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你的信,这回是毕业回来的,几年来为你撙节的苦心,总算有了个段落了。”
“噢,哥哥,虽然是毕业了,但是事情还没有定当。”
“这不须担心,我总得替你想法的。”
“今天晓得妹妹要回来了,我这边在预备些菜肴,你的哥哥和我,没一天不望你早些回家。”她的嫂子从里面抢出来说。
“呀,真谢谢你,我当不起的呢!”
一种破天荒的像煞是家庭款待游子回来时希罕的温味,在丽琳是第一次尝到,论理,在她十七年的生活上从未像这一次破过纪录的遭遇,她应当何等的欣快,满意;而她转觉局促不安呢。当她和哥嫂聚食的时分,她异常地拘谨。
十六支烛的电灯,白淡淡地照在食桌的一隅;这古式厅堂的全部,仍旧保持着它的阴郁。一个十一二岁光景的丫头伺候他们膳食,丽琳向她默视一回,觉得这丫头呆呆地站在桌旁的一出默剧,是她从前惯做的,她这样一想;满桌子珍异的羹肴,不能使她爽爽快快地下咽了。
“妹妹,你为什么这样客气呢?”她的嫂子箝着一筷甜蒸火腿装进她的饭碗说。
“谢谢你,我坐了半天火车有点疲乏了,不能吃油的东西。”“妹妹越加懂得礼道了。”她的嫂子转向她的哥哥说。
“自然,否则读书有什么用呢!”她的哥哥这末一说,她的脸忽的红晕了起来。随后她的哥哥问了她些关于学校里的事情,学校教员中他的哥哥的朋友们的情形;而这一席希罕的晚餐,就在这勉强的团圆里轻轻地松了过去。
问题,终于劈头的降临到丽琳的前面了!
她回家后的第三天,她告诉哥哥W县城区第一小学要聘她做教员的一回事,她对哥哥说:
“在本地方做事,家里又照料得到。”
“我的意思,你还聪明,找到一个机会去升学,是顶好的一个办法。可是……我又担负不起。”她的哥哥没有往后文说下,便匆匆地卷了一卷簿书之类的东西出门去了。对她的要否接纳城区第一小学的聘请,未曾加以意见,她有些闷烦。当夜她在嫂子的房里,帮助嫂子裁剪预备新年送礼的孩子们的新衣,嫂子热诚地顺势对她说:
“人家说祸不单降,妹妹,你却是喜不单临,你学堂毕了业,你哥哥又替你定好了终身大事呢。”
“什么?”丽琳虽然没有直跳起来,心儿却像溃裂了。
“你不要害羞,你哥哥的眼睛何等尖,总不放你吃亏的。”
“嫂嫂,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她想哥哥不会做这些事情的。
“女大当嫁,你的哥哥为你焦灼了许久许久了;听说现在已经决定了哟。”
“这我怎么好呢?”她抬起头,似乎要喊的样子。
“哈哈,你不要慌,这不是平常人家,他是××督办的儿子;做督办的媳妇你还不称意吗?”
“他,我是配不上他的,哥哥为甚么要把我做人家的小老婆呢?他这人,那个不晓得他是有了妻的人。”丽琳有点紧张了,往常虽然备受嫂子的虐待,但从未有过像今天那样用了反抗的声调回答她的话。她昂头望着窗外稀疏的星空,在她手里的剪子,不自在地跌落到地板上,她的泪也绵延地下垂了。
“你真不受人好待的……”嫂子蹙紧了两眼,一手捺住衣料,一手指着她带着责备的神气说。
“这我那能承认呢?”她把泪面埋在两掌里走出嫂子的房间了。嫂子把衣料折叠起来移到桌子靠窗的一边,追赶上去,丽琳已倒在自己的床上呜咽。室中昏黄的洋灯抵不上嫂子两眼的光亮;嫂子泼辣的本色,生生地在她两眼里显露了出来。
“难道你的哥哥给当你上吗?我前天还赞你懂得礼道,你又要发孩子气了。快些起来!”
“……”
“他,你说他有妻,他断弦了你晓得吗?像我们的场面,肯做人家的小老婆吗?”
“……”
“快些起来,你哥哥回来了,又要怎样地发脾气呀!”
