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自古官匪一家,您要是没点儿道行甭到天桥来,平头百姓被这些人敲诈、欺凌是家常便饭。一句话,天桥既是个娱乐消遣的好去处,也是个藏污纳垢之地。
文三儿拉着车从寿长街出来就进了天桥,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坐车的人,半个小时过去了,愣是没人理。
文三儿昨儿晚上去寿长街逛暗窑子去了,和一个五十来岁的婊子睡了一宿,现在是头昏眼花腿发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婊子折腾累了,其实文三儿自己明白,这一夜他什么也没干成,那东西跟人一样,不能受惊吓,一旦吓着就不争气了。
寿长街一带是典型的贫民区,一道丈把宽的臭水沟和土路平行,土路的另一侧是几排低矮破烂的平房。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户人家都开着房门,只在门框上挂着一块布门帘儿,已是人老珠黄的窑姐儿们都坐在门口儿的小板凳上,等待嫖客们选择。窑姐儿们不会自己开口招揽生意,她们的眼光都很独到,只要有男人走进这一片街区,她们马上就能分辨出来人的目的,然后用两片破鞋底子“啪啪”拍两下,嫖客们自然心领神会,于是直接撩门帘儿进屋。
据说有人考证过,这种拍破鞋底子招揽嫖客的规矩要追溯到清朝乾隆年间,北方人把不正派的女人称为“破鞋”,大概典出于此处。
按外五区警署的巡警们解释,这儿的窑姐儿们都属于非法营业,既不做性病检查也不向政府纳税,总之是没有纳入政府的管理之下。说是这么说,但巡警们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一是这里臭烘烘的,巡警们懒得到这里巡视;再有,巡警们都知道寿长街一带的老娘们儿不太好惹,就算她刚脱了裤子正要和嫖客行好事时被你抓住,那也没用,她敢一个饿虎扑食把你扑倒,等你经过一番厮打将她制服,嫖客早已穿上裤子逃得无影无踪,这时窑姐儿就一口咬定你诬陷她,反正你也没了证据。因此,巡警们只要这里不出人命,一般是不会来这里。
文三儿来这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然轻车熟路,他是天黑以后去的,也不像新手那样对窑姐的模样挑挑拣拣。文三儿知道,挑也没有用,卖东西的原则是一分钱一分货,想要好的你该去八大胡同,甭到这儿来。
总的来说,昨儿个和那窑姐儿睡觉的感觉不是很好,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进屋就把衣服全脱光了,那窑姐儿的岁数足有五十,一脸的褶子,两颗镶金门牙,还有点儿对眼儿,两颗黑眼仁往中间凑,文三儿有充分理由怀疑,这娘们儿看什么都是双影儿,兴许现在就能看出俩文三儿来。
窑姐儿“咣”地关上门,对文三儿笑道:“哟,大哥够性急的,您还没问问价儿呢,怎么就把衣服都脱了?”
文三儿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大爷我是常客了,还能不知道价儿?三毛钱打住了吧?”
“您说的那是老皇历了,现如今什么不涨价儿?您给五毛吧。”
文三儿怒道:“什么?就你这模样儿还敢要五毛?你有镜子没有?先照照镜子去!”
窑姐儿不紧不慢地说:“嫌贵呀,上猪圈找老母猪呀,那儿不要钱。”
文三儿被噎得没了词,他连忙找衣服准备挪挪地方:“得嘞大姐,您是金枝玉叶,该去八大胡同卖,这儿真委屈您了,劳驾了您哪,能把衣服递给我吗?”
那窑姐儿一屁股坐在文三儿的衣服上:“想走?没那么便宜,给两毛钱再走,要不就把衣服留下,您要是能光着身子走,我也就不留您了。”
“嘿!砸明火呀?大爷我不玩了还不行?咱说清楚了,我可连碰也没碰你。”
“大哥,您进了门,衣服也脱光了,还说得清楚吗?再说了,我还陪您搭了工夫,噢,想提上裤子不认账呀?那您可找错地方了。”
“哟嗬!看出来了,您这是孙二娘开窑子——玩不玩都得掏钱。我要是不给呢?您还能把我做成人肉包子?”
