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堂屋里去,见赶路来的伙计还等待在屋檐前。
会长轻声的问:“二先生,你听什么人说省里在调动军队?
可真有这件事?“
伙计说:“辰溪县号上人都那么说。恐怕是福音堂牧师传的消息,他们有无线电,天下消息当天都知道。”伙计见东家神气有点郁郁不乐,因此把话转到本地问题上来。
“会长,这两个月我们吕家坪怎么样?下面都说桐油还看涨,直到明年桃花油上市,只有升起,不会下落。今年汉口柑橘起价钱,洋装货不到。一路看我们麻阳河里橘子园真旺相,一片金,一片黄金!”
会长沉默了一会,捉摸着末尾那几句话的真实意义,“都说地方沾了橘子的光,哪知道还有别的人老要沾我们的光?这里前不多久……活到不讲道理的世界,有什么办法!”
伙计说:“不是说那个能干吗?”
“就是能干才想得出许多巧主意,铺排这样那样!洗慰疾槁懿钒撞撕退奈惫罚嵘锨刖瓢煺写且*位就说:”委员,这地方除了橘子树多,什么都不成,闷死人!‘委员笑眯眯的说:“橘子很补人,挤水也好吃!’好,大家就挤下去,好在橘子树多,总挤不干。可是挤来挤去也就差不多了!”
“局长可换了人?”
“怎么换人?时间不到,不会换人的。都有背脊骨。轻易不会来,来了不会动。不过这个人倒也还好,豪爽大方,很会玩。比那一位皮带带强。既是包办制度,牙齿不太长,地方倒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到辰州府我去看望四老,听他说,桃源转调来的那个长才真有手段!什么什么费,起码是半串儿,丁拐儿。谁知道他们放了多少枪,打中了猫头鹰,九头鸟?哪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局长字号有个老婆,腰身小小的,眉毛长长的,看人时一对眼睛虚虚的,下江人打扮,摩登风流,唱得一口好京戏,打得一手好字牌,不久就和那个长打了亲家(是干亲家湿亲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合手儿抬义胜和少老板轿子,一夜里就捞了‘二方’,本来约好折对平分……过不久,那摩登人儿,却把软的硬的一卷,坐了汽车,闪不知就溜下武昌去了。害得亲家又气又心疼。捏了鼻子吃冲菜,辣得个开口不得。现眼现报。是当真事情。……我过泸溪县时,还正听人说那位亲家还在尤家巷一个娘舅家里养玻这几年的事情,不知是什么,人人都说老总统一了中国,国家就好了。前年老总在省里演说,还说要亲手枪毙十几个贪官污吏。说的倒好听,说了永远不兑现,以为老百姓全是傻老二!”
两个人正天上地下谈说国家大事和地方小事,只听得皮鞋声响,原来说鬼有鬼,队长和一个朋友来了。会长一见是队长,就装成笑脸迎上前去。知道来意是提那笔款项,“队长,好几天不见你了,我正想要人来告个信,你那个乡公所已经送来了。”回头就嘱咐那伙计,“你出去告吴先生,把钱拿来,请队长过手。”
一面让坐,一面叫人倒茶拿烟奉客。坐定后,会长试从队长脸上搜索,想发现一点什么。“队长,这几天手气可好?
我看你印堂红红的。“
队长一面划火柴吸三炮台纸烟,一面摇头,喷了口烟气后,用省里官话说:“坏透了,一连四五场总姓‘输’名‘到底’。我这马上过日子的人,好象要坐轿子神气。天生是马上人,武兼文,不大好办!”他意思是有人在牌桌上合作行骗,三抬一,所以结果老是输。
会长说:“队长你说笑话。谁敢请你坐轿子,不要脑壳!
他们有几个脑壳!“
另外同来那位,看看象是吃过公务饭暂时赋闲的长衫客,便接口说:“输牌不输理,我要是搭伙平分,当裤子也不抱怨你。”接着这个人就把另一时另一个场面,绘影绘声的铺排出来,四家张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手上桌上牌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出来请会长评理。会长本想请教贵姓台甫,这一来倒免了。于是随意应和着说:“当真是的,这位同志说的对,输牌不输理。这不能怪人,是运气差。”
队长受称赞后,有点过意不去,有点忸怩,“荷包空了谁讲个理字?这个月运气不好,我要歇手!”
那人说:“你只管来,我敢写包票,你一定要翻本!”
正说着,号上管事把三小叠法币同一纸收据拿来了,送给会长过目,面对队长笑眯眯的,充满了讨好神气:“大老爷,这阵子手气可好?你老牌张子太厉害,简直是杀手锏,我们都招架不住!一定是京上学来的,是不是?”
