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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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遇-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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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住的房间里,稀少的什器,十分错乱,不像从前的整洁了。撕掉的书页上面,写着浓厚真挚的情书,涂满了丝丝的破钢笔痕。这些书他从前是很宝贵的。    
    他又买一束美好的信封,把一页页的情书封好,上面写着“中村苔子亲展”,只写这六个字,投到邮筒里。隔了几天,又摹拟她的口吻,回信;也封好,写着自己的地址,自己的名字,投到邮筒里。邮差送来后,他拆开来轮流地朗诵。    
    N大学的研究室,教会的礼拜堂,从前他准时必到,丝毫不敢疏忽的,现在他早忘掉了。    
    三    
    雪川的境内有一所盲哑学校,这是三年前中村苔子读书的地方。女子部的门前,横躺着一条康庄大路;两旁排列了法兰西梧桐,幽静而严整,是雪川境内独有的。    
    下午四时至五时,里边的学生,排一排二的出来,总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人,身材很长,带点驼背的,瘦削的面庞上架了一副近视眼镜;穿的是N大学半旧的制服,手里拿了二三封未寄的信。他站在校门前,向着一个个女学生痴望。    
    宗老每天在这里等候,差不多有二个月了。    
    女学生们,看他也面熟了。她们出门后,背着他,和几个同伴私下做出手势,用指头点到自己的面上,忽而胸上,忽而肩上,好像在讥笑他呢!但是他永不曾觉得。    
    天暗了,一个个女学生也走完了。他于是把信放在怀中,两手插入裤袋,耸起肩儿,一步一步的踱了回去。    
    过一天他又来这里,照常站在校门前。    
    阴沉严寒的一天,法兰西梧桐藏了他们的叶子,只露出几条枯枝,北风吹出沙沙呼呼的声响。宗老还站在门前,单薄的外衣的高领,围住颈项;两手交藏在袖子里,脸儿灰白,吁出几口热腾腾的蒸气。一群女学生,将走尽了,还不见中村苔子。最后有五六位女学生出来,她忍不住了!便郑重地对她们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问她们:    
    “对不起,诸位!中村苔子还在贵校读书吗?”    
    她们不会说话的,只望着他,又对同伴做手势了。    
    宗老一肚子的热心,只换得失望和痛苦,滴下了几行眼泪。女学生们去得远了,他才没精打采的回去。    
    此后他不到这地方了,在室内总是自言自语,或者写几封信,约他所思念的中村苔子,到他的寓所来。他投入邮筒后,回到寓所,一听外面阁阁咭咭的足音,他便说苔子来了!连忙出去接她。他不惮烦的,有过路人,总要开门去望望,而且屡次叮咛房主人说:“有人访问我,我是在家。”    
    四    
    岛国的春天,充满了温暖的太和之气;青青的树叶,粉红的樱花,渲染这伪文明的都会,引诱人们到虚荣的市上去。    
    宗老也不能独守在孤室里,天天到热闹的地方;混迹在男男女女的一群中,攒进攒出,忙个不了;好像失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在那边搜寻。    
    一天,他走到一家大公司的门前,他停住了。玻璃的壁橱里,装着一个女性的蜡人,和真的人一样,穿的很讲究的春衣;这是公司里表明有这种新造的服装。他注视好久,蜡人也无言无语的望着他。    
    一忽儿,这蜡人竟对宗老点一点头,笑了一笑;他用手掌拍着玻璃,动也不动。他就在路旁拾起一块三角大石子,叮当叮当的敲击这片大玻璃。不多时候,这片大玻璃砰嘭碎了!公司里的事务员,都出来查问,路人也围着看他。    
    一位警察扭住宗老,盘问他何故敲碎玻璃?他说:    
    “他们把我的爱人藏在这里,耗费了我许多时候才找到,他们是强盗,夺去我的爱人,我自然要打碎这片东西,领她回去。”    
    四围的观众都哄哄地大笑,愈聚愈多了。    
    警察便拘住他,扭到警署里去。一群好事者,也连一连二的跟着警察去,看我们的宗老了。    
