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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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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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青船匠是个唱愿戏时的张骨董,最会无中生有,因此笑着说:“喔,大老板,什么人不知道你是萝卜溪的滕员外?钱是长河水,流去又流来,到处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村子里正旺相,远远看树尖子也看得出。你家夭夭长得端正乖巧,是个一品夫人相。黑子的相五岳朝天,将来走运会做督抚。民国来督抚改了都督,又改主席,他会做主席。做了主席用飞机迎接你去上任,十二个盒子炮在前后护卫,好不威风!”
  这修船匠冬瓜葫芦一片藤,牵来扯去,把个长顺笑得要不得,一肚子闷气都散了。
  长顺说:“大哥,过年还早咧,你这个张骨董就唱起来了,民国只有一品锅,那有一品夫人?三黑子做了都督,只怕是水擒杨么,你扮岳云,他扮牛皋,做洞庭湖的水师营都督,为的是你们都会划船!”
  船匠说:“百丈高楼从地起,怎么做不到?凤凰厅人田兴恕,原本卖马草过日子,时来运转,就做了总督。桑植人贺龙,二十年前是王正雅的马夫,现在做军长。八面山高三十里,还要从山脚下爬上去。人若运气不来,麻绳棕绳缚不住,运气一来,门板铺板挡不祝(说到这里,那船匠向长顺拍了个掌,)滕老板,你不信,我们看吧。”
  长顺笑着说:“好,大哥你说的准帐。我家三黑子做了官,我要他拜你做军师。你正好穿起八卦衣,拿个鹅毛扇子,做诸葛卧龙先生,下常德府到德山去唱《定军山》。”
  老船匠搭口说笑话:“到常德府唱《空城计》,派我去扫城也好。”
  今天恰好是长顺三儿子的生日,话虽说得十分荒谬,依然使得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感到喜悦。于是他向那两个船匠提议,邀他们上边街去喝杯酒。本地习惯,攀交情话说得投机,就相邀吃白烧酒,用砂炒的包谷花下酒,名“包谷子酒”。两个船匠都欣然放下活计,随同长顺上了河街。
  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正同两个修船匠,在吕家坪河街上长条案边喝酒时,家里一方面,却发生了一点事情。
  先是长顺上街去时,两个女儿都背好竹笼,说要去赶青溪坪的场,买点麻,买点花线,并打量把银首饰带去,好交把城里来的花银匠洗洗。长顺因为前几天地方风声不大好,有点心虚,恐怕两女儿带了银器到场上招摇,不许两人去。二姑娘为人忠厚老实,肯听话,经长顺一说,愿心就打消了。三姑娘夭夭另外还有点心事,她听人说上一场太平溪场上有木傀儡戏,看过的人都说一个人躲在布幕里,敲锣打鼓文武唱做全是一手办理,又热闹,又有趣。玩傀儡的飘乡做生意,这场算来一定在青溪坪。她想看看这种古里古怪的木偶戏。花银匠是城里人,手艺特别好,生意也特别兴旺,两三个月才来一次,洗首饰必须这一场,机会一错过,就得等到冬腊月去了。夭夭平时本来为人乖顺,不敢自作主张,凡是爹档的话,无不遵守。这次愿心大,自己有点压伏不住自己了,便向爹爹评理。夭夭说:“爹,二姐不去我要去。我掐手指算准了日子,今天出门,大吉大利。
  不相信你翻翻历书看,是不是个黄道吉日,驿马星动,宜出行!我镯子,戒指,围裙上的银链子,全都乌漆墨黑,真不好看,趁花银匠到场上来,送去洗洗光彩点。十月中村子里张家人嫁女吃戴花酒,我要去做客!“
  爹档当真把挂在板壁上的历书翻了一下,说理不过,但是依然不许去。并说天大事情也不许去。
  夭夭自己转不过口气来,因此似笑非笑的说:“爹,你不许我去,我就要哭的!”
