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外遇- 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她默默地想:    
    “父亲早死,兄弟没有,形影相依,只有母亲……你我!”    
    她的玻璃上的影子,像对她这样说。风儿吹着蓬松的发髻,也在玻璃上摇动,没有什么声息,只有她的心房里一跳一跳的微音。她为了什么深思远虑,自己不解得。    
    轻轻的足声自远而至,她的母亲来了,对她说:    
    “H儿!你还不下楼吗!快要到晚饭的时间了。”    
    她的母亲是一个中年的妇人,面上现出慈爱而憔悴的皱纹,好像她面上刻出了早年孤寡的记号。她听了母亲的话,便转身回答母亲说:    
    “妈妈,我觉得住在别人家不惯。”    
    “你别愁,今天涟叔差人来教我们回去,听说乱事已平了。”    
    “哪时候回去?”    
    “打算明天走,舟弟呢?”    
    “他睡觉了!”    
    “你去喊他起身,我们要吃晚饭了。”    
    她便喊了秦舟和她母亲一同下楼去。


银杏之果银杏之果(3)

    三    
    练川的水,清可鉴人,雨峰芦荻,犹等待着秋来开花。秦舟的姑母们的归舟,趁练川入海的急流,次第拜别那岸柳长桥而去了。舟中秦舟的姑母,和H小姐的母亲,并肩而坐,谈些琐屑的事情,都不能入秦舟与H小姐的耳。他们在船的后方,望望野外的景物,天空的飞鸟,流水声,乃声,和他们低细的谈话声,一唱一和,也不辨是天籁,是人籁了。    
    “H姊姊,我们行得多少路了?”    
    “今天晚上可到家,一共七十里路,你去用数学来算罢!”    
    “可是我的数学忘掉了。”    
    “别谈说,高小的二年级,命分比例都教过了。”    
    “说到命分比例,我只懂它的名词;虽是一位东洋留学生教我们的,我一点都不记得;因为再没有那时候你教我的有趣味了。”    
    “舟叔叔,你休笑我!我哪里比得上东洋留学生的好呢!”“我不是笑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东洋留学生教我的算学,我不愿意去学习呢!”    
    “你真谎说,我决意不信实这些话。”    
    “谁来诳你!你不信也罢!况且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只在石板上画人画马,有时空想。若是你做了我们校里的数学先生,我无论如何细心去学习它。”    
    “舟叔叔,你还说不笑我吗?你的嘴巴,想不到有这样利害呢!”    
    “这是真话,说我笑你,你冤枉我了,虽然白白地辩论也无用,你要知道我的心儿,是出于真的。”    
    “别多说罢!算了!算了!再道下去,我知道你又要赌神罚咒了!”    
    H小姐靠在船舱的一边,向下一看,碧绿的清水中,映着自己的脸儿;她一笑,影子也一笑;她一怒,影子也一怒。    
    “看啊!舟叔叔,我在水里呢!”    
    秦舟并上H小姐的右方,他注视水中H小姐的脸儿,她低倒了头,两边的刘海掩到她的眼儿;他说:    
    “呀!H姊姊!我也在水里,我们俩都在水里!”    
    他们俩的脸儿,被波纹的涌动,两相交颈,忽分忽合地摇曳着。于是H小姐起身,背窗而坐,又触动了她多情善感的生性,低倒头,看见木板上的条纹;抬起头,望那行云的来去,好像都有很深奥的哲理存在其间;她也像未来的哲学者,一双深碧的瞳子,仰观俯察,贯串到她的真挚的深远的心情;天地万物供给她去思索。秦舟望在水里,不见了H小姐影子,也罢兴而起。    
    “H姊姊,你在想些什么?”    
    “我没想什么,你想吗?”    
    “我也不想什么。”    
    “天快要晚了,我们快到家了;舟叔叔,你有闲暇到我家里来玩。”    
    “我希望天光永远不要晚,船也永远不要到家。”    
    “为什么?”    
    “学校开学期近了,我到家后,不久就要上学去呢!”    
    “你学校里有许多同学,不是很热闹的吗?”    
    “我不欢喜那样的热闹,我情愿天天在船上和你一起。”    
    “你要知道:我们在船上来去是避难,不是玩呢!”    
    “所以我很愿意常常有难,常常避难;可不是最得当吗?”    
    “啊!你倒愿意常常有难,也不害怕吗?”    
    “我们会避去,所以不害怕的。”    
    H小姐还没有回话,听得秦舟的姑母在喊他们了。    
    “你们不怕夜风吗?快到家了,进来罢!”    