    不久,听说宗老被锁在疯人院,朋友们去慰问他,也不相识了。    
    1922年11月26日夜,初稿。    


壁画乡愁(1)

    一    
    “谁给你的信,瑞?”L君刚从内室出来,左手拿着一顶草帽,右手搭纽他腰间的纽儿,开头问他的夫人这样说。    
    L夫人坐在靠窗的书桌的正面,只管看信,没有回答他,但支吾了一声。于是他随便把草帽往头上一戴,与头部成了入字形,就此弯转身来,将腕臂支撑住她坐的椅靠,低倒头,下颔搁在夫人的肩上,他把夫人手里的信,一句一句的念下:    
    “……瑞儿,你嫁后只回来了一次,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了!你也时常想到你的母亲吗?母亲是孤零零的一个,自从你嫁了之后,更是无依无靠的了。这么的冷静生活,怎得过去呢?瑞儿,你是晓得的,我一到了夏天,饭也不能多吃,加上心焦气辣,我便要病了!无论如何,在这暑期中,你要回来一次。前次你来信说:你夫妇俩都不空闲;瑞儿,你不妨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看我,我在望着呢……”    
    “你母亲来的信,老是这样说的!”L君读到这里,夹了一句话,便整整衣冠,一望壁上的时计说:    
    “时间到了,今晚恐怕不能回来,瑞!”他告别了他的夫人。    
    “你看事做事罢!”L夫人抛了信,送他出门后,键住了门。    
    L夫人的伸了一次腰,褰上窗帷,开了电灯,还坐到原位;她把桌上的二幅信笺排好,平铺了一下,又从头至尾细细地读了一遍,再是一个一个字的相了好久。觉得在母亲言外,有好多思索的资料。    
    忽然,她抬起头来,屈着指儿暗算:    
    “有数的几位,代替我母亲写信;他们的笔迹,我总是一望而知,毋须一认再认。”她这样想;又沉注着信上,一个一个字的认了一遍。    
    “可是这回的信是谁写的?我猜不到这个人了!”她想不出来,只是东望望西望望的没趣。她握住了拳,增高勇气一般的,认真地注视信上;一忽儿像梦中呓语一般说:    
    “唉……唉!瑞字角上的山字,是斜写的;瑞字角上的山字,是写得斜的。……可怕!可怕!……谁写的,究竟是谁?”这时她全身的血脉一直流到眼儿里;她的眼儿花了。静歇着闭住眼儿。    
    不多时候,她擦擦眼儿,拿了信到楼上的房间里去。特地从箱里取出一个封护严密的小包;她一层层的拆开,这里是一捆旧信;她抽出五六封,一张一张的摊在桌子上;于是把她母亲的来信也并上去,站在旁边,不住的作比较的观察。    
    灯光映耀她的脸儿,一层红一层白,时时转变花样;她只是双手捧住下颔,眼光直注到信札上;口里嘶嘶地响着。像有多少惊惶的事情,在纸面上辉耀。    
    各封的信上,最显著的是上面都写着“瑞姐”,下面都写着“秦舟”;其他一行一行里疏密斜正是不等的。    
    她委曲地伏在桌上,似乎考验论理学的三段法;指着每一个“瑞字”便忖道:“瑞字角上的山字都是斜写的,一个证据。”她又找出“冷静生活,……心焦气辣,……病,无论如何,……望,”等等的几个字来,比了一下,忖道:    
    “笔迹有点相像,二个证据。但是他的字划是很瘦秀的,这信的字划是很粗肥的。又是一个疑问。”她想了许多,重复看了几遍,才收起这些信件;挑出母亲的来信,把其余的郑重地藏到箱里。    
    她坐在一张床上,将二个枕子叠到被上,便横靠下去;一次长时间的呼吸之后,一重一重的思潮更奔腾而至了。    
    “我的猜度是失败了,我想决不是他写的;我母亲也决不会教他写的。况且他,……他是死了的呀。    
    “二年以前,我和L还没成婚;我在此地读书,与L的来往不过兼点亲戚和师生之谊。这时我和她有三年不见了,他在日本读书,也没有信息;忽然,——二年以前——L得到从日本东京的病院里来的一个电报,说他是死了。    
    “明明我亲见这一纸的电报。L和他是同学,又是很知己的,至少也晓得我们事情中的一部分。我也没有把悲哀放在表面上;只是心里明白罢。    
    “在他没有到日本的以前,他也劝我以后不要旧事重提;并且他托L安慰我,甚至他要成全我和L的前途。    
    “二个人活在世界上,不怕不成,我情愿等待着,等到老我也不懊悔的。偏偏他死了,我对不起他,他死后我的成见逐渐逐渐的打消了;固然我和L已成事实;我又对不起他,我们成了事实后也不很想念他了。”    
    她想到这里,眼泪一点点的落下;她伏在枕上靠着枕子的面庞,被眼泪浸湿了;她还不住的想下去:    
    “现在的境遇,几乎把以前的我转变了,不但是对他,对我可爱的抚育我的母亲,也冷淡了;不知为了什么?    