队长对这点阿谀要理不理,随随便便的做了个应酬的微笑,并不作答。会长将钞票转交给他,请过目点数。队长只略略一看,就塞到衣口袋里去了,因此再来检视那张收据。
收据被那同来朋友冷眼见到时,队长装作大不高兴神气,皱了皱那两道英雄眉:“这算什么?这个难道还要我盖个私章吗?会长,亏得是你,碍你们的面子,了一件公事。地方上莫不以为这钱是我姓宗的私人财产吧,那就错了,错了。这个东西让我带回去研究研究看。”
会长知道队长意思,是不落证据到人手上。至于乡下人,也就只是缴钱了事,收据有无本不重要,因此敲边鼓说:“那不要紧,改天送来也成。他们不过是要了清一次手续,有个报销,并无别的意思。”且把话岔开说:“队长,你们弟兄上次赶场,听说在老营盘地方,打了一只野猪,有两百斤重,好大一只野猪!这畜生一出现,就搅得个庄稼人睡觉不安,这么一来,可谓为民除一大害,真是立功积德!我听人说野猪还多!”
会长好象触着了忌讳,不能接口说下去。
提起野猪,队长似乎才想起一件事情。“嗨,会长,你不说起它,我倒忘了,我正想送你一腿野猪肉。”又转向那同来长衫朋友说:“六哥,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个会长,仁义好客,家里办的狗肉多好!泡的药酒比北京同仁堂的还有劲头。”又转向会长说:“局里今天请客,会长去不去?”
会长装作不听清楚,只连声叫人倒茶。
又坐了一会儿,队长看看手腕上的白金表,便说事情忙,还有公事要办,起身走了。
那清客似的朋友,临走时又点了支烟,抓起了他那顶破呢帽,跟随队长身后走到天井中时,用一个行家神气去欣赏了一会儿金鱼缸中的石山,说:“队长,你看,你看,这是‘双峰插云’,有阴有阳,带下省里去,怕不止值三百块钱!”
队长也因之停在鱼缸边看了那么一忽儿,却说道:“会长,你这石山上虎耳草长得好大!这东西贴鸡眼睛,百灵百验。你试试看,很好的!”
真应了古人的话,贤者所见,各有不同。两个伟人走后,会长站在天井中鱼缸旁只是干笑。心里却想起老营盘的野猪,好象那个石山就是个野猪头,倒放在鱼缸上。
吕家坪镇上只一条长街,油号,盐号,花纱号,装点了这条长街的繁荣。这三种庄号,照例生意最大,资本雄厚,其余商业相形之下,殊不足数。当地橘子园虽极广大,菜蔬杂粮产量虽相当多,却全由生产者从河码头直接装船运往下游,不须另外经由什么庄号转手。因此一来,橘子园出产虽不少,生意虽不小,却不曾加入当地商会。换言之,也就可说是不被当地人看作“商业”。庄号虽调动得百八十万本钱,预备放帐囤货,在橘子上市时,照当地习惯,可从不对这种易烂不值钱货物投资,定下三五十船橘子,向下装运,与乡下人争利。税局凡是用船装来运去的,上税时经常都有个一定规则:对于橘柚便全看办事人兴致,随便估价。因为货物本不在章程上,又实在太不值钱。
商会会长的职务,照例由当地几种大庄号主人担任。商会主要的工作,说不上为商家谋福利,倒全是消极的应付:应付县里,应付省中各厅,下乡过路的委员,更重要事情,就是应付保安队。商会会长平时本不需要部队,可是部队却少不了他们,公私各事都少不了。举凡军队与民间发生一切经济关系,虽照例由乡区保甲负责,却必须从商会会长转手。期票信用担保,只当地商会会长可靠。部队正当的需要如伙食杂项供应,不正当的如向省里商家拨划特货的售款,临时开借,商会会长职务所在,这样或那样,都得随事帮忙。
商会会长的重要性,既在此而不在彼,因此任何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武装人物,对会长总得客气一些。作会长的若为人心术不端,自然也可利用机会,从中博取一点分外之财。
居多会长名分倒是推派到头上,辞卸不去,忍受麻烦,在应付情形下混。地方不出什么事故,部队无所借口,麻烦还不至于太多。事情繁冗,问题来临办不好时,就坐小船向下河溜一个不负责。商人多外来户,知识照例比当地农民高一些,同是小伟人向乡下人惯使的手段,用到商号中人面前时,不能不谨慎些。因此商会会长的社会地位,比当地小乡绅似乎又高一着。
本地两年来不发生内战,无大股土匪出现,又无大军过境,所以虽驻下一连保安队,在各种小问题上向乡下人弄几个小钱,地方根基好,商务上金融又还活泼,还算是受得了,作会长的也并不十分为难。
萝卜溪大橘子园主人滕长顺,是商会会长的干亲家。因前一天守祠堂老水手谈及的事情,虽明知不重要,第二天依然到镇上去看会长,问问长沙下河情形。到时正值那保安队队长提枪款走后一忽儿,会长还在天井中和那押船管事谈说下河事情。
会长见到长顺就说:“亲家,我正想要到萝卜溪来看你去。
你好?几个丫头都好?“
长顺说:“大家都好,亲家。天气晴朗朗的,事情不忙,怎不到我家去玩半天?”
