部。宫本言来厂后就听说不少有关他抢关夺险的事迹。有这么一件事就不大一般:一次,铸钢车间在浇铸一个大铸件时,团铁水跑火把皮带运输机烧着了。顿时全车间烟尘弥漫,烈焰滚滚,如不及时抢救,就有毁掉全车间的危险。就在这生命攸关的紧急关头,有的人左顾右盼寻找掩蔽所,有的人惊慌失措无所适从,机灵的悄悄地溜了;而更多的人却是抄起家什,奋不顾身地前去抢救。在抢救的人群中,有一个矮墩墩的小伙子,赤着身子,双手抱着脱下的工作服向着毒蛇般的火舌猛扑……这人就是张万春。他就是多次以这样勇敢无畏的行动,取得了工人的信任。不久前,党委派他指挥完成一项为填补我国技术空白的大型真空浇铸系统,他连个嗝都没打,就把任务接下来,走马上任,在现场和工人、技术员一起滚了一个月,一鼓作气,拿下这个堡垒。现在首战告捷,年轻的副厂长充满胜利的喜悦,向厂长报捷来了。
张万春一进门,将狗皮帽子往椅子上一摔,用手抹抹额上的汗珠子,说:〃厂长,这一仗打完了,再给个什么任务?〃
就在张万春进来的一瞬间,宫本言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了,他笑着问:〃又来请战了?〃
小伙子像大姑娘似地搓着那双大手。
宫本言开门见山说:〃万春,你去盖房子吧!〃
张万春一愣:〃那儿不是有人了吗?〃
宫本言说:〃指挥员病了。群龙无首不行啊!〃
张万春奇怪地问:〃早没病晚没病,怎么在这个节骨眼病了?〃
宫本言笑了:〃生病还能选择时机吗?《三国演义》里那个周郎早就说过:人有旦夕祸福,岂能自保?不过,看样子你这身板不大容易生病吧?〃
张万春嘻嘻一笑:〃啥病菌都不敢碰我。〃
宫本言当机立断:〃那好,你去那儿顶住吧!〃随之,又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万春,你要好好琢磨一下这一仗的意义,说什么也得打好它!〃
张万春沉思地点点头:〃厂长,我懂……〃
随后,这老少两位指挥员一齐来到工地。只见工地上建筑器材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三三两两的工人,躲在避风处摔扑克;有几栋房的地基上,苞米秸子还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一经询问,方知工程早已停工待料,一个多月没有进展,连奠基础的毛石都没有着落;至于房梁、屋架、预制板等,连影儿都没有……看到这个情景,宫本言气得心里隐隐作痛,并引起他近来一些深有感触的联想:现在,不少人身为共产党员,受着党和人民的重托,却对革命工作采取这种态度。宝贵的时间,宝贵的材料,人民的信任,在他们心目中可以一文不值;只要不符合自己的心意,可以把它们随意糟践;不管给国家造成多大损失,也毫不心疼!他们还有一点共产党员的气味吗?遗憾的是,这些人可以不受任何惩罚;换个地方,他仍然身居要职(常常还会升官),发号施令,重蹈覆辙。如此反复循环……我们党和国家肌体上的这种沉疴,用什么办法、什么时候才能革除呢?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而张万春此时却没想得这么远,但看到眼前这一切,他已充分意识到了这副担子有多重!他那双浓眉开始抖起来。
宫本言没有允许自己的愤慨之情任意蔓延。他敏感地觉察到了张万春表情的变化,笑着问他:〃万春,感到担子沉了吧?〃
张万春默默地点点头。
〃甭发愁!〃宫本言轻松地一笑,〃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走!咱们回去好好合计一下……〃
合计的细节,毋须多述。但人们看到:次日,沉寂的工地又复苏了。张万春的一个助手驱车来到百里外的采石场。虽然场内的毛石已被别家抢购一空,但凭着小伙子的一片赤诚和〃国宝〃的声誉,采石场采取了令人感激的措施:将全场的石头围墙拆掉,以解一重燃眉之急。而张万春自己则奔走于哈尔滨、绥化一带,向兄弟单位求援。随后,钢筋、水泥、脚手架便源源运来……