  长顺知道小题大做认真不来,于是逗着夭夭说:“你要哭,一个人走到橘子园当上河坎边去哭好了。河边地方空旷,不会有人听到笑你,不会有人拦你。你哭够了再回家。
  夭夭,我说,你怎么只选好日子出行,不记得今天是什么人的生日?你三哥这几天船会赶到家的,河边看看去!我到镇上望望干爹,称点肉回来。“
  夭夭不由得笑了起来,无话可说,放下了背笼,赶场事再不提一个字。
  长顺走后,夭夭看天气很好,把昨天未晒干的一坛子葛粉抱出去,倒在大簸箕中去晒。又随同大嫂子簸了一阵榛子壳。本来既存心到青溪坪赶场,不能去,愿心难了,好象这一天天气就特别长起来,怎么使用总用不完。照当地习惯,做媳妇不比做女儿,媳妇成天有一定家务事,即非农事当忙的日子,也得喂猪放鸡,推浆打草。或守在锅灶边用稻草灰漂棉布,下河边去洗作腌菜的青菜。照例事情多,终日忙个不息。再加上属于个人财富积蓄的工作,如绩麻织布,自然更见得日子易过。有时也赶赶场,多出于事务上必需,很少用它作游戏取乐性质。至于在家中作姑娘,虽家务事出气力的照样参加,却无何等专责,有点打杂性质,学习玩票性质。所以平时做媳妇的常嫌日子短,作女儿的却嫌日子长,赶场就成为姑娘家的最好娱乐。家中需要什么时,女儿办得了,照例由女儿去办,办不了,得由家中大人作,女儿也常常背了个细篾背笼,跟随到场上去玩玩,看看热闹,就便买点自己要用的东西。有时姊妹两人竟仅为上场买点零用东西,来回走三十里路。
  嫂嫂到碾坊去了,娘在仓屋后绕棉纱。夭夭场上去不成,竟好象无事可作神气。大清早屋后枫木树上两只喜鹊喳喳叫个不息,叫了一阵便向北飞去。夭夭晒好葛粉,坐在屋门前一个倒覆箩筐上想心事。
  有什么心事可想?“爹爹说笑话,不许去赶场,要哭往河边哭去。好,我就当真到河边去!”她并不受什么委屈,毫无哭泣的理由,河边去为的是看看上行船,逍遥逍遥。
  自己家中三黑子弄的船纵不来,还有许多铜仁船、高村船、江口船,和别个村庄镇上的大船小船,上滩下滩,——可以看见。
  到了河坎上眺望对河,虽相隔将近一里路,夭夭眼睛好,却看得出枫树坳上祠堂前边小旗杆下,有几个过路人坐在石条凳上歇憩。几天来枫树叶子被霜熟透了,落去了好些,坳上便见得疏朗朗的。夭夭看不真老水手人在何处,猜详他必然在那里和过路人谈天。她想叫一叫,看老水手是否听得到,因此锐声叫“满满”。叫了五六声,还得不到回答,夭夭心想:“满满一定在和人挖何首乌,过神仙瘾,耳朵只听地下不听水面了。”
  平常时节夭夭不大好意思高声唱歌,今天特别兴致好,放满喉咙唱了一个歌。唱过后,坳上便有人连声吆喝,表示欢迎。且吹卷桐木皮作成的哨子,作为回响,夭夭于是又接口唱道:你歌没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刚刚唱完一只牛耳朵。
  但事极明显,老水手还不曾注意到河边唱歌的人就是夭夭。夭夭心不悦服,又把喉咙拖长,叫了四五声“满满”,这一来,果然被坳上枫木树下的老水手听到了,踉貂跄跄从小路走下河边来,站在一个乌黑大石墩子上,招呼夭夭。人隔一条河,不到半里路宽,水面传送声音远,两边大声说话听得清清楚楚。
  老水手嘶着个喉咙大叫夭夭。夭夭说:“满满,我叫了你半天你怎么老不理我?”
