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的媚态,于是他像奔牛似的扑上去。……砰的一声,把他惊醒了,他依旧在寄宿舍里;日光浸到窗上了,他忙的换了衣服起身。
他到洗漱处去,几个同寝室的人,正在谈论他昨夜怎样梦呓,怎样呼喊。他像负了重病似的,没有气力和他们争论;心里只是藏着一个秘密,始终惊异那本秘术书上的神奇。
以后他的早熟的心情中,生起了一种无名的烦闷,把他的胸坎圆满地占据住了;他昏昏然醉酒般的不能自主,他的纤细的神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第三部 死与热病
何本在上海的一个中学里毕业后,他又考取了北京的N大学。在北京混过了五年,好像昨天的事。今年在N大学毕业了,他的年纪也长到二十一岁了。自从他到北京去后,这回暑假毕业回来,算是第一次归到故乡。
天气烦热,他也不想往外,只是在家中看书消遣;就是亲戚朋友们来问候他,他也觉得乏味极了。他虽是二十一岁的年青人,但是几年来经过都会的豪华,一切希望尽付乌有了;回想起来只有些悲欢离合的薄影,现在的情怀,较中年人都平淡,几乎成枯寂的老僧了。他觉得在家乡住在与市声隔绝的老屋里,非常称意呢!
一天下午,他挟了一册外国文的杂志:在走廊里赤着足,靠在藤椅上休息。历年替他家里做工的那位李正常来了,走近他招呼了一声,手里提着什么东西似的,往内室去;一忽儿他回出来,欣欣然问何本说:
“小先生,你才回来的吗?”
“是的。”
“多年不见了,你长得这样大,我听说你要做官了?”
“哪有这样话。”
“你别瞒我,你小时候我常常抱你买糕饼给你吃的;现今你做了官,你要荐我做一个管门人呢。”
“像我这不懂事的人,哪会做官呢!”
“不,你看那方言馆出身的人,都做官了;你别客气。”
“小先生,我听说你的妈妈选了H乡桂翰林的小姐,给你订婚了。”
“不,不,……不!”
他一句话答不出来,他的胸中千情万绪,乱丝般的缠扰着;李正常看他没有神思,便辞别退下。他稍稍镇静了一点,他想到李正常的额上,刻着一条条深刻的皱纹,露出他的劳苦一年年增进的特征;不由得起了深的同情。他的话多少带些应酬味,然而对于何本的热爱,期望,一种纯朴而深厚的高谊,使何本感激无地了。
这几天来,何本每天听得像李正常那样的话;尤其今天他起了一种特异的感情,自言自语的说:
“忠厚的长者们哟!像我这样一件废弃的东西,不配你们的厚爱,也不配你们的期望。啊,啊,我恨不得把十年来的无聊,放浪,尽情的告诉了你们,你们定会拍案大呼,把我骂得鲜血淋漓。然而我哪有勇气来告诉你们,惊动你们纯朴的精神;使你们为我抱着失望,愤恨,不平,怜惜。我也没有这个忍心,你们也不要挂记我这无益于你们,也无益于世的破东西哟。”
他说完了,又想到订婚的话,立刻联想起,那位李正常的女儿毛大好像站在他的前面,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对他凝望着;他昏醉得不成样子,像是浑身汨没在她的一双水汪汪的眼儿里了。啪的一声。他手里拿的一本外国杂志落下了,惊醒了他的一刹那间的迷幻;他觉得仍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
这时他的母亲移了一个凳子来,坐在他近旁;他装做没有事的样子接待她。她是一个中年的仁慈妇人,对他望了一望,心里觉得异常欢喜;便问他说:
“本本,你身体舒服吗?”
“我觉得回来了很好。”
“一个人第一件幸福,是没有毛病。”
“是呀!”
“你回来的半个月以前,这里时疫毛病流行得很厉害。”
“没有人家遭难吗?”