在困难和阻力交相袭来的时候,张万春用他年轻而结实的肩膀,顶住了沉重的闸门,为自己的〃班长〃分了忧。至于此后他还克服了哪些具体困难,用不着一一叙述,可以补写一笔的是:人们经常看到宫本言和张万春一起在工地上转悠;而小伙子每天夜间回到家里,都要向睡眼惺忪的爱人嘀咕:〃老厂长有两下子,今天又给我上了一课。人家那才叫有真本事呢!〃
一九七九年年底,在一重高大的厂房西端,平地矗起一片崭新的宿舍大楼。家家有阳台,户户有卫生间;绿色的玻璃窗,迎接着温暖的阳光。每天,汽车、马车、手推车载着色彩斑斓的行李、家具,流水般地汇往新楼。在这些兴高采烈的日子,张万春那富有特征的狗皮帽子在幸福的人流中到处晃动。不管他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人牵着他长满老茧的手亲热地说:
〃万春,请给宫厂长捎个信儿,今年春节一定到我家吃饺子。〃
可张万春却说:〃信可以捎,不过,宫厂长能不能去吃饺子,还得看第三条战线能不能打胜……〃〃少将连副〃与整顿
这第三条战线便是企业整顿。
在生产、生活两条战线上,宫本言牢牢地抓住主动权并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同时,他并没有忘记整顿企业管理这条重要战线。现在直接指挥整顿这支大军的指挥员是六十五岁的副厂长鲁明,他就是名闻全厂的〃少将连副〃。
这是一位三十年代初期参加革命的老八路,一九三九年就担任了县委书记的要职。解放后,他转入工业战线。五十年代末期,在任齐齐哈尔第一机床厂厂长时,宫本言是他得力的助手。这性格相近、脾气相投的两个人在工作中配合得很好。只是老鲁头太倔,一九五九年就在彭老总被罢官不久,以同样的罪名被赶下了台。不但罢了官,连党籍都丢了。他被赶出〃一厂〃,流落到一重。当〃中央文革〃掀起的〃红色恐怖〃席卷一重时,鲁明少不得也被送到〃牛棚〃经受一番洗礼。〃林副统帅〃摔死在温都尔汗之后,曾有一阵儿要落实政策。鲁明这个曾领导八千人工厂的一把手,被落实到某个营(车间)的一个连(工段)当了〃副连长〃。〃少将连副〃由此而得名。
老鲁头倒能随遇而安。当了连副后又一如既往认真地抓起工作来了。过不多久,这个连的生产就翻了两番。
这却引起某些人的不安。不能让老头子扩大他的影响。于是,找了一个什么罪名,把连副撤了,改让他去主管连的计划生育工作。谁知此项工作又做得很好,居然抓出了明显的效果。这事又引起某当权者的警惕,为防微杜渐,这项社会职务也不让鲁明干了。此后老头一直赋闲在家。不过鲁明应该感到庆幸,他比彭老总的境遇好得多。那位为革命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元戎,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暗室里,忍受人间最残酷的折磨时,老鲁头尚可自由出入家门,有老妻弱女为伴。直到一九七八年年底,邓小平同志在人民大会堂庄严的追悼大会上致悼词为彭老总全面恢复名誉后,鲁明也借着三中全会的春风,昭雪了二十余年的沉冤,并被任命为一重的副厂长。恰好这时宫本言也奉调前来本厂。二十年前的上级,变成今天的〃部下〃,两人又一起共事了。
宫本言不是那种持权忘义的人。他仍像二十年前那样尊重这位老上级。他经常出入于老鲁头的家门,两人坐在一张炕桌前促膝谈心。曾经有些好心人告诫宫本言,请他注意影响,少往老鲁头这个〃高参〃家里跑,免得让人说三道四。以前好几个〃外来户〃就是被一些人用流言蜚语搞臭而待不下去的。
宫本言对此一笑置之。他说,怕听蛄叫就不种庄稼了?厂里有这样的〃高参〃有什么不好?我还嫌一个太少了呢!
