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将领见他不听劝,抿唇摇了摇头,忽抬手做了个手势,东西两边即有更多禁军涌来。铁链声哗啦啦响动,平康坊里的歌舞声霎时间似乎全都停了。
前后铁链浩浩荡荡袭来,拦住他又迅速交错,将他死死锁住。
杨中尉何惧此,竟是仰天大笑,几将眼泪都笑了出来。
他笑着笑着忽明白之前为何会有那么多回忆涌来,原是大限将至哪!雪扑了他一头一脸,象征着军人的红色抹额却未被吹散,反而格外鲜丽。
诶,许多想做的事都做不成啦,河北也终于不用再反反复复去打了。
他长叹一声,止住笑道:“我岂能死于尔等竖子之手,真是可笑!”言罢举起刀,在那禁军将领“拦住他”的令中,干脆利落地将刀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雪愈发大,中和殿外几乎要被淹掉,小皇帝守在晃动的烛火前发抖。
“马常侍,杨中尉虽然凶了点,但是、但是朕觉得他是个好人呢……”
“陛下,杨中尉可是勾结魏王要夺位呢。”
小皇帝慢悠悠转过头,看了一眼淡淡微笑的马承元,又将头缩回去,将手指朝那火苗伸过去,试图去碰,最终却被烫得低呼了一声。
他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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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本坊小宅内,许稷关了窗。
王夫南仍坐在她旁边,过了好久,终于开口道:“我要走了。”
许稷低着头。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走了。”
许稷仍低着头,似在努力做出取舍。
王夫南伸过手,搭住她双肩,将她身子扳正,最后郑重说道:“我要走了。”
许稷霍地抬头,面上一本正经,气息沉稳有力:“今日被李茂茂撞见,我无所谓,你要紧吗?”
王夫南盯住她的黑眸,那里面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努力放轻松,这才回道:“不在意。”
“名分呢?”
“也不在意。”他努力撑着笑脸说完,鼓起勇气问:“那么你呢?”
许稷沉默了片刻,一双冰冷的手忽然上抬,迅速搭住他侧脸,上身骤然前倾,毫无预兆地吻了过去:“不在意。”
☆、第72章 七二满帘风
王夫南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哪怕许稷只是浅尝辄止。
他错愕过后正要开口,许稷却伸指按住了他的唇:“别说话。”她面上一派沉静;冰冷的一双手却下移探进他的袍子里;绕开中单贴上了他的皮肤。忽然获得的温暖让她一直紧着的眉头瞬时舒展,而另一个被冻得忍不住要打颤的家伙也只能面不改色地死扛。
好在他很快就不觉得这忽然伸进来的手冷得突兀;而许稷也正色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她忽然垂眸:“我的心意,我也清楚。”复抬起头看向他:“我不喜欢拖泥带水,但是有一点——”
王夫南等她下文。
“与我同行;我只能允诺在有生之年;我的心不会变;除此之外,我能给你的非常少。”她无法成为合格的宦门夫人;甚至以女子身份行事也不行,更何况她还要在这风浪不息的混沌宦海前行,会不会翻船、会不会淹死……一切都是未知数。
允诺一生一世白头偕老这种话,对他们来说都太轻率了。
“足够了。”王夫南说。
因他能给的也未必会比她多。姑且不论行军打仗总有意外;就算没有死在沙场上,也未必能一生无虞。倘若因为这个就畏首畏尾,怕自己遭遇意外对方无法承担,那么再好的心意都只能收拾收拾扔进曲江池喂鱼。
眼前这个他等了二十几年的人,奇迹般地出现,顽强植株般活到现在,如今还能将手挨近他取暖,就已经值得万分庆幸。
许稷手往上移,按住了他的心。仍是那样炽烈,隔着皮肤能轻易感受到它的有力跳动,她不再惧怕接受这颗心,哪怕烫手她也想要收下。
仿佛各自都获得了勇气,此刻外面的风雪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她没有着急收回手,于是王夫南按住她的手,看着她满脸疲色道:“倘若吃掉我能让你恢复力气,那么就请毫不犹豫地吃掉我吧。”
许稷跪坐着直起上身,却是低头继续方才那个没有深入的吻。他唇形好看,唇瓣也柔软,回应堪称温柔,与在高密酒醉后那个吻不同的是,她想更了解他更多,而非当时一味理智的推拒。
炭盆里木炭燃烧发出轻微声响,朔风呼啸,两个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却在亲吻一事上纠缠不清,脸红心热地妄图将对方吃掉。