窑姐儿扭头喊了一嗓子:“花猫儿!”
“来啦!”一个大汉应声蹿了进来,这人手里拎着一把雪亮的斧子,一开口话就横着出来:“谁呀,谁他妈活腻歪啦?”
文三儿一看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彪爷手下的花猫吗,这小子怎么干开这个了?
花猫儿显然也认出了文三儿:“哟,这不是文三儿吗?有几年没见啦,怎么着?今儿个是来砸我买卖的?”
文三儿赔着笑脸:“哪儿呀,大哥,兄弟我不是不知道吗?咱们哥们儿还真有好几年没见了,彪爷还好吗?”
花猫儿没好气地回答:“谁知道他好不好,老子早不跟他干了,我说文三儿,几年没见你还他妈长行市了,想逛窑子不给钱?”
“哪儿能呢,我这不是和大姐逗闷子吗?您放心,该多少是多少,我一分不差您的。”
“唔,这还差不多,得,文三儿,你先忙着,我还要到别处照应,没事儿常过来啊。”花猫儿拎着斧子出去了。
那窑姐儿见文三儿已认可了价钱,便眉开眼笑地脱了衣服爬上床来。可文三儿却不行了,花猫儿那把斧子老在他眼前晃悠,使他感到很不踏实,早知道这样,这五毛钱干什么不好?这叫什么事儿哟,这娘们儿长得猪不叼狗不啃也就忍了,怎么门外还有把斧子看着?
文三儿一宿没睡好,在床上辗转反侧,那婊子睡觉打呼噜山响,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拉风箱,还是漏了气的风箱。屋子里的气味也很重,熏得文三儿脑袋仁儿疼,起初他闹不清是什么味儿,后来才闹明白,那婊子有口臭,被褥上有臊味,床下面还有两个散味儿的东西,一个是积酸菜的坛子,一个是尿壶,这四种气味混在一起使文三儿度过了噩梦般的一夜。他迷迷糊糊想了很多,思绪杂乱无章,他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想走,既然这五毛钱已经花了,这会儿提上裤子走人就太窝囊了,文三儿还什么事儿都没干成呢。花猫儿这小子怎么干上这个了?以前给彪爷当碎催好歹也是个正经差事,如今居然落到这个地步?其身份比窑子里的“大茶壶”好不到哪儿去,连文三儿都看不起他,混成这样了,他还拎把斧子横什么?赶明儿碰见徐爷得和他说道说道,你兄弟我让人家欺负了你管不管?徐爷为人仗义,肯定得管,人家中校军服一穿,再叫上几个国军弟兄带着家伙坐着吉普车来,花猫儿这小子不尿裤子才怪……
天桥的第一条街摆食摊子的多,那儿的食摊子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的……
文三儿在人群里看见罗云轩教授正坐在食摊儿的条凳上斯文地小口抿豆汁儿,桌上还有一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罗教授抿一口豆汁儿就一口咸菜,在嘴里回味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竟是一脸的满足感。文三儿向罗教授哈哈腰招呼道:“罗先生,您老也来逛天桥?”
罗教授客气地回答:“哦,是文三儿啊,来碗豆汁儿吗?”