有时两人干脆抵足而眠,畅谈竟夜。宫本言诚恳地请老上级贡献出治理一重的良策。老鲁头也罄其所有,和盘托出。最后坚定地表示:〃老宫,干吧!凭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和良心,豁出命来也要把'国宝'上的灰尘抹掉,以慰总理在天之灵。是他老人家赠给一重'国宝'这个光荣称号啊!我愿当好你的助手,这把老骨头就留在这儿啦!〃
老鲁头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言行一致。职工代表大会后,他受宫本言委托,接受一个棘手的任务:主管整顿企业管理这一摊。
提起整顿,一重不是没走过这个过场。但一经仔细了解,能让人笑掉大牙。那叫什么整顿呀!今天开个一揽子会,某领导把秘书写的讲稿念一遍,明天各单位便开始〃整顿〃:把环境打扫打扫,把文化大革命中硕果仅存的派性标语刷一刷,换上几条应时的口号;比较认真的顶多把机床擦一擦。好!整顿完了,报捷!验收!总结!上报!否则,一位领导怎么会在宫本言来厂的第一天就告诉他本厂整顿工作已进入第三阶段,全厂设备完好率已达百分之八十五,不久即将成为先进企业呢!而事实又是怎样呢?别的混乱现象姑且不谈,仅以设备完好率为例,到一九七九年上半年,鲁明在连续三次摸底后得知,最好的情况不到百分之五十,最差的几乎是零。好不笑煞人也!
因此,鲁明向宫本言建议:一重整顿工作必须从零开始!宫本言接受了这个建议,经过厂党委讨论后,他在职工代表大会上对企业管理整顿工作,明确提出七条要求,条条都有实在的内容、严格的标准。不少人听了后都为之伸舌头:好家伙!这个宫本言,要把一重掉个底朝上怎么的?
老鲁头代为回答说:〃对,就是要来掉个底朝上!这些年一重被糟蹋成什么样了?啥毛病都有!不掉个过儿摸清病情对症下药,能行?光洗洗脸,搽点胭脂抹点粉,看起来挺俊的,只能糊弄人,到头来病越来越重,岂不把重机厂给毁了!〃
这话说来可能不大好听,特别是以前与此有关的同志,但是,请勿自我对号并自寻烦恼!因为这些年来我们国家到处都是这么干的: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大家共同糊弄上级。〃四人帮〃流毒嘛,谁都难怪罪!现在不是要追究责任,而是要总结经验教训,把以后的工作做好。
老鲁头真的从头抓起了。他首先整顿了〃企业整顿办公室〃。这个被人称为〃干部储蓄所〃的机构,是以前为甩包袱而设的。将一些待分配的、待调走的、待处理的,还有不大听话的干部,集中在一起,名曰〃整顿办公室〃,实为发牢骚、说怪话、骂街、逗乐的〃是非室〃,怎么会认真考虑整顿工作?现在重新调配,集中一些有经验、有专业知识的同志,根据七条要求,重新定路子,然后分别轻重缓急,有条不紊地干起来。老鲁头首先立下一个规矩:一定从难要求,照标准验收,〃秤平斗满、货真价实〃,决不走过场!
起初也有个别人用老眼光、按老皇历办事的。××车间便是如此。他们认为:不要听上边叫唤得那么响,那不过是喊喊而已。过去提的口号还少吗?都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因此,根本没把这回事放在心上。只是轻描淡写地把图纸归拢归拢,把主要设备检查检查,再把地扫一扫,床子擦一擦,然后便想敲锣打鼓举着红旗去报捷。
宫本言一听说车间要来报捷,感到很惊讶:怎么整顿得这么快?鲁明说:〃先别听他们的报捷,咱们先检查检查再说。〃
一经检查,漏馅了。果然还是在搞搽胭脂抹粉的门面工作,有的地方脸还没洗净,粉还没抹匀呢!因为随便用手一摸,机床导轨、钳工台子……满把是灰!宫本言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他向鲁明说:〃这是在糊弄咱呢!〃当即找到车间领导,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这样不行,立即重来!
被刮了鼻子的车间领导惊心了:老皇历不能再翻了,从头来吧!这次搞得比较认真,对照七条规定,一条条地落实;差不多后,又去请求厂部验收。他们想:这次总该可以通过了吧?
厂长们又来验收了。这次车间领导可不像上次验收时那样心安神定了,而是提心吊胆地跟在厂长的身后。
宫本言在前头走着。从工具室到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