“有的,邻近的王伯章也死了,张师父也死了;西村的杨阿二也死了;就是刚才来的李正常的女儿也死了。”
“那个女儿也死了吗?”他听到这里,非常紧张,像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是的,也是死在时疫里的。”她的母亲说完了,就有仆人来喊他们去晚饭,把这个谈话折断了。
他一个人,睡在一间空旷的寝室里,明月照在对床的纸窗上,银灰色的,惨白色的,好像幻了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对他望。窗外的夏虫声,唧唧地,哜哜地,好像幽魂的哭泣。他想到死去了的毛大,不由得悲感并来。
“唉,你这活泼泼的处女,瞑目长眠了!你这无罪的处女,竟会瞑目长眠了!啊,啊,举世都是行尸走肉们,扮出了男女老少,热闹地演那怪丑的喜剧。天啊!天啊!你还留着我做旁观者吗?可是我看厌了,听厌了;你快来引导我到所爱的人前。……”他默默地自语了一回,左右转侧,通夜没有睡觉。
第二天清早,他穿了衣服,一直踱到门外,沿着市梢西往;走了二百步的光景,西村——毛大的村子涌在他的眼前了。他十年前时时和她在这条路上来往的;道路没有改变,他的伴侣已成陈死人了。他站在路旁神经迟钝,忘记到这儿来干什么事了。离他不远有两三处新封土的坟墓,送到他的眼前;他才想到来找一个毛大的坟墓。他想:这两三处的新坟,不知道哪一个是毛大的?满贮着一腔眼泪,洒到何处?他忍不住了,一滴滴的落下来,顺了风儿,低低的说道:
“像你那样的人会死吗?真是天道逆行,无所忌惮,怎不令人切齿痛恨呢!
“你死了,我才觉得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在这里对你忏悔罢。我自从离去故乡,起初几年我还把你的影儿藏在心坎里;刻刻不忘;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渐渐的淡下去了。我在一个大都会里,一时被妖艳的妇人戏弄玩狎的时候,你定在空房哭泣啊,我还有怎样的面目来见你呢?
“如果我不离去故乡,不进学校,我想我现在也是一个少年农人;我娶了你,何等美满,何等甜蜜,你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漂流到这样田地。啊,学问有何用?徒然扩大了人的空虚的奢望,把一切美好机缘投在枯井里了。
“求你饶恕我罢!求你饶恕我罢!……”他说到这里,有几个上市的人,在这路上经过。他止住了声息,欠伸了一回,装做深呼吸的样子;村子的矮屋浓荫,背后衬托着一片无涯的田野,一丝丝的田陌网罗般的呈在他的眼前;他喝了一服自然的清凉剂,似乎清醒了一大半。远处一个年青的女人,慢慢地走来;穿的素色的上衣,乌黑的裙子;她一双圆活的眼儿,上下莫定,时时注望他;走近了他,便低倒头看在她自己一双高高的乳房上,害羞地绕道过去,进这村子的前门。他呆呆的目送她进去,至于不见;他发着寒颤又是自言自语的说:
“依旧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她是毛大;……是了,她没有死。……她明明死了,除非……除非我见鬼了。……不,不,白天里哪会……”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番,交着二腕抱住什么东西似的,一双脚也笨重不灵;他心里起了一层无名的恐怖,鼓出残余的勇气,走回家去。他的母亲正是候在门外,教他去吃早饭;看见他这副神情,有点奇异,便问他:
“老清早你到什么地方去的?”
“我去散步的。”
“你觉得冷吗?”
“不,不,我今天见鬼了!那个李正常的毛大,在我面前走过。”
“哪里是鬼呢?”
“你昨天说她死了。”
“不,毛大没有死,毛大的妹子死了。”
“她没有妹子的罢?”
“你出门了多年,当然不知道她有妹子的;毛大今年春天出嫁的,她的妹子也有六岁了,恐怕你完全不知道呢。”
“是吗,是吗?”