  “我还以为河边扇把鸟雀儿叫!你爹呢?”
  “到镇上去了。”
  “你怎不上青溪坪赶场?不说是趁花银匠来场上洗洗首饰,好吃酒吗?我以为你早走了。”
  “早走了?爹不让我去。我说:”不让我去我要哭的!‘爹爹说:“你要哭,好,一个人到河坎边去哭,好哭个尽兴。’我就到河边来了。”
  “真哭够了吗?”
  “蒸的不够煮的够;为什么我要哭,我说来玩的。满满,你怎么不钓鱼?”
  “天气冷,大河里水冷了,鱼都躲到岩眼里过冬了,不上钩的。夭夭,我也还在钓鱼,我坐在祠堂前枫树下,钓过坳人,扯住他们一只脚,闲话一说半天。你多久不到我这里来了,过河来玩玩吧。我这里枫木叶又大又红,比你屋后那个还好看,你来,我编顶帽子给你戴。太平溪老爷杨金亭,送了我两大口袋油板栗,一个一个有鸡蛋大,挂在屋檐口边风干了半个月,味道又香又甜,快来帮我个忙,把它吃掉。一人吃不了,邀你二姐也过河来吧。”
  夭夭说:“那好极了,我来帮你忙吃掉它。待一会儿我就来。”
  夭夭回转家里,想邀二姑娘一起过河,并告给她:“满满有鸡蛋大栗子,要人帮忙吃完它。”
  二姑娘正在院坝中太阳下篦头,笑着说:“我有事,不能去。夭夭你想去,答应了满满,你就去吧。”帮二姑娘篦头的大嫂子,也逗夭夭说:“夭夭,满满为人偏心,格外欢喜你。
  栗子鸡蛋大,鸭蛋大,回来时带点吃剩下来的,放在衣兜里,让我们也尝尝吧。“
  夭夭不说什么,返身就走。母亲从侧屋扛着个大棉纱篗子走出来,却叫住了她。
  “夭夭,带点橘子送满满吧。外人要,十挑八挑派人送去,还怕人家不领情。自己家里人倒忘记了。
  堂屋里有大半箩顶好的,你自己背去送满满。“
  夭夭当真就用她那个细篾背笼捡了一背笼顶大的橘子,预备过河。河边本有自己家里一只小船,夭夭不坐它,反而走到下游一点金沙溪溪口边去。其时村子里正有个年青小伙子在装菜蔬上船,预备到镇上去出卖。夭夭说:“大哥,我要渡河到坳上去,你船开头时,我坐你船过河,好不好?你是不是到镇上去?”
  一村子人都认识夭夭,年青汉子更乐于攀话献殷勤,小船上行又照例从对河容口走,并不费事,当然就答应了这件小差事。夭夭又说:“大哥,我不忙,你把菜装满船,要开头时再顺便送我过河。我是到坳上去玩的。我一点不忙!”
  夭夭放下了背箩,坐在一堆南瓜上,来悠悠闲闲的看河上景致。河边水杨柳叶子黄布龙冬,已快脱光了,小小枝干红赤赤光溜溜的,十分好看。夭夭借刀削砍了一大把水杨柳细枝,预备编篮子和鸟笼。溪口流水比往日分外清,水底沙子全是细碎金屑,在阳光下烁烁放光,玛瑙石和蚌壳,在水中沙土上尤其好看。有几个村中小孩子,在水中搬鹅卵石砌堤坝堵水玩,夭夭见猎心喜,也脱了袜子下溪里去踹水,和小孩子一样,从沙砾中挑选石子蚌壳。那卖菜的青年,曾经帮夭夭家哥哥弄船下过常德府,想和夭夭谈谈话,因此问夭夭:“夭夭:你家三黑子多久回来?”夭夭说:“一两天就要拢岸了。今天喜鹊叫,天气好,我猜他船一定歇铜湾溪。”
  “你三哥能干,一年总是上上下下,忙个不停。你爹福气好。”
  “什么好福气?雨水太阳到头上,村子里大家不是一样?”