“我……我……不承认的,就使我做了人家的小老婆,哥哥有什么荣耀……”丽琳哭得更利害了。
“坯子是生就了的,到底容受不起人家好待的。”嫂子的裙裾随着她用力的旋转,擦的一响走出丽琳的房间了。但是她的鬼怪那样的凶悍之气,还留在这昏黄的室中。
外遇丽琳(2)
二
丽琳在母校的附属小学里当教员,和母校的教员何一贯同居,在省城的偏僻的一隅,组成了未经仪式的夫妇似的小家庭了,她的哥哥逼她出走以后,不愿再提到她了;即使闻及她和何一贯同居的事件,除了一阵家门不幸的辛酸的叹息而外,不再当她是他的妹妹了。在她和何一贯过着平和的迈进的生活,却是一个难得的幸运呀。
这是她的新生,美满地从整个的一年里度过去;往昔一切痛苦的闷烦的垢痕,洗涤得干干净净了。
当一九二四年的冬天,正是她的新生的一周年。北伐军从远方不断地震出胜利的呼声,而坐镇在省城的讨赤联帅,遥遥相对地继续干他捕杀革命党的伟业。省城里满布了惨白的恐怖。
革命的技术进步而后,反动的勾当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的单纯了。北伐军所到地方,有当地的民众蜂起援助;而省城里的讨赤联帅,也抓住了一部分拥护五色国旗的知识分子做他的装饰;尤其在各个学校里充分张展他们的气势。何一贯额上虽没有雕着“赤”字,但他是人们所熟知的一个革命党。在最近的一星期中,他迁了四五个地方,仍然不能安居。南门外的一片霜空,月亮凄异地吊在中天,崎岖的道路上,似有无数的古昔的亡灵跳跃在一贯和丽琳的脚踵之旁。前面是一座砌叠的石桥,在桥下横着一条冻了的河流。一贯停了足步,把左手里挽的一个包裹挽到右手里,面向丽琳: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好,我就回去罢。”丽琳拉住他的手,眼泪忍不住地流到凝冻的颊上了。
“已经走到这里了,前途是安全的……”一贯在他的意志坚强的炯炯双目里,也渗出了模昧的泪滴了。
“那末照预定的计划做,你走好了!”
“到达了后就会通知你的,你搬住到学校里后,不必多出门。”
“是的。”丽琳仰起了头儿,凑上去和一贯深深地完成了一个沸热的蜜吻;这刺骨的寒夜也伴着冒起了瞬息的和暖。于是他们凄然地别离了。
背着一贯回向南门的路上,丽琳孤单单地,所有惊怯,忧患,灾眚,寥寂这一类不祥的情绪,似乎团成了一颗齿球般的东西,嵌在她的心囊里,浑身刻镂似的痛楚。尤其描想到一贯此去,从高淳,溧阳,兜到上海的一条土匪四伏的征途;她简直支持不下了。挣扎复挣扎,到了上天吐出了乳白的薄明,她才回到寓所里。
一贯到了上海以后,迭次接到丽琳的信,尽管里面写满了平安,康健等等词句;丽琳却抱病在学校里。
学校提前放假了,同事们出走得空空。丽琳独处一室,在镜子里照见自己病后的容姿,修长的眉,水色的眼,蓬松的发,乳色的脸,各种部分凑合起来一看,陡然觉得增加了十年以上的年纪。过去的悲戚,现实的恼恨,消逝了的欢乐的阴影,都在推动岁月急速地运行。生的意义在何处?她似乎被投入怀疑的深渊里。
从省城亲戚的家里,转来W县哥哥的来信,丽琳不觉呆了。这信里说她哥哥已很谅解她,往昔的周折都是嫂嫂的不是,并且他率直地把那件要向××督办谋一差使之故不惜把妹妹许其儿子做侧室的事告白了出来,他现在非常悔恨。这信里又说他很知道何一贯不是坏人,他也已得到一贯离开省城的消息,他晓得丽琳孤零零的留在省城,他认为兄妹二人是父母遗下的不可分拆的骨肉,他希望她回家过年,这一封笔锋里充溢着感情的来信,丽琳读了,她的执拗的性情不知不觉地软化了些。
但是,回家毕竟是没志气的,她这样想,若使哥哥真是这样的彻悟了,那末离开这举目无亲的窖窟,暂回家中避避,也未使不是一件适当的事;她又这样想。志气呢,似乎是前时代的信条,没有固执的必要,她这末一想,决心地回家了。
哥哥是一个识时务的俊杰,他关心一贯还是小事,对于现时势的推测,和热烈地同情于革命,这是使丽琳料想不到的,丽琳回家以后,偏面地认识哥哥了。
两三天来,丽琳住在家里,和嫂子也还过得下去。嫂子脸上一种刻划的好意,显然不是她自己真诚的流露,但丽琳一心一意地在祷祝一贯的安全,事实上这些事她顾不得许多了。
住了一礼拜光景她渐渐觉得厌烦起来。因为她的哥哥天天和她谈些国家大事,除了些传闻的新奇消息外,其他的话头,差不多全是有计划的,有用意的,关于本省将来的政治计划呀,关于如何利用旧有的势力呀,关于财政的内幕呀;最后他表示对于一贯的崇敬之忱,希望一贯和她补行一个正式的婚仪。这些政客式的攀谈行于兄妹之间,并且丽琳的耳朵里从来未曾穿过这些非女性的琐屑,她自然觉得不舒适了。
有一天早晨,丽琳躺在床上尚未起身;邻室的哥嫂吵起嘴来,嫂子叫出有弹力性的声音说:
“你去巴结革命党做甚么?”