他听得这番话,心里放宽了一些;但是神经麻木,只是发出不自然的干笑声。一忽儿全身的血液,都聚在他的脑髓里,一步紧一步的震荡着;他的眼前暗了。
当夜他发了热病,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闭了眼儿,任那急促的呼吸,安排他的腹部运动。他的深红的嘴唇,半开半闭地时时颤动着。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里,他只见眼前,周围,充满了无数的小的大的水汪汪的眼儿;那些水汪汪的眼儿,又像变变地飞来飞去,无孔不入。他在静候着这一场妖异的究竟。
(民国)12年8月稿。
壁画少年宣教师的秘密
一条宽广而幽闲的街道,静默地躺在都会的边鄙。两旁法兰西梧桐整天的看守着。春寒还没消尽,几位外国女子穿了庞大的斗篷,在那儿散步。梧桐的绿叶里,衬出红砖的楼厦;空气中尤其荡着一种Fxotic的情调。
少年某君在这大路上,逆着风儿走去;他把春衣的领围住了颈项,左手插在袋里,右手拿了一枝手杖;一扬一扬的过去。到了一家门前,门前张着蓝白相间的方块旗帜,他站住了,他认清了门牌的号数,点一点头;忽而又皱着眉儿,沉吟了一忽。终于他默默地踱进门去了。
这一处住宅,今天M洋行经理拍卖。某君随手拿了一份目录,翻了一遍。他走进客室,望着许多的什器发呆;随后他坐在右旁的沙发上。
——噢……
他惘然地发了一声,想和旁边的人说话,可是没有人在旁边。他转过头来,一个外国人正在走进门来,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于是他张望着一个个中国的外国的什器,发出惊异的呼吸。又有二个中国人进来了,他才走出客室,转进一间书室。室中有二座精致的书橱,他无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写字桌上放着四五札旧书。一半是中国的小说书类,一半是外国书。他把几札外国书在背脊上认了书名,抬起头儿又在深思了。这时另一座书桌上的一件打字机,好像在招他;他忙的挨身过去。嗒嗒地把打字机打了几下。
——Dear
机上现出这一个字来,他装做近视眼似的,靠近望下,心里起了一种奇特的快感;像这个字是他久已阔别的老友,今天会见了。但是他立刻乏味起来,坐在近旁的椅子上,把他的手杖,在地板上划出许多猫呀,狗呀,中国字,外国字。
客人又来了,他起身到旁的一室,沿着楼梯走上第二层。他翻了目录一看,这里是三间寝室。他走进第一间,一切陈设,中西参酌得非常优美;他靠在门柱上一件一件认得很精细。回出来到第二间,完全西式的陈列;他又在上上下下望了一下,对着每件东西发出精深的鉴别力。又进第三间,这里的装饰都是中国的上等品物,一切木器都是红木的;帐帘也是绸缎制的。他略略望了一望便退出来。又进第一间,顺次进第二间第三间重复了一遍,又退出来进第一间。他在第三间寝室里不住的穿来穿去,又像作比较的观察,又像在寻觅东西。门外的役人,注视他的那种神情在发笑。
楼梯上的足音,止住了他的奇异的行动;他便鬼鬼祟祟地上第三层了。他把目录塞在袋里,走上后面的露台;两手搁在栏干上望下,一条静寂的小街,他的眼儿迅速地东向西向,像有一个行人在下面。默默地又回过头来,摸出目录一看,这里有一间储藏室和一间寝室。他走到储藏室的门外一望,那些零星的不整齐的什器,横颠竖倒,一点没有吸引他注意的能力;于是她走进一间寝室了。
室中床架桌椅等等,位置放得非常有规则;但是帐褥和一切零星的物件,都没有了。不比别的寝室中,保存着原来的东西。他抬起头来,看着二幅画片的框镜,就逼近壁儿,细细的看去;一幅是西洋的风景画,一幅是一个女子的相片。他对着相片中,穿着洋服的中国——或者混血——的女子,望了半晌,一个外国人走进来,他才退到与那相片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低了头发空想。
拍卖的时间到了,下面顿时发出一种扰杂的声音,腾到楼上。这里一个外国人,忙的下楼去;接着有二个中国人到这寝室里。他只管翻开目录,好像学校里预备考试似的,认真地看下,一点不注意到他们两个。一个肥硕的老年人,一个中年人,他们并坐在离他不远的沙发上闲谈。那位老人忽然指着壁上的相片,发了一声叹息,对中年人说:
——那是他的小姐,从前何等华贵!何等美好!王孙公子们和她一见以为荣幸的。身后的一切,只留这些影子,谁料到的呢!
——你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产究竟有多少?
——诚然不是小数,但是他所有财产,都在南洋;这里不过全数的十分之二三罢。
——那末这次回到南洋去干什么?
——大概年纪老了,一方面去安排一切;一方面差不多故乡似的回去散散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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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这里老年人便呼呼地睡去。某君听了他们的话,只是向着他们周身上下细相了一下,他们也没有觉得。中年人把右手的指头,弹在沙发的皮革上,左足按拍踏在地板上,发着调和的声音。某君望着卷烟的气焰在发呆,室中全是无聊的气味占领了。
这样足足有一小时之久,就有一群人由楼下拥上来,拍卖轮到这一间了。他立刻把目录翻开来,注视着[No.1455A Portrait]一行。深深的刻了一条指甲痕。这时大家包围了一个白髯的外国人,听他指挥拍卖。
某君站在旁边,只见数不清的中国人外国的头部中,凸出一个秃头的外国人,按着目说下。大总众纷纷地争应,好像林肯就职总统时的演说。
——No.1455 A Portrait(第一四五五号相片)
秃头外国人说到这里,仆人用藤鞭指着壁上女子的相片;某君突然闯进人群中接应下去。
——One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