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逐出自己的活动区域之后,开始败逃;他也是始终使对手感到不安的、势不两立的代表。他也希望在远离旧的恩怨的地方,开辟新的天地。当然,这种愿望注定不能实现,因为他的对手不会放过一切置他于死地的机会,就象他也不会一样。
事实上,外蒙古与乌斯满的关系,确实是复杂又清晰的。
在台湾出版的《新疆风暴七十年》(5191-5192页),披露了一份《外蒙古向乌斯曼提出的要求》的机密文件,这份文件可以证实,外蒙古以及苏联,关心乌斯满主要是为了阿尔泰(阿山)。在“辛亥革命”前,阿尔泰、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都是直属中央的政区。清廷退位,苏联与外蒙古已经陆续将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从中国的版图上割了下来,只有阿尔泰,杨增新及时下手,归入新疆,还在中国境内。对于新疆来说,阿尔泰的地理位置怎样评价都不会过分,没有了阿尔泰,中国就没有了惟一的北冰洋水系的额尔齐斯河,此外,就必须仰视居高临下的强邻。一旦出现内乱,俄罗斯与外蒙古,随时可以下山“摘取”他看上的果实。《新疆风暴七十年》披露的事实还有:1942年,乌斯满曾被外蒙古抓获,关押了4个月之久,到1942年7月才被释放回国。在1943年间,乌斯满用阿山的马匹、金沙等从外蒙古换回大量军械。到“北塔山事件”爆发时,怎样对待乌斯满有了另外一个取舍。而乌斯满对待“革命”的典型立场则是:“抢光牲畜自然也革命了。”
现在,一想到“说话的猛兽”“奔走的石头”,我就会“回到”黑戈壁。
在我“接受再教育”的六七十年代,可以说因为“距离”太近,我无法理解就在军马场以及附近发生的许多事件,尽管他们总让我产生身在其中的感觉。我看不到黑喇嘛、马仲英、尧乐博斯、乌斯满有什么区别,我奇怪的只是,为什么他们都与我生活工作的区域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我一再说,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那也是一片遗产丰厚的土地。今天我常想,当初如果我更关心在这里发生的历史往事,也许我“毕业”会更早。
刚到军马场,我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
在战备的紧张期间,一架飞机突然降落在雪原上。几个哈萨克牧人在黎明时发现前方有篝火,驱马一看,竟然是一架不知道是谁的、属于哪个国家的飞机。驾驶员用哈萨克语说:飞机出了问题,请帮忙拉一下。牧人赶回村庄,叫来在家里的男女老少,动用了一切牲畜,人推,牛马拉,飞机终于发动了。当它飞过人们头顶时,飞行员扔下几枝枪,说:“这是给你们的报酬!”原来那是苏军最先进的武器,连我们军分区的人也不会用。送到北京,成了宝贝。
对此,我一开始坚信不疑。后来,不断听到这个故事的新的版本,才当作不可靠的传说。前几年,突然无意中知道了它的终极来源。
从1937年起,阿山(阿尔泰)的哈萨克人开始背井离乡,向东南逃亡。他们之中有许多是几十年前(俄国十月革命前后)从俄领中亚拥进中国境内的难民。这些牧民和他们的牲畜陆续进入了巴里坤。为了阻止哈萨克牧民随意游牧离境,盛世才从督办公署的航空队中抽出了几架飞机,进驻哈密的机场,执行空中拦截任务。
一次,苏联教官与航空队的中校中队长王膺祺各架一架“P-5”飞机前往巴里坤执行任务,但只有苏联教官的飞机回到了哈密。苏联教官说,在返航时不知王膺祺为什么一直东飞,而不是按航线折返哈密(向南飞)。当时仅仅根据王膺祺携带的汽油能够飞到日本人在额济纳“二里子河”修建的机场这一点,断定王膺祺叛逃,投奔了日本。王膺祺的直系亲属因此全流放到伊犁。
8年之后,1945年,哈密山区的牧民向政府报告,在天山一个雪峰之下,发现了一架坠毁的飞机。当地立即派专人前去察看,不但见到了飞机,还见到飞机里有一具干尸,经辨认那就是早已冻死的飞行员王膺祺。这时,盛世才已经离开新疆,到重庆出任农林部部长,苏联教官也回国了,王膺祺的家属全部死在伊犁的动乱中。平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就连当时定案的人牛振汉,也早就成了盛世才的阶下囚,陷于“暴动案”的冤狱。
——这就是“苏修”迫降的飞机。只是其间间隔了30年。
《黑戈壁》九(8)
人们总说:巴里坤、伊吾、哈密东北部山区,是“没有新闻”的“空白区”。这句话如果可以理解成:巴里坤、伊吾、哈密东北部山区,没有常规的新闻,那就准确了。特别是与其有关的人物,没有“常规”人物。
否则,“伊吾四十天”怎么可能发生呢?
