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摘的是预备送给他,再尽他带下常德府送人。送礼自然要大的,整庄的,才脸面好看!
十二月人家放到神桌前上供,金晃晃的,观音财神见它也欢喜!“
枣子脸二姑娘在另外一株树上接口打趣说:“夭夭,你原来是进贡,许下了什么愿心?我问你。”
夭夭说:“我又不想做皇帝正宫娘娘,进什么贡?你才要许愿心,巴不得一个人早早回来,一件事功行圆满。”
另外较远一株树上,一个老长工正爬下树来,搭口说:“子树上厚皮大个头,好看不中吃。到了十二月都成绣花枕头,金镶玉,瓤子同棉花紫差不多,干瘪瘪的,外面光,不成材。”
夭夭说:“松富满满,你说的话有道理。可是我不信!我选好看的就好吃,你不信,我同你打赌试试看。”
长顺正将走过老伴那边去,听到夭夭的话语,回过头来说:“夭夭,你赶场常看人赌博,人也学坏了。近来动不动就说要赌点什么。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可赌的?”
夭夭被爹教训后不以为意,一时回答不出,却咕叽创创的笑。过一会,看爹爹走过去远了,于是轻轻的说:“辰溪县岩鹰洞有个聚宝盆,一条乌黑大蟒蛇守定洞门口,闲人免入,谁也进不去。我哪天爬到洞里去把它偷了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我会想,就一定有万千好东西从盆里取出来。金子银元宝满箱满柜,要多少有多少,还怕和你们打赌?”
另外一个嫂嫂说:“聚宝盆又不是酱油罐,你哪能得到?
作算你夭夭有本领,当真得到了它,不会念咒语,盆还是空的,宝物不会来的!“
夭夭说:“我先去齐梁桥齐梁洞,求老师父传诵咒语,给他磕一百零八个响头,拜他做师父,他会教给我念咒语。”
嫂嫂说:“好容易的事!做老君徒弟要蹲在炼丹炉灶边,拿芭蕉扇扇三年火,不许动,不许眫眼睛,你个猴儿精做得到?”
老长工说:“神仙可不要象夭夭这种人做徒弟。三脚猫,蹦蹦跳跳,翻了他的鼎灶,千年功行,化作飞灰。”
夭夭说:“邪嗨,唐三藏取经大徒弟是什么人?花果山水帘洞猴子王,孙悟空!”
“可是那是一只真正有本领的猴子。”
“我也会爬树,爬得很高!”
“老师父又不要你偷人参果,会爬树有什么用?”
“我敢和你打赌。只要我去,他鉴定我一番志诚心,一定会收我做个徒弟。”
“一定收?他才不一定!收了你头上戴个紧箍咒,咒语一念,你好受?当年齐天大圣也受不了,你受得了?”
“我们赌点什么看,随你赌什么。”
父亲在另外一株树下听到几个人说笑辩嘴,仰头对树上的夭夭说:“夭夭,你又要打赌,聚宝盆还得不到,拿什么东西输给人?我就敢和你打赌,我猜你得不到聚宝盆。
且待明天得到了,带回家来看看,再和别人打赌不迟!“
把大家都说笑了。各人都在树上高处笑着,摇动了树枝,这里那里都有赤红如火橘子从枝头下落。夭夭上到最高枝,有意摇晃得厉害,掉落下的橘子也就分外多。照规矩掉下地的橘子已经受损,必另外放在一处,留给家里人解渴。长顺一面捡拾树下的橘子,一面说:“上回省里委员过路,说我们这里橘子象摇钱树。夭夭得不到聚宝盆,倒先上了摇钱树。”
夭夭说:“爹爹,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
长顺说:“货到地头死,这里不值钱,下河可值钱。听人说北京橘子两毛钱一个,上海一块钱两斤;真是树上长钱!若卖到这个价钱,我们今年就发大财了。”
“我们园里多的是,怎么不装两船到上海去卖?”
“夭夭,去上海有多远路,你知道不知道?两个月船还撑不到,一路上要有三百二十道税关,每道关上都有个稽查,伸手要钱。一得罪了他,就说,今天船不许开,要盘舱检查。我们有多少本钱作这个蠢事情。”
夭夭很认真的神气说:“爹爹,那你就试装一船,带我到武昌去看看也好。我看什么人买它,怎么吃它,我总不相信!”
另外一个长工,对于省城里来的委员,印象总不大好。以为这些事也是委员传述的,因此参加这个问题的讨论,说:“委员的话信不得。这种人下乡来什么都不知道!他告我们说:”外国洋人吃的鸡不分公母,都是三斤半重;小了味道不鲜,大了肉老不中吃。‘我告他:“委员,我们村子里阉鸡十八斤重,越喂得久,越老越肥越好吃。’他说:”天下哪有这种事!‘到后把我家一只十五斤大阉鸡捉上省里研究去了。他可不知道天下书本上没有的事,我吕家坪萝卜溪就有,一件一件的放在眼里,记在心上,委员哪会知道。“
当家的长顺,想起烂泥地方人送大萝卜到县城里去请赏,一村子人人都熟知的故事,不由己哈哈大笑,走到自己田圃里看菜秧去了。
大嫂子待公公走远后,方敢开口说笑话,取笑夭夭说:“夭妹,你六喜将来在洋学堂毕了业,回来也一定是个委员!”