    “究竟我和他是从小要好的;不消说是小时候一同玩的地方,一同说话的时候,常常到我的梦里,就是后来我们玩的时间说话的时间少了,也是常常在梦中补足了的。    
    “奇怪,自从他死后,我不大梦到那些事;只是他在日本病院里死时的惨酷,倒也梦见的。夜间的梦,也不能保留得久远;到了白天干日常生活的一切时,那梦也忘记了。    
    “我现在的处境,正像白天里,干些干燥的日常生活一样。以前是一个梦,回头来一想我宁愿在梦里过去。    
    “他的母亲死后,我的母亲本来和他是表姊妹,是爱他的;他也当我的母就是他的。我没有兄弟,我们俩都和兄弟一样。但是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人家说了他许多的坏话,我的母亲便不相信他了。如今我偶尔回到家乡,要听他死后的情形,一个人也没有谈起;我要开口问母亲,母亲是不欢喜的,更教我去问谁呢?    
    “我定要回去,不回去不成;我要打听他死后的消息,他的遗骸运回到家乡没有,如果他葬在家乡,我要到他坟上去走一回;也许可以给他在地下的一个安慰。如果没有运回来,那更可怜了。一个活泼泼的年青人,孤冷冷地葬身在异国。……”    
    这时室内的空气,好像止歇住了;时计点点笃笃的声音,却比平时增高了数倍,直敲到她的心儿上,使她再不忍想下去了。只是心悸和时计声一唱一和,惊动了这沉默的长夜。    
    她有意无意的撑起身来,摸出一方手帕,抹去了脸上的一重泪渍,乌黑的瞳子,望见了对面的许多什器,好像一个个的在责备她;她解去了外衣,熄了灯,暗地里望生之乐园——梦境——中走去;这时候床前的一道月光,很殷勤地跑了来做她前程的引导。    
    二    
    有一天的晚饭后,L君坐在书室里,燃上一枝纸烟,举起腕间的手表一望,还没到办事的时间,他静待着。    
    L夫人收拾好食具之后,就L君旁边的一张藤椅上,猛重的坐下;发了一口叹声。    
    “这几天我看你有点不称心罢!瑞!”    
    “是的,我很想回到家乡去一次;我很替母亲担忧。”    
    “那何必呢,母亲总是这样的。”    
    “不,我定要回去一次,或者与你同去。”    
    “那末等到我暑期学校功课完结了后去罢。”    
    “我等不到那时候,我想便要回去。”    
    “啊,你难道还是小时候吗?想到母亲,便要母亲在你眼前。”    
    “正为此,小时候想母亲,大了忘记母亲是不好的。”    
    “……我呢?”    
    “我打算好了,你吃饭暂时跑到学校里去吃,夜间,你可找一个知己的朋友,到这里来伴你。”    
    “你要走,我也不能阻止的,让我还想想看罢。”    
    L君办事的时间到了,匆忙地出门;L夫人靠近壁间,翻开日历一看;“今天十六日,从这里到上海,上海到家乡,四天的路程;至多二十一日可以到家里了。”她这样想,忍不住起了一种无名的兴奋;无意之间,把二十一日那天的日历,折了一只角。    
    车站的电灯光中,人众的踉跄渐渐地安静了。汽笛“呜”的一声,站役一挥他的小旗子,庞然乌黑的火车就蠕动他的蛇足而游行了。L君立在月台上,高举他的草帽,向车窗里露出半身的夫人说:    
    “早一点回来,路上小心些呢!”她望不见了,扭转身来,整理了所带的东西。坐定后,靠窗一望,才觉得车子在黑夜里肆其阔步。她又望望车中有的与同伴闲谈,有的和她一样是孤单单的,东张西望;她于是从荷包里抽出了一本新小说来翻看。    
    第二天,她醒过来一望,在她的前面隔着五六个座位,有人对她挥手;她站起来,认真一看,是她五年前的女同学N女士。她想到那边去与N女士同坐,把东西搬了过去,N女士帮助她弄好,二个人便同坐。    
    “N姊,你也回去吗?我正苦寂寞呢!”    
    “我不是回去,我到南京去听讲,你是回去吗?”    
    “是的,唉,我们多时不见了!我听得你在女高师要毕业了。”    
    “真是说来惭愧,这回名义上是毕业了。”    
    “那末何以不回去呢?”    
    “我想在南京听讲完结后,便回家去。”    
    “你真用功,像我这样的人,是废物了。”    
    “那里说,你是一个贤惠的主妇呢!”    
    “别调我罢,N姊!这回听说你们到日本去过的吗?”    
    “是去过的。”    
    “哪末请你讲些日本的风俗,给我听听呀!”    
    “我们去的时间很短促,也没有什么可讲。”    
    “那边我们K省的同乡很多吗?”    
    “总算不少,有二百多人;说起了同乡,那时我们K省同乡会,因为在文科大学里读书的一位同乡死了,开追悼会;听说他死后把尸体烧掉了!”    
    “啧啧啧!”L夫人突然显出一种意外的恐怖,舌子舐在上颚,发出这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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