“不啦,罗先生,我吃过了,您慢用。”
罗教授感慨道:“逛天桥是一种享受啊,我很难设想,没有了天桥,北平还能叫北平吗?文三儿啊,你可能不觉得,可我是整天躲在书斋里的人,很少有机会接触北平的市井小民,引车卖浆者流。我跟你说,我喜欢这儿,穿行于三教九流之间,耳畔听着鲜活纯正的市井俚语,很有人在江湖的感觉。范仲淹把‘庙堂’和‘江湖’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是有道理的,在我的眼里,天桥就是真正的江湖。”
罗教授的感慨却使文三儿听得一头雾水,他很不习惯这种文绉绉的语言,不光听着别扭,还很令人费解,但这话是从罗教授嘴里说出来的,大概也是一种学问,文三儿就是再烦也得应付几句:“听罗先生说话就是长学问,我逛天桥这么多年了,还第一次听说天桥是什么……糨糊?”
罗教授还真是个书呆子,他根本听不出来文三儿话中的揶揄,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范仲淹也迂腐得可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话纯属扯淡,那是大人物们关心的事,市井小民可管不了这么多,人家关心的是柴米油盐和老婆孩子热炕头……”
罗教授越说越激动,他恼怒的是国共两党领导人为什么不听他劝几句,就这么叽里咣当干了起来?似乎没给他罗教授面子。文三儿感到很好笑,都说读书人呆,看来还真不假,人家打仗关你个屁事?你教你的书,我拉我的车,一天仨饱一个倒,操这么多心干吗?你罗教授喝着豆汁儿忧国忧民,我这儿还没饭辙呢,文三儿打断罗教授的感慨:“得嘞,罗先生,您先慢慢喝着,那边好像有人要车,我过去看看,回见了您哪。”
文三儿拉起车跑了。
文三儿喜欢逛天桥,只有在这地方他才如鱼得水,才没有当外人的感觉,就北平这个城市而言,天桥才是下层市民玩乐的地方,尤其是闻名遐迩的“天桥八怪”,皇城根儿底下的草民没有不喜欢的。
“天桥八怪”的名声由来已久,其中有好几拨人。据老辈儿人说,第二拨“八大怪”中,属“让蛤蟆教书的老头儿”最为怪异,此人又干又瘦,黄胡子,黄眼睛,嘬腮帮子。他身穿长袍,举止斯文,上场时带一大、一小两个罐子,一个细颈瓶子,一块木板。开场后把木板平铺在地上,先将大罐儿口打开,嘴里叨念着:“到时间了,上学啦!”这时从罐儿里爬出一只大蛤蟆,跳到板上蹲踞在中间,俨然像老师上了讲台。老头儿又拿出小罐儿打开,嘴里喊道:“上学了,先生都来了,学生怎么还不来上课?”只见从小罐儿里依次跳出八只小蛤蟆,爬到木板前,面对大蛤蟆排成两行蹲在那里。等小蛤蟆蹲好,老头儿又喊:“老师该教学生念书了!”这时大蛤蟆叫一声,小蛤蟆随着齐叫一声。就这么着,一叫一答,真跟教书似的。此起彼伏叫了一阵,老头儿又大喊一声:“到时间了,该放学了!”小蛤蟆先起来,依次爬回小罐儿。大蛤蟆为人师表,看见学生都进罐儿了,才慢悠悠起来跳入大罐儿。老头儿收起罐子,拿出细颈瓶打开盖子,嘴里说着:“快出来排队,上操啦!”这时从瓶里爬出一大群黑、黄两色蚂蚁。老头儿一边喊着排好队,下达立正、看齐的口令,一边用手撒些小米。这时只见混在一起的黑、黄两色蚂蚁,依照颜色排成两队,绝不混杂。待蚂蚁排好队后,老头又下口令:“收操啦!”蚂蚁即爬回瓶中。听老辈儿人说,世上驯兽、驯鸟儿司空见惯,而驯蛤蟆、驯蚂蚁确属罕见。老头儿过世之后天桥再无此项表演,他的玩艺儿可算空前绝后。