    他们俩便走进舱中,H小姐靠她的母亲一方坐下,秦舟坐在他的姑母旁边。二个三四岁孩子躺在褥子上,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中讨趣。秦舟的姑母和H小姐的母亲,仍旧谈些世故人情的话。只有秦舟的两眼与H小姐的两眼,对视成双直线。秦舟一闭目间,H小姐的影子仍在他的前面。    
    “舟弟,你不要睡,快要到家了。”    
    H小姐的母亲见秦舟闭目,她向他这样说。    
    “不是睡,不是睡。”    
    秦舟虽是这样说,但很不愿意听这“快要到家了”的话。他想:“H小姐的母亲真不是知己,她婉顺地告诉我快到了,哪知道我的心里说不出悲哀。”他看看H小姐一言不发,尤其显出此别意何如的疑问:忽而H小姐转身一望,说道:    
    “唉!香火桥到了。”    
    秦舟听得到香火桥便已是离家百步,急得一身冷汗。这最后五分钟,他味她的语气,似乎也很可惜。到了香火桥彼此显然抱着失望的心情,他恨不得他的家远隔几十里呢?越是想远,越是近岸了。有呼喊的声音,他辨出是表兄涟秋喊道:    
    “你们回来了,你们回来了。”    
    四    
    乱事既平,秦舟父亲的病也起床了,于是秦舟照例住到学校里去,他自己想:“我不知道犯了怎样的罪恶,坐这长期的监禁,使我不能和心中人常在一块儿呢?”每星期总有七八小时数学的功课;他临到数学课,尤其一心致念H小姐。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笔算》教科书教到几章几节,他也记不得了;先生在教台上指手划脚,几乎喊哑喉咙,他也一点都不听得。他只想:“倘使那位东洋留学生换了H小姐,我何等的高兴,何等的热烈的习那命分比例呢!”他又想:“她果然做数学教习,又不是单教我一人,她对我的一团真挚,平分到大众,那也太不值得。”他虽是这样想,也不管事实上有所不可能的呢!    
    他逢到放假回家,很想去望望H小姐,但她是姑母的亲戚,照例是很疏远的,并且很客气的;无事无端怎样闯进。两家虽是相去不远,但咫尺天涯之感,也不能免了。有时在姑母家中一见,只觉得分别一次,加上了一层疏远;于是他像得了忧郁而不可命名的异症。    
    一九二四年的新年,他因年假回家,将近一个月了,他预想了许多法儿,和H小姐会会。不料他微微地从别人那边听到一个奇怪的消息:他的表兄涟秋曾经和他的母亲嫡母说过,将H小姐和他定上婚约,就让涟春作媒;他的母亲非常同意,而他的嫡母大不赞成。他的嫡母以为照辈执上讲,她是小辈,他是长一辈的,不能定婚;照俗例上讲,要女小于男,如今她长他二年,也不能定婚,于是这件事便搁起了。秦舟听得了后,打算去望H小姐的热心,打得冰冷似的;一面却怨表兄何以多事;一面又怨他的嫡母不能谅解他的心儿,便贸然拒绝了。他是从小嫡母抚育的,关于他的一切事情,自己的母亲不能参加意见;他从此面子上服事嫡母很周到,实是心里很怀怨她呢!    
    这个年假中,他的父亲逼他每日临《长乐王造像》一遍。读《史记》的本纪数页。开学期到了,他将《〈长乐王造像〉临本》一厚册《〈史记〉札记》一小册,送到他的父亲前面,他要安排上学了。这是在元宵灯节的后一日。    
    “舟儿,到这里来!”    
    书室中灯火煌煌,照见七八架破零破落的旧书。秦舟的父亲坐在书桌前,从桌上的乱书堆中,隐隐见他稀少的,黑白相间的蓬发;他在批阅秦舟的《〈史记〉札记》,看到三数页,便喊秦舟。秦舟听得父亲带怒的声音喊他,知有不测的祸;既不敢违命,便从内室踱出,到父亲前面。    
    “这是什么意思,你解给我听?”    
    他的父亲指着札记的眉端,有几句:“时不利兮笔不驰,笔不驰兮可奈何,H兮H兮奈若何?”的话问他。    
    其实他写这些话也忘掉了,想不到落到他父亲的手里。又是明明白白地写着H的名字。一声不发,脸儿飞红,眼泪一滴滴不断的落下,专候父亲的判罚;门外还听得他的弟弟嘲笑他的声音。    
    “哥哥给爹爹打了十下手心。”    
    他的弟弟冲到母亲前面对她说。母亲连忙推门而进,只听得秦舟的浩浩的大哭声。    
    他这一次到学校里,他的父亲交给一部吕新吾的《呻吟语》,教他每天诵读;下次回家要背诵的。他偶尔翻看,觉得远不如《红楼梦》那样的有趣,抛在床脚下不去管了。他在家里曾经私下翻出《香屑集》、《板桥杂记》一类书,都有他的父亲的朱点眉批;怪道人家说他十年前做幕官的时候,常常逛窑子的。他又想:“我何以有二个母亲?”于是他对于父亲的信仰心也渐渐淡薄了。


银杏之果银杏之果(4)

    五    
    赤赤红的木牌楼,高耸在冷落的街道上;一进大门,便是甬道,两旁的广地上有山有水,有草有木,一个幽静的园子。这是二十年前江南参将的故衙,现在是秦舟读书的一个校舍。红叶满园,似乎报告深秋到了。一天傍晚,秦舟在六角亭中与同学谈天,正是兴高采烈,忽而一位学监先生闯进来喊他:    
    “秦舟你家中有人来找你回去。”    
    “太太有病,教你回去。”一个秦舟家里的仆人,跟在学监先生的后面,一见秦舟便开头说这句话。秦舟点点头说:    
    “那末我们去罢!”    