  “你爹儿女满堂,又好又得力,和别人家不一样。”
  夭夭明白面前一个人话中不仅仅是称羡爹爹,还着实在恭维她。可是话不会说,所以说得那么素朴老实。夭夭因此微微笑着,看那年青人搬菜,好象在表示:“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说说看。”然而那汉子却似乎秘密已给夭夭看穿,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顾作事去了。
  菜蔬装够后,夭夭上了船,坐得端端正正,让那人渡她过河。船抵岸边时,夭夭说:“大哥,真难为你!”从背笼里取出十个大橘子放置船头上,“大哥,吃橘子打口干吧。
  你到镇上去碰见我爹,就请告他一声,我在枫木坳上看船。“说完时,用手和膝部把船头用力一送,推离了岸边,自己便健步如猿,直向枫木坳祠堂走去。
  将近坳上时,只见老水手正躬着腰,用个长竹笤帚打扫祠堂前面的落叶。夭夭人未到身边声音先到:“满满,满满,我来了!”
  老水手带笑说:“夭夭,你平日是个小猴儿精,手脚溜快,今天怎么好象八仙飘海,过了半天的渡,还不济事。神通到哪里去了?”
  “我在溪口捡宝贝。满满,你看看,多少好东西!”她把围裙口袋里水湿未干的石子蚌壳全掏出来,塞到老水手掌心里:“全都把你!”
  “嗨,把我!我又不是神仙,拿这个当饭吃?好礼物。”
  夭夭自然也觉得好笑。“满满,这枫木叶子好,你帮我做顶大帽子,把这些石子儿嵌上去。福音堂洋人和委员见到,一定也称赞。”她指了指背笼里的橘子:“这是娘要我带来送你的。”
  老水手说:“唉呀,那么多,我吃得了?姐姐呢?怎不邀她来玩玩。”
  夭夭还是笑着:“姐姐说,满满栗子多,当真要人帮忙才吃得完,怎不送我们一口袋,让我们背回家慢慢的嚼。”
  老水手也笑将起来:“那好的,那好的。你有背笼,回家时就背一口袋去,请大家帮忙。你们不帮忙,搁到祠堂里,就只有请松鼠帮忙了。”
  “满满,是不是松鼠帮不了你的忙,你才要我们帮忙?”
  “哪里,哪里,我是好心好意给你留下的。若不为你,早给过路人吃光了。你知道,成天有上百两只脚的大耗子翻过这个山坳,大方肯把他们吃,什么不吃个精光!生毛的除了蓑衣,有脚的除了板凳,他们都想吃!都能吃!”
  两人一面说笑一面向祠堂走去。到了里边侧屋,老水手把背笼接过手,将橘子倒进一个大簸箕里,“夭夭,这橘子真大,我要用松毛盖好留下,托你大哥带到武昌黄鹤楼下头去卖,换一件西口大毛皮统子回来。这里橘子不值钱,下面值钱。你家园里的橘子树,如果生在鹦鹉洲,会发万千洋财,一家人都不用担心,住在租界上大洋楼里,冬暖夏凉,天不愁地不怕过太平日子。哪里还会受什么连长排长欺压。”
  夭夭说:“那有什么意思?我要在乡下祝”老水手说:“你舍不得什么?”
  “我舍不得橘子树。”
  “我才说把橘子树搬过鹦鹉洲!”
  “那么我们的牛,我们的羊?我们的鸡和鸭子?我知道,它们都不愿意去那个生地方。路又不熟习,还听人说长年水是黄浑浑的,不见底,不见边,好宽一道河。满满,你说,鱼在浑水里怎么看得见路,不是乱撞?地方不熟习我就有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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