在六七十年代之交的战备期间,出了一件与尧乐博斯有关的事。当然,那次战备就是因为已经去世了的尧乐博斯要“反攻大陆”而起。
在北山深处的一个叫做辟特霍勒的地方,原来一直居住着一个独身的牧民。他一个人放着几十只羊,在山谷中有一眼泉水的地方,利用背风的山脚建造了一间土房子。他与羊住在一起,羊是他的“家人”。辟特霍勒,据说含义是“峭壁”,果然峰回路转处,是个极为陡峭的山崖,在峭壁上,一些深凹的的石缝,底下的甚至可以容人躲避风雨。峭壁中央,有个仅可容纳一个人爬行的山洞,平时可以见到岩鸽出入。但人很难(几乎不可能)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攀到那样的高度。
谁会注意到这个几乎可以说是个哑巴(他从不与人交谈)的牧人?谁会关心他的冬凉夏暖的“石窟”?那里面,人是睡在羊粪之上的。
就在“尧乐博斯马上回到哈密东山”的说法甚嚣尘上,无人不知时,老牧羊人死了。他的死因一直不清楚。可就在他死的前一天,辟特霍勒的小小山洞发生了巨大的爆炸。因为那儿简直可以说是无人区,所以影响不大:一块山崖被炸塌,一个连姓名也不清楚的老人死在自己家门前。看不出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辟特霍勒在我们马群进出夏牧场大白杨沟的途中,爆炸时马群离此不远,我们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震撼山岳的巨响。
在路过辟特霍勒时,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山洞是叫雷劈的。确实,在大白杨沟甚至整个白戈壁,打雷是一件极其常见,又极其吓人的事。一年,我们马群在白杨沟夏草场,一个牧工正在听收音机时,打了一个炸雷,几乎将他的手炸掉。另一次,雷从帐篷的烟囱滚下来,把一个牧工的裤裆生给烧焦了。可,雷总是有原因才造成破坏的。那么,因为鸽子带电?但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原来在这个山洞里秘密储藏着大量军火。爆炸发生后,整条山沟布满了死鸽子、鸽子粪,以及七九步枪的子弹,一部分还有杀伤力。
这个老人究竟是这个弹药库的看守,还是他的主人?他是吓死的?炸死的?气死的?还是因为失职自杀的?抑或是彻底失望?
我知道,在离辟特霍勒不远的山坡上,有个叫“库塔利斯克”的荒废村庄。据附近人说,那原来有个边检站,当然是国民党时期的。库塔利斯克!记起来了吗?当年尧乐博斯自报奋勇前往中蒙边界接受外蒙古“支援”哈密起事的领袖和加尼亚子阿吉的军火,最后两人发生了争执,因为和加尼亚子阿吉得到消息说:尧乐博斯“贪污”了一部分武器弹药,并将尧乐博斯看押在一个叫“库塔利斯克”的地方。最后是尧乐博斯的儿子闻讯,赶来杀死看守,救出了父亲。
问题总要归结到“伊吾四十天”。实际上我们在行文中正一步步向“伊吾四十天事件”逼近。
隔着黑戈壁,与居延(额济纳)遥遥相望的,是哈密地区。在西部的旅人心目中,哈密是令人向往,又令人绝望的彼岸世界。1928年杨增新遇刺身死。几年之后,逐渐波及整个西部的动乱,就从哈密的冷落山乡开始了。直到“伊吾四十天事件”,才彻底揭过了这一页。在1949年之前,只有杨增新意识到了危机就潜藏在宁静无争的地方。事实上,杨增新一直将与黑戈壁比邻的哈密当成了一个“病灶”,只有到了这个“医国手”死于另一次背景复杂的暗杀之后,哈密才真正成为地缘政治的敏感区域。
1928年,杨增新在宴会上遇刺身亡,从此新疆和中国西部就陷入长期的仇杀与战乱之中,所谓“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始于哈密的“小堡事件”。关于1931年2月发生的“小堡事件”,包尔汉回忆录《新疆五十年》之中有客观的记述。从身受重伤的新疆督军杨增新责问刺客“你要干什么”开始,就没有人在普遍的内乱中说得清究竟“要干什么”这一点了。到了“伊吾四十天”,与杨增新遇刺同时打开的“潘多拉的匣子”,终于彻底关了起来。所以,“伊吾四十天”是新疆现代史的最后一章,是《黑戈壁史诗》的终曲。
“伊吾四十天”的过程基本是11:
1950年2月,中共伊吾县工委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四十六团一营二连从哈密出发,经沁城、小堡,抵达伊吾县城,标志伊吾新政权确立。起义后的原伊吾县长艾拜都拉等上层人士,策动了叛乱。当时,尧乐博斯已经叛逃至北山,乌斯满和他的部落也正陆续通过巴里坤、黑戈壁,前往甘肃与青海交界处。叛匪先后袭击并屠杀了派出在淖毛湖、下马崖等地驻防垦荒的二连战士,并于3月30日拂晓围攻县城的中共伊吾县工委与二连连部,参加叛乱的人据说曾达到数千人。绝大部分是裹胁的牧民。二连与工委依靠旧公安局的院子以及附近制高点的碉堡,死守县城,以警察局保存的枪械与叛匪交战,直到5月7日,在被困40天之后,才与前来解围的援军在伊吾县城会师。