    他告辞了学监先生,和仆人出红门而西去。十多里的路程,他坐在仆人推的人力车上,盘问仆人:“母亲什么病?”仆人没有说出,单说:“教你快点回去。”他怀着疑团,闷声不发地坐在车子上,默数到家的路程,过一次念一次。不一刻到了。    
    他的母亲的寝室中,看护者外,亲戚邻人多塞满了。他们连忙让开了路,待秦舟进来;他知道不是平常的病了。他跪到他母亲的床前,只见母亲还时时吐出鲜红的血;母亲的面色已成灰白,眼睁睁的望着秦舟欲言而力不逮言;长时间地一呼一吸。秦舟叫她几声,她只现出如喜如悲的容貌。这时秦舟哭倒床前,已不能自主了。    
    “我……我死无……无恨,舟儿的婚姻,将来待他自决。”    
    他的母亲用力说了,声气都绝,慢慢地闭目而长逝了。满屋子是呼声,哭声,惊天动地!她再也不理他们了。秦舟昏迷无措,两足乱踏,亲戚们抱他到别的一室中,他又迎上迎下的和亲戚们对敌,恍惚亲戚们夺了他母亲似的。    
    书室后面的暖房里,点了三枝白礼氏的洋烛,秦舟沙沙地哑了喉咙半意识地哭着。他的弟弟还不到十岁,也唉唉地无意识地哭着。亲戚们抚慰他们俩,百般引譬,也不见什么效力,于是互相悲叹。有母亲的想到要死的,没有母亲的回想母死之惨,也不由得泪雨纷纷,伴这一对孤儿洒出神圣的眼泪。    
    堂房的伯叔和亲戚们,便各各议身后安排的事情,便命秦舟抱母亲的头,转尸首到客厅的西壁。他摸到母亲的头,冰冰冷的,亲见面白如纸两目双陷的死颜,拍手拍足地痛哭,他的母亲依旧不理他,他只是守在尸首的旁边。    
    隔了一天,吊客连一连二地来了,有的来安慰秦舟说些他的母亲生前的贤惠,待人如何好,处家如何贤,没有一个不可惜她死的。秦舟更是悲不自胜。这一天便是他母亲入殓的一天,他亲见H小姐和她的母亲,素服素装,走到灵柜前幽幽扬扬地哭了半天;这种哭声简直把秦舟的心肝一片一片的切断了。他一年不见H小姐,觉得长了多么大了;他又是感激她,又是悲悼自己不幸,恨不得和母亲一块儿去。    
    “舟叔叔,死者不复生,你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呢!”H小姐临时去,揩了眼泪,对秦舟这样说。    
    鸭舌坞的流水,不断地呜呜咽咽,凭吊人间的代谢。岸上有一座黑色的砖坑,就是秦舟的母亲的幽宫。从此秦舟只见黑苍苍的砖坑,永不见他的母亲了。    
    十五年前,秦舟的父亲在长江的北方,做幕官时,遇见一个十七岁的寡妇,他便娶了做侧室;不久告归,第二年生秦舟。秦舟的家乡与他母亲的家乡离去很远,所以来了十五年,不曾归到故乡一次。他的母亲平时对他说:“你将来读书成名,我和你到故乡去走一回。”他的母亲死后,他想到这句话尤其悲痛。这话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儿上,明知悔也不及,但总是一个大大的刺激。他刻意要改去从前轻浮的举动,一心一念要用功读书了。这一年他由高小毕业,考取上海的N中学。    
    N中学在上海的西郊,向来很有名望的。里边功课很严,教员有外国人有西洋留学生;秦舟进学后,渐渐知道求学问的要紧;他寄宿到学校里,回家的时间很少;知识的欲望渐渐发达,而H小姐的影印便慢慢地模糊了。    
    N中学最注重的学科,是英文数学国文;比较地国文最不重要。秦舟在中学里,国文一科算表表的;英文也不坏,他在高小时,有个英国留学生在W镇交通部所立的商船学校做教员,因为爱好高小的屋宇宽敞,风景美好,便住在高小里兼授英文。这位留英学生教英文很严,课课要背诵的。秦舟也受过他的英文教育,所以入N中学也能赶得上。他知道数学程度相差很远,不得不忘命的用功,第一年居然过班了。    
    秦舟在N中学的第二年,功课除国文以外,都用英文课本;他的书桌放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