先来到“云里飞”的场子上。“云里飞”是“天桥八怪”之一,以唱滑稽二簧为生。有两手绝活:一是把舌头伸出来,“啪”的一声能贴在鼻梁骨上;二是把耳朵捏巴捏巴塞进耳朵眼里,过一两分钟,说声“出来”,耳朵就能从耳朵眼里张开来。
文三儿对云里飞这些绝活儿早看够了,这些玩艺儿只能蒙蒙没见过世面的外地人,文三儿可是老天桥了,对此不屑一顾。
文三儿走到天桥公平市场南,见有数百人围了个大圆圈儿,里边有个人直嚷,嗓音洪亮,围着的人群时时传来一阵阵哄笑。文三儿挤进人群里一看,见场内站着一个人,长得人高马大,大脸大鼻大嘴大嗓门,一脸络腮胡须,面上净是皱纹,年纪有七十多岁。头戴缎子瓜皮帽,迎门嵌块宝石,蓝缎子夹袍,黄缎子坎肩,下身着黑绒套裤,足蹬青缎面千层底双脸儿鞋,手持一个油光红润的葫芦和一挂香木捻珠,左肩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丝绸“弹子兜”,兜底短穗抖动,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
文三儿一见就乐了,这才是他要看的乐子,此人为“天桥八怪”之一,大名鼎鼎的“大兵黄”。
“大兵黄”原名黄才贵,山东人,少年时曾拜董海川第一代传人学习八卦掌和八卦门器械。年轻时先后在张曜、马玉昆、姜桂题、张勋等军阀部下当兵,并于光绪二十二年参加甲午之役。张勋复辟失败后,“大兵黄”从张勋的“辫子军”中退役,因生活没有着落,遂落魄天桥卖艺。初期尚练些武艺,后来干脆以骂大街为生。
有位作家是这样描写:“……‘大兵黄’入场伊始,先将手中那根木棍挑在裆前,形象殊为不雅,他将那木棍左扫右扫,扫得看客纷纷退避,很快便清出一块丈把见方的场子,这招数和用开路叉打场子是一个意思,不过在‘村’、‘野’上更为别具一格,更有‘大兵黄’特色便是。场子既开,骂街便也开始了。三皇五帝他爹,达官显贵他妈,前届总统他姐,无耻小人他妹,唾沫横飞,一泻千里……”此公逮谁骂谁,骂起街来时而妙语连珠时而不堪入耳,骂上一个小时绝无重样,骂得痛快淋漓,骂得风云变色,此时周围的观众群情亢奋,同声喝彩。“大兵黄”又深藏着足够的平民智慧——他的开骂,从来不涉及当时的掌政者,凡到此处,或暗示,或迂回,或借古讽今,因此,虽出语惊人,却又能避免麻烦,久演不衰。纵观古今中外,以骂街为生而且成名的人物,恐怕只有“大兵黄”一人了。他每骂完一阵,便推销他自制的薄荷药糖,称曰:沙板糖。每包卖一大枚。看客们从他的骂街中过了瘾,解了气,当然也乐意帮他,于是纷纷解囊,买下一包药糖。
“大兵黄”以不伦不类的打扮及跳脚骂街的特殊表演,为北平各报新闻记者甚至政府当局所瞩目,因而具有一定的社会影响,连外五区警署的巡警们都拿他没辙,惹怒了“大兵黄”可不是闹着玩的,谁的名字到了他的嘴里绝对是场灾难,从祖宗八代到亲戚朋友及兄弟姐妹都得挨着个儿让他×一遍。
文三儿向“大兵黄”点点头,“大兵黄”向文三儿眨眨眼,算是打招呼了。文三儿早就认识“大兵黄”,因为他是天桥卖艺者中谱儿最大的一位,出门向来是坐洋车,卖艺归卖艺,架子却不能垮,他多次坐过文三儿的车。
“大兵黄”今天的路数变了,不上来就开骂,却娓娓道来地讲起了故事:“×他个妹妹的,我‘大兵黄’也干过对不起国家民族,对不起咱中国老百姓的事儿,我后悔呀,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
听众里有位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