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描写震慑住了。
没有亲临此地的人,写不出那些如同摄像机“扫”出的“实景”。所以我相信写这部书时,奥勃鲁切夫根据的一定是第一手的见闻,不可能是出于想象编造。关于这段可疑的“黑喇嘛身世”,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作者在有意回避什么。他显然希望人们将他写的这个黑喇嘛,与那个“红色政权的死敌”黑喇嘛——丹毕诺颜当作两个人。他故意将时代前移,模糊人物的早年经历,淡化与俄罗斯以及蒙古国的红色政权之间的联系。他写了黑喇嘛这个“丝路罗宾汉”,因为他需要这个;他又不得不为自己留一条退路。那是在苏共“肃反”的狂热期间。他知道,黑喇嘛终究是黑喇嘛。
特别是,后来我发现奥勃鲁切夫写的黑喇嘛身世,与那个步其后尘者——“哈密虎王”尧乐博斯,有奇异的重合之处。这更证实,奥勃鲁切夫写的是一个复合型人物。他,是有意这样写的。
当时,我还没有想到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黑喇嘛本人在不同场合、对不同对象,讲述着不同的故事。也就是说:那实际上是出于黑喇嘛的编造。
《中央亚细亚的荒漠》一书,也写到了黑喇嘛的结局。作者在从额济纳流域返回塔城时,又路经了黑戈壁。他专程到黑喇嘛的要塞探望,因为他真的为黑喇嘛找了几本古书,要送去。同时在从这里离去时,黑喇嘛请他们在额济纳河的农区为自己买一些粮食,买到的粮食就驮在骆驼背上。
他们敲开了要塞的门,一个以前没见过的蒙古族老人问明了来意,打开门请他们在房间里坐下,并告诉他们:前不久黑喇嘛抢劫了一个前往乌鲁木齐的汉族商队,得到了大笔银子(那应该是伊犁将军府的“饷银”)。他估计自己的钱已经可以赎回在北京作奴仆的弟妹,就遣散了其余的人,带了4个伙伴到北京去了。这个老人是替黑喇嘛看管寨子的,这里的骆驼、绵羊、山羊,都是黑喇嘛留下的。因为他担心自己迟早还得回到黑戈壁,继续做“山大王”。
作者听老人说完,留下粮食,并住了一晚上,就在第二天一早离去了。
这段文字读起来,真如同空谷足音。
在奥勃鲁切夫笔下,黑喇嘛在黑戈壁潜藏了三四年。实际上,从1919年他进入中国西部,到1923年(或1924年)遇刺身亡,正好就是三四年。当然,关于黑喇嘛遇刺的年代,是有不同说法。其实关于黑喇嘛的一切,都有不同说法。
《中央亚细亚的荒漠》接近结尾部分,又出现了“黑喇嘛”:
《黑戈壁》二(4)
……过了若干时间之后,一次作者在路经吐鲁番时,在天山脚下踏上了一片名副其实的荒漠,地面布满乌黑发亮的细碎的卵石与砾石,只在平坦低洼的荒滩上才见得到稀疏的灌丛。走着走着,他产生了异样的情绪。“类似的地貌,使我们回忆起从巴里坤前往额济纳河流域的黑城,途中会见黑喇嘛的那个黑戈壁。真难为黑喇嘛,竟给自己选择这样一处黑色的荒漠作为栖身之所。”
写到这里,已经离曲终人散不远了。显然,当时作者只是知道黑喇嘛不在黑戈壁了,黑喇嘛意外离去,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像当时外界的报道一样,他并不知道,黑喇嘛已经甚身首异处,——或者不相信(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我是20年前初次读到奥勃鲁切夫的《中央亚细亚的荒漠》一书的。这是正面写黑喇嘛其人、黑喇嘛要塞的重要著作。后来,我多次读过这本书。这一次读,认为是纪实之作,如同斯文?赫定的《我的探险生涯》(《亚洲腹地旅行记》);再一次读,又认定其中有不少想象成分,不能作为信史。有一段时间,我拿不准该在多大的程度上相信书中所写的关于黑喇嘛的内容。像奥勃鲁切夫这样档次的学者,写的又是他的工作范围,不会离开真实太远;可在黑喇嘛丹毕已经成为革命的敌人的苏俄时期,这样同情他、为他洗刷清白,确实有点费解。我见到的《中央亚细亚的荒漠》,是奥勃鲁切夫去世前一年(1955年)出版的新一版(第三版),这版对很多内容作了充实,比如首次使用了沙俄驻塔城领事索科夫( C。BKOB )的真实姓名,这个人在十月革命后成了白俄,在中国境内长期对苏俄持不认同的态度。
《中央亚细亚的荒漠》给我的印象是:奥勃鲁切夫笔下与黑喇嘛有关的内容是“虚实相间”,实的,主要是黑喇嘛要塞“碉堡山”的情况;虚的,则是有关黑喇嘛的生平。他采用“春秋笔法”的原因是为了使“黑喇嘛”与“丹毕诺颜”保持一个必要的安全距离。但他相当明确地写出了自己对“黑喇嘛”(不是丹毕)的看法: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逼上梁山”的豪杰。这样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因为,蒙古国与俄罗斯苏维埃都已经断定他是革命的死敌,而且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至于他写的黑戈壁与黑喇嘛的要塞,经过我自己的对照比较,可以证实是真实可信的。
《中央亚细亚的荒漠》之所以在1955年出版了新一版。难道是斯大林的死使奥勃鲁切夫在晚年想到,可以为黑喇嘛说点什么了?就象赫鲁晓夫在一年后的苏共“20大”上为“肃反”作的那样?