六喜是夭夭未婚夫的小名,现在省里第三中学读书,两家还是去年插的香。
老长工帮腔下去说:“作了委员,那可不厉害!天下事心中一本册,无所不知。外洋的事也知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就不知道我吕家坪事情。阉鸡有十八斤重,橘子卖两块钱一挑,一定要眼见方为实。委员到我们这里,眼见的不少,口吃的可更多。”
夭夭的三黑嫂子也帮腔说笑话:“为人有才学,一颗心七窍玲珑,自然凡事心中一本册!”
那大嫂子有意撩夭夭辩嘴,便说:“嗨,一颗心子七窍玲珑,不算出奇。还有人心子十四个窍,夭夭你说是不是?”她指的正是夭夭,要夭夭回答,窘那么一下。
夭夭随口回说:“我说不是!”
三黑嫂子为人忠厚老实,不明白话中意思,却老老实实询问夭夭,下省去时六喜到不到河上来看她。因为听人说上了洋学堂,人文明开通了,见面也不要紧。在京城里,文明人还挽着手过街,可不怕人见了笑话。
夭夭对于这种询问明白是在作弄她,只装不曾听到,背过身去采摘橘子。橘子满筐后,便溜下树来倒进另外一个空箩里去。把事情作完时,在树下方很认真似的叫大嫂说:“大嫂大嫂,我问你话!”
大嫂子说:“什么话?”
夭夭想了想,本待说嫂嫂进门时,哥哥不在家,家中用雄鸡代替哥哥拜堂圆亲的故事,取笑取笑。因为恰恰有个长工来到身边,所以便故意言不对题:“什么画,画喜鹊噪梅。”
说完,自己哈哈笑着,走开了。
住对河坳上守祠堂的老水手,得到村子里人带来的口信,知道长顺家卖了一船橘子给镇上商会会长,今天下树,因此赶紧渡河过萝卜溪来帮忙。夭夭眼睛尖,大白狗眼睛更尖,老水手还刚过河,人在河坎边绿竹林外,那只狗就看准了,快乐而兴奋,远远的向老水手奔去。夭夭见大白狗飞奔而前,才注意到河坎边竹林子外的来人,因此也向那方面走去。在竹林前和老水手迎面碰头时,夭夭说:“满满,你快来帮我们个忙!”
这句话含义本有两种,共同工作名为帮忙,橘子太多要人吃,照例也说帮忙。乡下人客气笑话,倒常常用在第二点。
所以老水手回答夭夭说:“我帮不了忙,夭夭。人老了,吃橘子不中用了。一吃橘子牙齿就发酸。你家屋后那烂甜白杏子不推辞,一口气吃十来个,眼睛闭闭都不算好汉。”话虽如此说,老水手到了橘园里,把头上棕叶斗笠挂到扁担上后,即刻就参加摘橘子工作,一面上树一面告给他们,年青时如何和大赌吃狗矢柑,一口气吃二十四个,好象喝一坛子酸醋,全不在乎。人老来,只要想想牙龈也会发疼。
夭夭在老水手树边,仰着个小头,“满满,我想要我爹装一船橘子到武昌去,顺便带我去,我要看看他们城里文明人吃橘子怎么下手。用刀子横切成两半,用个小机器挤出水来放在杯子里,再加糖加水吃,多好笑!他们怕什么?一定是怕橘子骨骨儿卡喉咙,咽下去从背上长橘子树!我不相信,要亲眼去看看。”
老水手说:“这东西带到武昌去,会赔本的。关卡太多了,一路上税,一路打麻烦,你爹发不了财的。”
夭夭说:“发什么财?不赔本就成了。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花一块钱买三四个橘子,当真是四个人合吃一个,一面吃一面还说‘好吃,好吃,真真补人补人!’我总不大相信!”
老水手把额纹皱成一道深沟,装作严肃却忍不住要笑笑。
“他们城里人吃橘子,自然是这样子,和我们一块钱买两百个吃来不同!他们舍不得皮上经络,就告人说:”书上说这个化痰顺气,‘到处是痰多气不顺的人,因此全都留下化痰顺气了。
真要看,等明年六喜哥回来,带你到京城里三贝子花园去看。
那里洋人吃橘子,羊也吃橘子,大耳朵毛兔也吃橘子,大家都讲卫生,补得精精神神,文文明明。“
夭夭深怕人说到自己忌讳上去,所以有意挑眼,“满满,你大清早就放快,鹿呀马呀牛黄马宝化痰顺气呀!三辈子五倍子,我不同你说了!”话一说完,就扬长走过爸爸身边看菜秧去了。
枣子脸二姑娘却向老水手分疏,“满满,你说的话犯夭夭忌讳,和我们不相干。”
长顺问夭夭:“怎么不好好做事,又三脚猫似的到处跑跑跳跳?”