一眼望见那个伙计,认得他,知道他是刚办货回来的,“周管事,你怎么就回来了?好个神行太保。
看见我家三黑子船没有?他装辰溪县大利通号上的草烟向下放,十四中午开头,算算早过桃源县了。十月边湖里水枯,有不有洋船过湖?“
那管事说:“我在箱子岩下面见你家三黑子站在后艄管舵,八个水手一路唱歌摇橹向下走,船象支箭快。我叫喊他:三哥,三哥,你这个人,算盘珠子怎么划的?怎不装你家橘子到常德府去做一笔生意?常德人正等待麻阳货,‘拉屎抢头一节’,发大财,要赶快!听我那么说,他只是笑。要我告家里,月底必赶回来。二哥的船听傅家舵手说,已上洪江,也快回来了吧。”
会长说:“亲家,人人都说你园里今年橘子好,下河橘子价钱又高,土里长金子,筛也不用筛,只从地下捡起来就是。”
长顺笑着,故意把眉毛皱皱,“土里长金子,你说得好!
可是还有人不要那一片土,也能长金子的!(他意思实有所指,会长明白。)亲家我说你明白,象我那么巴家,再有三十亩地,还是一个‘没奈何’,尿脬上画花,外面好看,里面是空的。
就是上次团上开会那个玩意儿,乡长一开口就要派我出五十,说去说来还是出四十块。这半年大大小小已派了我二三十回(他将手爪一把抓拢,作个手势,表示已过五百),差不多去了个‘抓老官’数目,才免带过。这个冬天不知道还要有几次,他们不会让我们清清静静过一个年的。试想想看,巴掌大一片土地,刮去又刮来,有多少可刮的油水?亲家你倒逍遥自在,世界好,留到这里享福;世界不好,坐船下省去,一个不管,青红皂绿通通不管。象我们呢,好,同橘子树一样,生根在土里五尺,走不动路,人也摇摇,风也摇遥好,你摇吧,我好歹得咬紧牙齿,挨下去!“
会长说:“亲家,树大就经得起攀遥中国在进步,《申报》上说得好,国家慢慢的有了中心,什么事都容易办。要改良,会慢慢改良的!”
“只是改良要钱的方法,钱还是要。我们还是挨下去,让这些人榨挤一个受不了!”
会长慨乎其言的说:“我的哥,我们还不是一个样子,打肿了脸装胖?我能走,铺子字号不能走,要钱还是得拿出来。
老话说:“王把总请客,坐上筵席收份子,一是一,二是二,含糊不得。‘我是个上了场面的人,哪一次逃得脱?别人不知道,亲家你知道。”
“那枪款可拿走了?”
“刚好拿走,队长自己来取的。乡公所里还有个收条,请他盖章,了清手续,有个报销。队长说:”拿回去办,会长你信我吧。‘我自然只好相信。他拿回去还要研究研究呢。研究到末后,你想是怎么样。“
“怪道我在街头见他很豪劲,印堂红红的,象有什么喜事。
和我打招呼,还说要下萝卜溪来吃橘子!“
“这几年总算好,政府里有人负责,国家统了一,不必再打仗了,大家可吃一口太平饭,睡觉也不用担心。阿弥陀佛,罢了。出几个钱,罢了。”
周伙计插嘴说:“我们这里那一位,这一年来会不会找上五串了吧。”
会长微笑点点头,“怕不是协叶合苏?”
“那当然!”长顺说:“虽要钱,也不能不顾脸面。这其中且有好有歹。前年有个高枧满家人,带队伍驻横石滩,送他钱也不要!”
那个押船的伙计,这次上行到沅陵,正被赶上水警讹诈了一笔钱,还受了气,就说:“最不讲理是那些水上副爷,什么事都不会作,胆量又小,从不打过匪,就只会在码头上恐吓船上人。凡事都要钱。不得钱,就说你这船行迹可疑,要‘盘舱’,把货物一件一件搬出放到河岸边滩上,仔细检查。不管干的湿的都扎一铁钎子。你稍说话,他就楞住两只鼓叮叮眼睛说:”咦,怎么,你违抗命令,不服检查?把船给我扣了,不许动。‘末了自然还是那个玩意儿一来就了事。打包票,只有’那个‘事事打得通!在×的一位,为人心直口快,老老实实,对船帮上人说:“我们来到你这鬼地方活受罪,为什么?不是为几个钱,我难道是脚板心痒了,充军来找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