《黑戈壁》三(1)
黑喇嘛似乎是这样一个人:只有当他不存在了,人们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关于黑喇嘛,除了俄国学者奥勃鲁切夫,就属丹麦人哈士纶的探险记《蒙古的人和神》所说最为重要。哈士纶在1927年-1928年间,生活在蒙古族聚居区,从额济纳,到新疆的焉耆。在1927年11月,他曾经亲自考察了“黑喇嘛的城堡”,同时在额济纳与马鬃山向蒙古牧民、过往商旅作过深入的专门调查,特别是他抵达乌鲁木齐后,结识了黑喇嘛的副官-秘书札哈沁贝勒,而且,他本人与当时的外蒙古红色、白色两个阵营都没有丝毫瓜葛。所以,他的记载最有价值。
在奥勃鲁切夫“离去”、哈士纶到来之间,一个美国人来到了黑戈壁。他就是著名的东方学家欧文?拉铁摩尔。
拉铁摩尔在1900年出生后不久,就随父母来到了中国。在中国生活了12年。他在英国与瑞士完成了学业,1919年,再次回到中国,担任英国报刊的驻华记者。1925年,他从北京来到归化(呼和浩特)。那时,归化是通往新疆的“草原之路”的起止点,他与来自新疆的商旅有许多交往,并且开始关注中国的新疆,期望能亲自到新疆考察。1926年3月,拉铁摩尔刚结婚。他为妻子设计了一个特殊的“蜜月”旅行:计划由归化出发,穿越最不为人所知的内陆亚洲,再翻过“世界屋脊”到达印度。在蒙古高原,他完全依靠骆驼作为交通工具,横贯东西,走了1600英里。在古道上,他经历到的,和千百年来往返于东西方的古人一样,干渴、风沙、酷寒、雪暴,以及强梁阻路、官府贪墨、前程不明、人心涣散,都为行旅设置了障碍。
后来,在回顾这次“苦难历程”时,拉铁摩尔一再解释自己为什么选择这样一条“被遗忘的丝绸之路”:
他本来可以随大的商队走“草原之路”,但是这正是一个特殊时期,“外蒙古受苏俄诱惑,宣言脱离中国”,从中原进出内外蒙古,必将成为“走钢丝”式的杂技,不但危险,而且全无保护。他本可以穿越中国内地,循传统的古道西行,但他从北京首途时“内战方酣、土匪充斥,而且排外正烈”,他担心沿这条路走不多远计划就会夭折。他希望远离左、右两边的人群,他却不怕路途漫长坎坷,气候恶劣;也不在乎条件,不讲究路况。也就是说,与人为相比,他宁肯选择无人区。所以,他便在一个特殊时期走上了穿越黑戈壁的旅途。后来他提到自己旅途时说:“这条路所经各地,荒沙弥漫,如果不是机遇眷顾,你找不到合格的向导,就连以驼夫为职业的当地人,也不知道有你说的那条路存在。作为先行者,你得面对一切困难。”
所以,在途中拉铁摩尔先安排妻子艾莉诺娜离开了归化(呼和浩特),他自己继续前行。他们商定,艾莉诺娜回到北京,辗转通过西伯利亚铁路到达俄领中亚的斜米巴拉廷斯克。而拉铁摩尔自己还是要按原计划穿越黑戈壁,到达乌鲁木齐,再前往斜米巴拉廷斯克,夫妻相会。“黑戈壁”的诱惑不可抗拒。
1926年9月,拉铁摩尔到达了额济纳河。他才26岁,他的“条件”相当好。他不但年轻,而且会汉语,也会蒙古语。通过此行,他成了一个“蒙古人”。离开额济纳,他和他的驼队进入无人定居的黑戈壁。
走出黑戈壁,拉铁摩尔到达明水,又进入天山的余脉。在巴里坤以北、通向外蒙的三塘湖,为新疆的边防军拘捕。他在巴里坤关押了两周。省会乌鲁木齐的外国传教士已经知道这次特殊的“蜜月旅行”与“新郎”——拉铁摩尔,在教会通力营救之下,他终于摆脱困境,获准前往乌鲁木齐。1927年1月2日,脱离拘押的拉铁摩尔到达古城(新疆奇台),就是步行,离乌鲁木齐也没有多远了。
在乌鲁木齐,拉铁摩尔用电话通知妻子,自己已经走出“被遗忘的丝绸之路”,下一步将是前往中亚与妻子会面。艾莉诺娜立即踏上以斜米巴拉廷斯克为终点的路途。当他们已经可以隔着“天河”计算相会的日子了,却出现了政治变故。拉铁摩尔到达中苏边境城市塔城时,苏联与美国突然发生了外交冲突,苏联断然停止给美国人发放入境签证。已经走过整个内陆亚洲,在黑戈壁几乎与黑喇嘛相逢的拉铁摩尔,就这样被拦截在国境线的一边。1927年2月,艾莉诺娜来到中亚的名城斜米巴拉廷斯克,一个坏消息在等着她:他们的运气看来只比“牛郎织女”好一点。她与新婚久别的丈夫中间,还隔着两千多公里的雪原。在政治体制迥异的他乡,那时交通不便,人地两生,使得所距地理跨度比实际上要长出若干倍。这个美国姑娘不顾严寒,居然立即设法雇了一辆由一群狗拉的雪橇,日夜兼程赶往中苏边境。在雪原上,每天太阳从她的面前升起,落在她的身后。最终,他们在中苏边境的小城恰克图(新疆塔城)相会。
