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役引导丽琳的哥哥冯淦泉进这室中了,夫役随退。丽琳和淦泉招呼而后,随即介绍淦泉和一贯相与握手问好。一贯便请淦泉坐在靠窗的桌子的右面。自己坐在左面,丽琳对窗而坐。
“久想晤教,没有机会遇见,”淦泉对一贯说。
“不敢,因为我不常到此县的。”一贯回答。
“你怎么来的?”丽琳问淦泉。
“因为你没有信息,时势又这样的不靖,找你好久了;在报纸看见何先生荣任了××委员,便断定你在这里。”淦泉回答。
“几时来的?”一贯问。“前天到的,因为人地生疏,所以今天才找到。”淦泉回答。
“嫂嫂好吗?”丽琳插问。
“好?还是这么!”淦泉回答。
这三人中,丽琳穿的布质的品蓝色的旗袍;一贯穿的灰布的棉袍;而淦泉穿的湖绉的细毛袍子,外加团花的玄色缎马褂,估量起来,淦泉的年纪大丽琳十岁光景,大一贯五岁光景,他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然而在衣着里已显出淦泉似乎不是丽琳、一贯同时代的人或是同身份的人。这一夜因为时间已晚,谈了好久,淦泉便辞别出去。丽琳为他在同旅店里安置了一室。
第二天晚上,丽琳到淦泉的室里访问他了。淦泉悦意地接待他的妹妹;并且说起去冬丽琳在家里的事,说起嫂子的蛮横无理,说起希望丽琳不要认真;他说话时眼睛时时盯着丽琳。而她丝毫不介意地安慰了他一番,淦泉似乎释放了重荷。
淦泉似乎有更大的心事,他把指尖在桌子上画圈,而头则朝向地板上思索。他不能忍耐了,终于对丽琳说:
“这次来有几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株守在家乡,进益小还不算,把我生生地活埋了,这未免太无意义!”
“是你的职务吗?”
“是的,我很想换换空气;时代这样的前进,我也不能落伍呀!”
“你的计划怎样?”
“我想请何先生在这里谋一点事情,你看怎样?”
“这大概……”
“再则请何先生设法此间给我一个使命,回到本省去活动,本省方面我有相当的联络,可以参加事变。”
“很好,我去告诉一贯,他能想法当然给你想法的!”
“那末我盼望着的。”
“好,再告诉你罢,”
淦泉的来意,丽琳原曾猜过的,这一席话证实了丽琳的推测;她对淦泉十分厌恶,同时又甚怜悯他,她想,这类人将随旧的时代而倒溃了。但人情总要顾到的,在小市民习气未尽涤除的丽琳,她这么想。并且她很了解哥哥,他的资质不怎么坏的,他浴在萎靡的环境里成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人。如何以适当的方式使他断绝这宗梦想?她为了这个问题烦闷着!
两天,三天,不得到丽琳的回音,淦泉有些着急了。往访丽琳,他们又整天地不在寓中。从种种方面推测:一贯对他的冷漠,丽琳对他的不实在,和上庙不见土地的种种情形,渐渐使他的热度低降而至于零。渐渐埋怨及妻的素日歧视妹妹的情事,甚至决计要和妻离异了。
事实上,一贯和丽琳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尤其丽琳,她担负的事情太多了。淦泉所希冀于她的,她不但没有和一贯商量过,她简直忘记了有这回事,有一天,她记起了,在百忙中抽出了时间去访问淦泉;而淦泉已于早几日离开旅店的,她不由得怅然。
但是丽琳遇到这事不了而了的一种机会,她避免了为难,这倒使她引为无上的快慰。
外遇丽琳(4)
四
这一年——一九二五年的秋天,从报纸上的记载看来,也许可以称做“苦迭鞑”的事件,就出现在这时。武汉政府打起烊来了,而南京政府也换了另一批反共有功的人主持,在人们记忆里的特别政府,便是这一回事。
西征讨赤军到达武汉的时候,一贯和丽琳已先期回到南京了,但报纸上一批通缉的名单中,一贯也占座了一席;当然一贯在武汉政府里做过重要的职司。他不赤而自赤的。他们虽则离开武汉,但住在南京,无异自投虎口;这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已窘迫到不能移动了。
南京原是他们熟识的地方,他们得到三数个旧友的资助,付下房金和开办时低廉的必需,过下了一礼拜光景又告匮乏了。他们不愿意再向在欠薪的学校里教书的旧友们商量,便搜罗出几件夏天的衣服,一总典质了三块多钱,在南京这都城里,物价比往年增高几倍了,什么事非有钱不办;这回典质所得,仅仅支持了五天。虽说他们往常也曾经过屡次的窘困生涯,那时一贯还能生产;现在不然了,平白地不会有钱到手了;他们从未经过像这样的困厄。
躲在城脚根一家破老的家屋,外面围着泥墙,墙门上粘贴着一副“中国中山中正,民族民权民生”的红红的春联。在这门里进出的,都是些拉车的,小贩的,织草鞋的一班低贱的职业者。一贯和丽琳,就是和他们同住在这家屋里。薄暗的狭狭的一室里,一张床,靠床一张破桌子;此外只有从桌子到门口的一方五尺长二尺宽的空地,一贯坐在床沿上,两臂撑住桌子在看书,丽琳推进门来。
“什么,今天怎样?”一贯抬头问。
“还没有人要!”