在被围困的40天里,二连多次派遣战士突围向哈密驻军报警,可都未能完成任务。其间,哈密曾派出援军前往哈密,可也没有能抵达县城。一个县级建制在一个多月时间里完全失去了控制,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是仅见的。
《黑戈壁》九(9)
二连死守县城40天,在没有外援,与上级完全失去联系的困境中,依靠自己最终战胜了颠覆了全县的叛匪,是真正的英雄业绩。这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光辉篇章。
从一到军马场,“伊吾四十天”的故事,就成了我们的必修课程。当然,民间传说不等于信史,但民间传说往往能反映出人心向背、表达出一般会潜藏在史册的字里行间的爱憎与得失。
“伊吾四十天”结束,黑喇嘛、马仲英、尧乐博斯、乌斯满这样的乱世枭雄,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他们的舞台已经拆除,他们的观众改了品味,他们的一举一动再也无人喝彩,甚至再也无人回顾。好比火山喷发的炽热岩浆,制造了巨大破坏,终于凝固;好比波澜壮阔的内陆河,流过戈壁沙漠,终于潜入地下。如果还欠缺一点什么,那么就是应该给他们一张返程车票:作为一个历史人物,他们必须回到起点上去。
《黑戈壁》十(1)
在丹毕加参其人搅扰了新疆与科布多的安宁时,在黑喇嘛出没于黑戈壁时,边界两边都随时处在动荡不安中,在这些晦暗难明的岁月,站在黑喇嘛-丹毕加参对面的,是新疆督军杨增新。
杨增新(1863-1928),字鼎臣。云南蒙自人。清光绪十五年进士。光绪三十四年(1908)入疆任镇迪道。所谓镇迪道,是新疆的一个道区,镇,是镇西,即巴里坤;迪,是迪化,即乌鲁木齐。民国元年三月,清廷任命的最后一任新疆巡抚袁大化弃职东归,并举杨增新出任新疆都督。从1912年临危受命,到1928年遇刺身亡,在近二十年间杨增新曾任新疆督军、省长,并兼任民政长、巡按使等职。殚精竭虑,治理新疆。赴任之初,很快就与伊犁“革命党”达成协议,使全疆基本稳定。对中央采取了著名的“认庙不认神”的态度,以免内地政局变更频繁影响到新疆。他可以说是临危受命。清廷退位,沙俄介入喀尔喀蒙古事务,并引起唐努乌梁海、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地长期动荡不宁。杨增新一方面以最快速度将近邻阿尔泰(原来直属中央,但中央鞭长莫及)纳入新疆建制,一面倾尽全部力量,防卫战略要地察罕通古。在几年间,从来无人关心的偏僻之地察罕通古,成了内陆亚洲动乱与稳定的关键词。正是因为如此,杨增新本人也成了举世关注的人物。防卫察罕通古,是典型的空城之计,杨增新“两手抱空拳”,以中华民国为后盾,“吓退”面对的强敌。在察罕通古,一个备受外蒙古上层器重,受沙俄利用,受哈萨克与附近蒙古诸部侧目的强敌,就是黑喇嘛—丹毕加参。
杨增新可以说是集古今治术为一身的人物。死守察罕通古,寸步不让的同时,他又利用软硬两手,妥善处理了因俄国“二月革命”“十月革命”一举涌入新疆的30万哈萨克、吉尔吉斯(柯尔克孜)难民,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当时新疆维吾尔族以外的所有民族总数。事实上,“辛亥革命”的直接后果是,喀尔喀蒙古逐渐从中华版图剥离,导致了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的动乱不宁。其间,沙俄一直在做由外蒙古上层为其火中取栗的受益者。但是历史的轮盘赌意外地停在同一个数码上,1917年,“二月革命”推翻了沙皇,大批中亚原来归属沙俄罗曼诺夫王朝的部落陷入无政府状态。杨增新通过1912年-1917年的历练,已经洞悉了中亚的政治隐密,站稳了自己的位置。他有了足够的准备面对中亚政局的颠覆。1918年-1919年,大批溃逃的白俄为躲避红军追剿,进入新疆。陆续进入新疆的白俄,据说仅军人就有近5万。还有数不清的家属与政治难民。这些白俄军人,已经远远超出全新疆驻军5倍以上。这些人有不少是亡命徒,已经打了几年的仗,不在乎为最后的结局再多打一仗。他们装备精良,他们是绝境求生,他们不是“夏伯阳”们的对手,可对付新疆的部队,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