艰难坎坷的西行,竟迸发出璀璨的爱情火花。拉铁摩尔夫妻在塔城的相会,成为西行者追寻的理想境界。
此后,拉铁摩尔写出了自己的成名作《通向新疆的戈壁沙漠之路》(1928年);而艾莉诺娜则以《新疆重归一统》(1934年)来呼应。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拉铁摩尔成了世界主要的东方学家。他在1961年重新访问了蒙古国;1972年,正在“文化革命”期间的中国的一件大事,是艾德加?斯诺再次采访了毛泽东,地点从延安改作北京的中南海。此后是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与之相比受到忽略的还有:1972年另一个应邀进入中国的美国人,是欧文?拉铁摩尔。
《黑戈壁》三(2)
拉铁摩尔是“世纪同龄人”。这年他已经72岁。在中国期间他没有在北京久留,而是前往内蒙古自治区,特别是来到了乌鲁木齐。——这一年我也初次来到乌鲁木齐。当然,此行拉铁摩尔不会再是自己一个人、骑着骆驼上路的“荒漠独行”,他的爱妻艾莉诺娜也不在恰克图(新疆塔城)的小小边境驿站等待与他相会了,而是在天堂。
有了这种经历,拉铁摩尔对内陆亚洲的地缘政治感受极其敏感深刻。在他的笔下,他是一个观察家,而不是、主要不是探险家。
可以说,20世纪前期只有拉铁摩尔的记述,是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待黑喇嘛与黑戈壁的。他路经黑戈壁的1926年秋冬之际,黑喇嘛已经“离开”他的要塞两年了。两年并不太长,可这正是一个反思所需要的时间间隔。
拉铁摩尔写到的黑戈壁,是与当时政治变更的落差联系到一起的。在《通向新疆的戈壁沙漠之路》书中,他曾这样概括:
在他到来之前,冷落千年的黑戈壁有过不长的辉煌时期,那是因为它与黑喇嘛的名字密不可分,因此也就成为俄国的“红”“白”更替,中国的民国取代清朝,外蒙古活佛政体退出生活主流等等的沧桑之变的一个标本。可是,尽管如此,外界始终对黑戈壁的潜在的秘密所知不多。那个黑喇嘛,又叫做“假喇嘛”,他利用政治真空在黑戈壁经营起自己的“菜园”。他的“假喇嘛的要塞”( HOUSE OF THE FALSO LAMA )成了原来是无人定居区的黑戈壁的惟一人工景观。黑喇嘛实际是一个蒙古化的汉人。当苏俄取代中国,夺取了对外蒙古的管理权时,他站在了失败的一方,只得带着一些部属、仆从,以及蒙古牧民,遁入黑戈壁栖身,另图发展。黑戈壁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拉铁摩尔是黑喇嘛离开黑戈壁之后,较早探访他的要塞的外来人。
拉铁摩尔认为,黑喇嘛费这样大的力气建立要塞,将一个无人区改造成军事禁区,主要是出于防备为敌人越界追杀——他的前半生中结下了太多的死结。同时,是他对黑喇嘛作出了与众不同的评价。他说,黑喇嘛为在黑戈壁站住脚,实际是在努力将其改造成为一条新的东西交通要道,以取代在政治变更期间已经没有便利可言的北道(“盘道”)。这样,从内蒙古的归化(呼和浩特)出发,穿越北方戈壁草滩,进入新疆的商旅,可以有一个更便捷的路径。同时,路经黑戈壁的商人南下到肃州(甘肃酒泉),联系货源,就能够降低整个商业成本。
据拉铁摩尔路经时的了解,黑喇嘛在黑戈壁作过两件事:
一,发展骆驼的饲养,黑喇嘛特意将以往商队放弃的疲弱骆驼全都收养起来,扩大了自己的驼队;
二,是在黑戈壁到处寻找水源,著录每一处潜在的、可供商队住宿的有水有草的营地。
拉铁摩尔甚至说:目前穿越黑戈壁的商路(小道),就是黑喇嘛在几年前开辟的;黑喇嘛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陆亚洲地缘政治失衡的年代)维持“归化及新疆之间的交通线的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