烛火燃尽,许稷停了下来,额头抵着他,气息不定却非常疲惫地表达了自己想要休息的*:“太累了,我想要睡一觉。”
从东都到这里,两天里她没有合过眼,等愤怒和亢奋劲头过去,就只剩下独自吞咽的疲倦。好在,还有另一个人在,她觉得安心了许多,像是有了可以囤放倦意的居所,并且也乐意接受对方的疲惫。
王夫南察觉了这一点,且深以为今日并不是甚么水到渠成的好日子,容她挨靠着休息了一会儿,竟将她抱了起来,回应的语声低低柔柔:“那就睡吧。”
两人同室处过,甚至抵足而眠过,如今更是将那一层距离移开,并枕而眠。简榻薄被冷褥,是真正的寒舍,但能分享体温,躺下来的一刻觉得可以安心到马上入眠,这些简陋就都无所谓。
许稷难得温暖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手脚竟都是热的。王夫南仍在睡,面对她侧躺着,将她的手收在胸前,于是她睁开眼,就恰看到他的脸。
外面天色已渐渐明朗,虽常参已经停了也不必大早上赶去上朝,但许稷还是得起来了。她想了想昨晚的事,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冲动。她于是抽出手抱住他,好像要将心中积欠多时的想念填补起来,直到觉得胸膛中满了一些,这才喊他:“该起来了。”
王夫南装死不动,察觉到她松手,反拥住她,两人沉默地这么待了一会儿,许稷说“来不及”了,才从那怀抱中逃开,下床利索地套靴穿衣,又迅速出门打水洗了脸,窜进屋内却见王夫南刚起来。
她将手伸进他衣服里,脸色惨白,声音都像是被冻住了:“冷死了,外面都是雪。”
王夫南适应了那冷手,说:“那你再捂一会儿。”
“不了,我要趁早去太府寺。”她抽出手低头哈气,拿过架子上的大氅:“不与你一道吃早饭了,我回公厨吃,走之前带上门。”
她说完披上大氅急急忙忙出了门,踩着积雪往北边的安上门去。
暴雪终于停了,长安城的百姓却被满城积雪愁坏,几乎都是坊门还没开就出来铲雪通路,只有小孩子们不明白这大雪带来的麻烦,反而没心没肺地玩乐,像百姓无法懂朝堂里明争暗斗。
平康坊昨晚死了人。妓馆的仆人将积雪铲开,才看到积雪下一滩滩的血迹,于是慌忙报了官。而昨晚夜宿平康坊的右神策军将领们在早上碰头时,也互相问道“咦,中尉人呢?难道昨晚冒雪回去了吗?”
一群人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走到南曲见万年县衙差和平康坊仆人堵在巷子里,上前一问才知昨晚花天酒地喝得醉醺醺时,坊内出了事。
有人心中腾起不好预感,那万年县衙差为稳众心却说:“诶,指不定是阿猫阿狗的血,散了吧,都散了吧。”
“放屁,阿猫阿狗能有这么多血?”一孔目官骂道。
衙差不想和当兵的打交道,于是弓着腰低声说:“倘有打斗楼上必能闻得动静,某去问问。”言罢就溜了个没影,一众路人也因觉着案子没什么大爆点遂也纷纷散开。
十几个右神策军将领也没心没肺结伴去吃早饭,有一人却说:“昨晚怕是喝大了,头晕,我先回去了。”
说话那人正是右神策军中护军曹亚之,作为仅次于护军中尉的领官,同样是由宦官充任,曹亚之是个不折不扣的阉人。
他当真是回府去,但脑子却清醒得很。昨晚那场厮杀打斗发生时,他就在楼上,悠悠闲闲听伎人弹唱完了漫长的出塞曲。
昨晚那收尾,他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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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回公厨潦草吃了早饭,出来后瞥见冻得瑟瑟发抖的李郎中:“冷吗?”
李郎中在风雪里昨晚站到半夜,后来被冻晕了还是被庶仆扛进去的。他为表忠心,不要脸地说:“下官本想等到侍郎回来的,后来冻晕了才……”
“我说让你等你便等吗?”许稷看也不看他,“这种话倒是听得进去,那我让延迟交太府寺的事为何听不进去呢?”
她语声不高,但无疑是朝李郎中狠狠打了一拳。
李郎中忍冻吹风想要一表忠心,却反被她拐弯抹角骂了一顿,连许稷身后的两个书吏都看不出他已失势,不再对他唯唯诺诺,反而是昂首挺胸从他面前走过,跟着许稷往太府寺去了。
太府寺少卿早就料到许稷会来,竟是称病告假索性在家歇着,但这并不妨碍许稷查账。度支虽不能直接越过太府寺动左藏库,但对太府寺的出纳仍有审查权。许稷没有让御史出面,因她打算顺手将盐铁司与太府寺之间的出入账也一并看了。
主官都不在,太府寺一群小吏就任由许稷拿捏,账簿更是悉数奉上,毫不保留。
许稷带着度支书吏迅速翻着今年盐铁每月的入账,到收尾时忽听得公房外面有人跑了进来,压着声音四处宣扬:“杨中尉死啦!”