“这真太麻烦了。”
“我想:南京人口增加,高官云集,总有一天找得出路的。”丽琳说了,取出手帕里包的三块三角形的大饼来。一贯站起来,倒了两杯开水,一杯递给丽琳;他们喝着,嚼着,这算是他们的丰盛的晚餐了。
丽琳白天坐在吉祥街的那爿刘老荐头店里,喝了四五天的西北风了。她要担负两个人的生存,不能不这样待价而雇于人!
一个阴沉的午后,刘老荐头店里来了一个灰色服装的勤务兵。他跨进门限,便喊着:
“这里有好的老妈子吗?”
“有,有,”五十来岁裹着套裤的小脚的老板娘娘忙的回答。
“这里是吗?”他指着丽琳和其他两个衣衫单薄的妇人问。
“是,是,尽你挑选罢?”
“我们是处长老爷的公馆,要一个能够烧小菜的人。”
“烧小菜的。”老板娘娘随说,随相视丽琳。“你能烧的吗?”她问她。
“可以烧的,”丽琳抖颤颤回答。
“乖乖,这个江南人吗?”勤务钉视丽琳问。
“是江南人。”老板娘娘回答。同时其他两个衣衫单薄的妇人的视线也聚在丽琳身上,似乎在艳羡她。
“我们的太太,要用个苏州、常州一带的家伙。”
“她是啊。”老板娘娘指点丽琳说。
“好好,同我一块儿去罢。”勤务兵托出手来,向丽琳做出似乎驱逐她的手势。
“那末去罢。”老板娘娘晓喻丽琳,当丽琳跟着勤务兵和老板娘娘走出门限的时候,两个衣衫单薄的伴侣,也冲出了几步送她。
时候已经傍晚了。由吉祥街走出,穿过一条汽车接连的马路,兜到狭狭的巷里,又穿过一条石皮街,绕过一泓死水的池塘。丽琳低头跟着他们走,她的知觉全失去了;她似乎被刽子手押赴刑场,走了二里路光景,就从一家住宅的后门里进去;勤务兵又领她们到灶间里。
“周妈,叫到了,你看!”勤务兵说了便退出。
“她会烧小菜吗?”在洗涤碗盏的周妈这老婆子问。
“会得烧的。”老板娘娘回答。
“好,就来做做看罢!”周妈喊了勤务兵付去送钱之后,老板娘娘便辞别出去。丽琳目送着她,心里一阵酸楚,几乎掉下泪滴。
周妈放下了碗盏,拿了抹布一头揩手,一头审视丽琳。丽琳有点局促。随后,周妈交代了一番,丽琳开始工作了。
丽琳提了吊桶走到天井里,望见这住家是半新的中国式的建筑;玻璃窗中电灯莹然,从那些舶来品的窗帘看起来,还算精致;当然了不得的处长的住宅呀!她这样想。她吊了几桶水贮在水缸里,然后把各种备好了的菜料清理了一下,中间有的加以洗濯了一番。于是她把这些材料放到砧板上,斩的斩,切的切,批的批,划的划,削的削,一件一件地配置好,周妈坐在灶背后升火了,丽琳也准备着动手烹煮。这工作在丽琳是第一次,而有这样的熟练,她不得不感激她的哥嫂,往时她在家的时分,嫂子把这一切的事总是往她的身上推的。
两个锅虽然是掩盖了的,而边沿里冒上的蒸气,渐渐呵在赤颖颖的电灯的四围了,丽琳把配置好了的一碗三丝汤,一碗白渎蹄,一碗酱煨蛋,一碗火腿菜心汤,蒸在饭锅里的竹架上。转身端出两个盆来,斩了一盆盐水鸭,切了一盆松花蛋。又从另一碗里执了些香菜,点在这两个冷盆里。这时周妈在喊她了。她忙的递开锅盖,把猪油放到那个空锅里,锅中嗤嗤地叫着,丽琳调着山薯粉,把配好的材料倒入锅中,煮出一盆冬雪片,再调着山薯粉,把材料倒入,一忽儿又煮出一盆炒鸡杂。她一面烹煮,一头还命令周妈有时把火烧得旺,有时烧得幽。她把锅子揩干净后,再把猪油放下,她静了一歇,于是继续做下,煮出一盆虾仁炒蛋,和一盆虾子蹄筋,她把所有的材料都弄好了,最后,她切了些火腿的屑粒,散在那盆虾仁炒蛋上,她的工作算告一段落了。
周妈从灶背后探出来,理了四双筷子,四份匙碟,把它和冷盆热炒一起放在方盘里端了出去。丽琳递开饭锅的锅盖,把四碗蒸的东西搬了起来;周妈又把它放在盘里盛出去。丽琳再把饭碗揩拭了一下,盛了四碗饭;周妈端了二碗走,丽琳也端着二碗跟随周妈,穿过天井,跨入厅堂;便听得勤务兵站在左面侧厢的门口嚷着:
“快,快!”的那种声音。
丽琳低倒头,默默地蹈进侧厢,走近食桌,崩起眼皮,看见围着桌子的四个男男女女,枭一样的,鹰一样的,饿虎一样的,夜叉一样的在灯光如昼的明亮里,瞠出眼儿盯她,她惶急至于极点了,不由自主地退下几步,两手里端的饭碗嚓啷一声,前后呼应地碎在地板上了。她急急抱住了自己的头,冲上门去,越过厅堂,天井,灶间,开了后门逃出。
丽琳急得迸出浑身热汗了。她一手按住了跳跃的心房,穿过市街,兜出狭巷;寒风扫着她,在夹冷夹热的抖颤中,似乎还看见围着食桌的哥哥,嫂嫂,哥哥的小姨,哥哥的小舅们,瞠出眼儿毫不放松地盯视她。
(民国)12月2日续完旧作
外遇鹅蛋脸(1)
离开医院十来丈就是植物园,那些探出在篱笆外的林木,嫩青青地像矜持的少女之姿,有条理地展媚着。一种仲春的吹息和着阳光,送到法桢养病房间里,使他松爽而平和。
法桢把穿的和服端正了一下,踱出房间,倚在楼栏上;听得远远地植物园里冒起的一片孩子们捉迷藏,赛踺子的喧声;他埋藏在胸条里的无名的兴会,也禁不住提了一提。随即,他呆下了。要是没有病,他想,这时候怕也是在植物园里吧,坐在草地上摊开NoteBook掏出削尖的铅笔,按住细方格子预备他的学年考试了。不,往时是学年考试,逢到学年考试他总是这么做的;看看孩子们的游戏,做做自己的功课何等舒适。今年是毕业考试了,并且日子是迫近了;有了病,他应该毕业的事就生问题。这什么好啊?他想到这里,有些不自觉的着急。
法桢凭靠楼栏移左移右地走动了一歇,清清楚楚地两个月来的病苦,显现在他的记忆里。他对学校像有些厌恶了,尤其考试一类的事,他觉得最麻烦不过的。要是不专习数理这一科的话,他想,这病或许不会牵长到两个月,甚至不见得会害出这种病来。他这么一想,略有点懊丧。
还是幸气,毕业不毕业去计较甚么,病总算是好了;法桢转念到这里,心的缠缚立即宽缓了下去。他回到房间里,照例翻出游记小说一类的书籍阅读;这是医生给他的指示,他虽然不大欢喜,但为早些痊愈的希望所攀住,他也顺从了。
法桢本来是一个拘谨的人,他忠于他的学业,为留学生中所罕见的。在物理学校里,他的成绩超过同班的日本人,得过学校的奖状。这学校里有四五个中国的同学,都尊他为数学大王;无论甚么难的问题,经他转了几个念头便解答出了。他另有个称号叫做牛角尖里的学者,因为他除了整天的心思集注在数学以外,从没有过像一般人所欢喜的或音乐,或电影,或体育上的游戏,或旅游,或玩女人一类的情事。他又是一个冰冷的人,除了稀少的同学们有时求教他关系学业上的事体之外,他简直不和人家来往的。
法桢的病全好了,他可以出医院了;医生叮嘱他暂时丢了他所侍奉的学业。他近来阅读小说游记,本已领略了些和他从前所栖息的不同的世界里的趣味,把学业搁置起来,他虽未全部同意,但似乎不十分固执了。
这是他第一天回到寓所,六席铺的房间里,一张短桌,一方坐褥,一个火钵,一顶书架,一盏吊在空间的电灯,还是像从前一样的简单,一样的和他客客气气。只有散在席上的几册小说随笔,是他新添的家私了。法桢盘坐在短桌之前阅读岛崎藤村的小说;他有与会地点了点头,随即拍了几声掌,那个使女上楼来了。
“Kimitchian,给我端水来!”
“Hai!”
使女端了一盘杯子茶壶,跪下来放在他的座旁。
“赵先生,你瘦得多了。”她斜看法桢带笑地说。
“是吗?你去借面镜子来给我照照。”他掩了书本,站起来默默地等候使女。
法桢接过镜子,放在短桌上,他弯下腰去照见自己的容颜了。什么这样瘦削得两颊和两太阳穴像被捺了一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