夭夭借故说:“我要回家去看看早饭烧好了没有。满满来了,炖一壶酒,煎点干鱼,满满欢喜吃酒吃鱼!等等没有吃,爹爹你又要说我。”
黑中俏夭夭走后,长顺回到了树下,招呼老水手。老水手说:“大爷,我听人说你卖一船橘子给会长,今天下船,我来帮忙。”
“有新闻没有?”当家的话中实有点说笑意思,因为村子里唯有老水手爱打听消息,新闻格外多,可是事实上这些新闻,照例又是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这点好事性情,老水手在当地熟人看来,也有趣多了。
老水手昨天到芦苇溪赶场,抱着“一定有事”的期望态度,到了场上。各处都走遍后,看看凡事还是与平时一样,到处在赌咒发誓讲生意。除在赌场上见几个新来保安队副爷,狗扑羊殴打一个米经纪,其余真是凡事照常。因为被打的是个米经纪,平时专门剥削生意人,所以大家乐得看热闹袖手旁观。老水手预期的变故既不曾发生,不免小小失望。到后往狗肉摊边一坐,一口气就吃了一斤四两肥狗肉,半斤烧洒,脚下轻飘飘的,回转枫树坳。将近祠堂边时,倒发现了一件新鲜事情。原来镇上烧瓦窑的刘聋子,不知带了什么人家的野娘儿们,在坳上树林里撒野,不提防老水手赶场回来的这样早,惊窜着跑了。
老水手正因为喝了半斤烧酒,血在大小管子里急急的流,兴致分外好。见两个人向山后拚命跑去时,就在后面大声嚷叫:“烧瓦的,烧瓦的,你放下了你那瓦窑不管事,倒来到我这地方取风水。清天白日不怕羞,真正是岂有此理!你明天不到祠堂来挂个红,我一定要禀告团上,请人评评理!”可是烧瓦的刘老板,是镇上出名的聋子,老水手忘了聋子耳边响炸雷,等于不说。醉里的事今早上已忘怀了,不是长顺提及“新闻”,还不会想起它来。
老水手笑着说:“大爷,没有别的新闻。我昨天赶芦苇溪的场,吃了点‘汪汪叫’,喝了点‘闷糊子’,腾云驾雾一般回来时,若带得有一张捉鹌鹑的摇网,一下子怕不捉到了一对‘梁山伯、祝英台’!这一对扁毛畜生,胆敢在我屋后边平地砌巢!”
身旁几个人听来,都以为老水手说的是雀鸟,不着意笑着。因为这种灰色长尾巴鸟类,多成对同飞同息,十分亲爱,乡下人传说是故事中“梁山伯祝英台”,生前婚姻不遂死后的化身。故事说来虽极其动人,这雀鸟样子声音可都平平常常。
一身灰扑扑的杂毛,叫时只会呷哌哌,一面飞一面叫,毫无动人风格。捉来养在家中竹笼里,照例老不驯服,只会碰笼,本身既不美观,又无智慧或悦耳声音,实在没有什么用处,老秀才读了些旧书,却说这就是古书上说的“鸩鸟”,赶蛇过日子,土名“蛇呷雀儿”,羽毛浸在酒中即可毒人。因此这东西本地人通不欢喜它。
老水手于是又说笑,“我还想捉来进贡,送给委员去,让委员也见识见识!”
大家不明白老水手意思所在,老水手却因为这件事只有自己明白,极其得意,独自莞尔而笑。
一村子里人认为最重大的事情,政治方面是调换县长,军事方面是保安队移防,经济方面是下河桐油花纱价格涨落,除此以外,就俨然天下已更无要紧事情。老水手虽说并无新闻,一与橘子园主人谈话,总离不了上面三个题目。县长会办事,还得民心,一时不会改动。保安队有什么变故发生,有个什么弟兄拖枪溜了,什么人酒后争持,玩武棒棒走了火,如彼如此,多在事后方知道,事前照例不透消息。传说多,影响本地人也相当严重的,是与沿河人民生活关系密切的桐油。看老《申报》的,弄船的,号口上坐庄的,开榨油坊的,挖山的,无人不和桐油有点关连。这两个人于是把话引到桐油上来,长顺记起一件旧事来了。今年初就传说辰州府地方,快要成立一个新式油业公司,厂址设在对河,打量用机器榨油,机器熬炼油,机器装油,……总而言之一切都用机器。凡是原来油坊的老板,掌捶、管榨、烧火看锅子、蒸料包料,以及一切杂项工人和拉石碾子的大黄牯牛,一律取消资格,全用机器来代替。乡下人无知识,还以为这油业公司一成立,一定是机器黄牛来作事,省城里派来办事的人,就整天只在旁边抱着个膀子看西洋景。
这传说初初被水上人带到吕家坪时,原来开油坊的人即不明白这对于他们事业有何不利,只觉得一切用机器,实在十分可笑。从火车轮船电光灯,虽模糊意识到“机器”
是个异常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