许稷霍地合上手中簿子,对面俩书吏愣了一下,抬头看她,她却又翻开簿子将余下的账看完。
外面的议论从“怎么死的?”到“真的是谋逆吗?”,知情者则一一道来:“说是昨晚在平康坊,陛下派出北衙的人去捉杨中尉,没想到杨中尉畏罪自尽了!一刀扎心啊,死相很惨哪!”、“没错就是谋逆啊!还记得魏王吗,说是魏王在河北悄悄募兵策划谋反,杨中尉与之有勾结哪!”
“魏王?”、“正是魏王!如今通缉令都下去了,魏王有谋逆之心,见之格杀勿论。现在一众人大概都忙着与魏王撇清关系吧!”
许稷合上簿子收了书匣,对面前两位书吏道:“速收拾好了出来。”于是走出门,对太府寺小吏道:“簿子都收了吧。”
小吏应声止住议论,忙进去收拾簿子。许稷埋头出了太府寺,拐进安上门街,步履匆匆往安上门走,到处是雪气,许稷鼻子都冻得麻木了。
风迎面涌来,她思路也终于理顺。
好个一石三鸟,杨中尉、魏王、与魏王有牵连的老臣,只要沾上或许就避不开被清洗的命运。
她甚至跑了起来,希望王夫南还没有出门,希望能将此事速告知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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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殿内,马承元仍与小皇帝下着千篇一律的棋,他道:“陛下,杨中尉一除,右神策军不能无首啊。”
小皇帝不想说话。
马承元就说:“陛下认为谁能挑起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的担子呢?”
小皇帝摇摇头,小心地说:“朕不知道。”
马承元落下一颗棋:“将曹中护军喊过来问问看吧?”
“曹中护军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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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跑到太庙西边时,猛地撞见了王夫南。
王夫南握住她的肩,她深吸一口气,抬首道:“出事了,杨中尉、出事了。且魏王也……所以……”
“我听说了。”王夫南神色凝重,显然已思忖过其中阴谋。他伸手顺了顺许稷后背,在许稷喘气的同时,忽然想到一个人,他声音表情均是冷淡:“是曹亚之。”
作者有话要说:
船快了,但眼下还操之过急。希望第一次有个好环境好心情,现在乌糟糟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但可以展现一下许稷的另外一面。
☆、第73章 七三罢进奉
积雪将树枝压塌,一块雪掉下来,就要砸在许稷头上;王夫南拽了许稷一把;那团雪就散在了地上。许稷看着那滩雪想了想,抬首道:“曹亚之一旦上位,右神策军恐怕……”
她还没说完;王夫南忽然搭住她后脑勺将她按进怀里,并一派悠闲地看着太常寺太乐丞神色惶恐地从他们身边路过。
太乐丞完全吓坏了;却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转瞬就跑了个没影。
“这种话别在这地方说。”他下巴抵着她;声音低低;面上云淡风轻:“曹亚之倘若接替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的位置,对朝廷、对你我的确都没好处;不过这麻烦以后再解决;现在别着急动,他们在放饵呢。”
他说完才松了手;许稷往后退了一步:“方才有谁过去了吗?”
“太常寺那个姓苏的太乐丞。”
怎么是他!许稷扭头去看,哪里还有苏太乐丞的人影。她仿佛能预见到未来几日的闲言碎语,因这位姓苏的太乐丞出了名的爱散播是非胡说八道。不过无所谓,她既然已经做了就不怕被人说道,只是——
她顿了顿:“你家人多话也多,不要紧吗?”
“我会寻机会同阿娘说。”王夫南站在她面前,手忽然伸过去正了正她的幞头:“我阿娘一向通情达理且心宽,你不用太担心。”又说:“如今正在风头上,夺盐利的计划暂缓一缓不好吗?”
许稷见四下无人,遂道:“度支钱不够用,且每月盐利都以进奉形式入了内库,盐铁司能收上来的很少,不能再拖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有数,你倒是要当心,因魏王当时是在泰宁失踪,眼下追究魏王,我怕牵扯到你。”
“阉党嚣张,朝臣也不是吃素的,不用太惊恐。”
许稷点点头,她打算撤回度支,遂问他:“你现在要去哪?”
“回家睡觉。”他面上撑出笑意来,转过身:“晚上别在公厨用饭,回来吃。”
他说得轻松,像是毫不在意。但许稷却清楚这其中利害,曹亚之虽然和马承元等人看起来交情平平,但内里有什么歪歪绕绕的关系谁也说不准。万一曹亚之与马承元等人沆瀣一气,那么右神策军对左神策军的约束力就会大打折扣。
要命的是,倘若曹亚之上任,王夫南身为右神策军大将,直接领导者就会变成曹亚之。她隐约觉得这会变得很麻烦,按照王夫南脾气,绝无可能对曹亚之之流低声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