“你女人家是不懂的。”
“革命党有了作为,太阳要从西天出了!”
“这些事不容你管。”
“我的父亲也是革命党,要是有了作为,他不会在我三岁的时候被杀了。”
“不杀不成事的,这些你都不懂得。”
“好,你懂啊,你去巴结她啊,前回巴结了一阵,××督办仍没有差使给你。踏空缺的事,你少做一点吧!”
碗盏器皿一类的掳掷声,打断了他们俩的口角,而丽琳伏在被窝里抖颤得连呼吸都抑止住了,这天,她在中午的时候才起身。
午膳的时候哥哥出门了,嫂子独自走来走去的噜苏着。丽琳见桌子上陈设着饭菜,不好意思一个人坐上席座,她踌躇着不作动静,嫂子突然把两手叉在腰间,睁出了有光的眼珠,火愤愤地站到丽琳的前面说:
“小姐,你还要甚么?一切都设备好了。”她一头说,一头指着膳桌。
“咦!”丽琳歪出一撇苦笑,没有说别的话。
“你吃饱了马屁了,大约吃不下饭了罢?”
“嫂嫂,吃不吃饭是不关紧的,不过我不是来和你掏气的呀!”
“你不愿意吃饭,谁要你硬挨进去?”
“不和你说话了。”丽琳觉得和嫂子无可理喻,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里;奇突而滑稽的被侮辱,使她的心儿跳跃不宁。她忆起了往昔,联缀到现在,终于泪流满腮,又陷入极闷烦的境地。
丽琳这一回很感激她的哥嫂了。因为从哥嫂俩怀着不同的鬼胎里,意识到不是同一圈子里的人,虽然是骨肉,虽然是姑嫂,总是合不起来的。并且她直觉地感到了哥哥的虚伪和有作用的周旋,这还比嫂子率直的粗糙的伧态更可厌恶;她又决心离去这家了。
外遇丽琳(3)
三
丽琳到上海的时候,已进入一九二五年的岁月了;上海市民还在忙着旧历年关的结束和准备。
在天文台路一家脚踏车行的楼上,狭隘的一室里,丽琳和一贯栖宿于此。一种铁腥和油腻的气味升到楼上,显出这住家是劣等的货色。但在一贯和丽琳,却认为最适宜最快乐的住所。一贯每天到离寓所不远的地方去工作,而丽琳则伏在卑隘的寓室里做一贯给她指定的事:如抄写,折叠,包裹,和轻便印刷一类的事。虽在窘迫的生涯里,她觉得兴致勃然。
渐渐地她和一贯出席秘密会议,帮同一贯作负有使命的奔波;团体给她训练成一个敏捷的有效的干才了。这不但一贯认她是难能可贵的,凡和她来往的人们,谁都器重她的,丽琳自己,在这时候也获得了无上的快慰;她像古昔的修道士,愈挫折愈益奋勇。
季节已跨入春天了,但这一年的春天,是灾眚的春天,在戏院里,酒店里,舞场里,甚至租界的洋楼里,也许有不老的春的欢娱;而市街上大刀队的一片屠杀声,却像把上海缩回了几十个世纪。衣衫褴褛的,短褐的,学生装的一切人,都有被大刀吻他们的头颈的幸运。在这个惨白的恐怖里,一贯有事往汉口,丽琳跟随他一同离开上海了。
汉口制造出它自己的历史了,这个地域里的空气,和上海比起来,恰巧是前夕和黎明的相差。一贯和丽琳整天地忙着。
一个夜深的时分,丽琳和一贯先后回到旅店的寓室里,把堆在桌子上的簿书收拾了一番,似乎准备入睡了。一个穿制服的夫役似的人推进门来,把一张名刺递给一贯说:
“这客人要看何委员。”
“噢……冯淦泉,咦,这人!”一贯走近丽琳把名刺授给她。
“他吗?”丽琳坐在床沿上仰起了头,做了一个深长的思索。
“这客人到会里守候过四五次了。”夫役站在近门的一边,插进来说。
“他来了这里没有?”一贯问。
“他说有紧要的事情,所以带他同来的,他等在下面。”夫役说。
“嚅!”一贯眼望丽琳。
“请他进来罢?”丽琳站起来面向一贯,似还疑乎不决地说。
“好,就这样罢。请他进来。”一贯说了,夫役便下楼去。
室中的光景是一变了。一贯挽着自己的手踱步,似乎舒适地在等待客人的降临。丽琳对于哥哥的此来,真出乎意料之外,她倚在床柱上发呆。
夫役引导丽琳的哥哥冯淦泉进这室中了,夫役随退。丽琳和淦泉招呼而后,随即介绍淦泉和一贯相与握手问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