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自幼在蜀中长大,受道教影响极大,一派仙风道骨,更是唱出世人难以企及的“千秋逸调”,无论称他是“天”才还是“天才”都绝不为过。王维则自幼受母亲影响崇尚佛教,诗中透出佛家的禅趣,有一种空灵之美,而王维本人则极敦厚儒雅,他对世外桃源向往的隐逸情调又使后世文人产生极大的共鸣,因之,“人”才非他莫属。那么杜甫呢?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是《易经》中对坤卦最为精道的一句概括。而彖辞则说的更具体一些,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易经》语言古朴,含义又太深奥,一时也解不清,不过我们倒也不必细细解释,因为重点就是那一句“厚德载物”。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也只有地的宽广才会容下万物,使万物有一个资生的立身之所。杜甫的胸怀就如同大地一样宽广,他满眼看到的都是天下的苍生,因之,称为“地才”确也恰如其分。
事实上其他诗人也都关注过苍生,像李白等人,也都有为百姓鸣不平的时候,但和杜甫相比,还是有所不同的。儒家提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达时兼济天下不难,问题是有很多为富不仁者,而独善其身对于不得志的“穷”者来说,似乎也是天经地义。但杜甫即便是穷困潦倒,穷到吃饭吃不饱,困到茅屋顶上草乱跑,也仍然在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迂腐吗?可笑吗?我想,没有人可以笑得起来,因为心底会有一种酸酸的痛的感觉。
杜甫以儒者自居,腐儒、老儒、儒冠是他诗中常见的词语。然而杜甫也许自己不知道,他这种“达亦兼济天下,穷亦兼济天下”的思想境界,竟比标准的儒家还要高尚,就好像考试有及格、优秀之分,杜甫超过了儒家所要达到的标准线,甚至可以说他比孔孟还要高尚。
因之,古时文人虽皆受儒家思想影响,但“三剑客”中,以杜甫为正统的儒者。
第四部分格律与解闷
【格律与解闷】
我们毕竟还是说到了格律。
没有办法,如果不提精神,则失去了杜甫;如果不提格律,那杜甫又变得不完整了。
我们说到李白、王维时都提过,七律这种到唐朝才正式诞生的文体,事实上是在杜甫的手中发展起来的。盛唐诗人中,七律王维虽然只有二十多首,但已算首屈一指,而杜甫的七律或者再加上律诗,则可斗量。或许李白在格律面前,会大伤脑筋,因此形成了有李白特色的一些格律,但那“官方钦定”的格律对于杜甫来说,却是越来越不像是约束。他已经不需要有人来约束,因为仿佛不经意间,他自然而成的诗句,却又是天然的格律。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拿这首《登高》来说,被称作是“古今第一七律”。这首诗绝就绝在它的律上:粗看首尾似乎“未尝有对”,颔联颈联则“无意于对”,但细细品味则是八句皆对。因此胡应麟在《诗薮·近体中》说:“若‘风急天高’,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所以这首诗也有旷代之作的美称。
而说到自然,忽然想到,唐诗和宋诗同为中国诗歌史上两大奇葩,虽然宋诗似乎没唐诗有名,但也确实是自成一派。唐诗以韵取胜,把诗写得美不胜收又浑若天成,不饰雕琢,这是唐诗无法为后人超越的地方所在,因此是一朵艳丽的奇葩。相比较而言,宋诗却是真的“奇”了,因为和一般的以美为美不同,宋诗是以丑为美,以理入诗,以文为诗。举一个例子,同是写庐山,唐人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宋人则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很明显的美与理的对比。
宋诗传承唐诗很多,但若从根本来讲,应当说是继承杜甫的比较多一些,比如炼字炼句,比如做诗讲气骨、理趣。“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我们看到的杜诗是一种有别于盛唐气象的另一种气象。有人评价杜诗如一棵大树,后人擢几枝枝叶,便可自成一家。这种说法很有道理,我们可以看到,杜甫身后很多诗人都学老杜,“公之诗,支而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皆出公之奇偏尔,尚轩轩然自号一家,爀世烜俗”,其实韩愈、元白也无不是杜诗的继承者,只是韩愈得其奇峻拗怒,元白得其疏宕,李商隐得其赡丽。和文圣孔子是集中国古代文化之大成的意思类似,杜甫诗圣的这个“圣”也有集大成的意思,他是集诗之大成者。
但杜诗也确实不再有盛唐的华丽,而走向了中唐的沉寂与萧瑟。在大明宫唱和中,贾至抛砖引玉,岑参、王维、杜甫三位大诗人随后唱和,不幸在历来的诗评中,杜甫败下阵来。其实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因为任何人都有自己擅长的方面,又有自己不擅长的方面。像李白,写不受拘束的古体诗绝对是拿手好戏,但格律诗上就未免捉襟见肘。杜甫也不例外,他的长项并不是来描写这种富贵的场景,因为他的经历有限,又由于官职上低贾至很多,先没了平等唱和的底气,八句话中用了四句来恭维贾至,发挥的余地也就少了,落败也实属难免。
至于本节题目中的“格律与解闷”,又是怎么回事?格律与解闷又有什么关系?事实上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两点,一个是杜诗的特点,另一个,则是常为人忽略的地方。杜甫的诗除却咏叹调之外,也有“解闷”这样的小品,有一首和李白互相调侃的诗,可见杜甫也有着相当的活泼一面。杜甫曾作《解闷》诗十二首,其实不是吊古,就是怀旧。
但若说怀旧——怀念故友的话,杜甫无疑怀得最多的是李白。他们两人交往时间充其量就只有一年,然而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一点曾在前面写李白的文章中提过,不再赘述。但李白的潇洒风度无疑给杜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终杜甫一生都由衷地敬佩他、关切他。以“忆李白”为题材的诗近二十首,这种情况相当少见,可见李杜交情的确很深。但杜甫并未因对李白的这种崇拜而盲目追随他的风格,相反,和李白高亢嘹亮的歌声完全不同,杜甫沉郁顿挫的悲歌久久回荡在唐朝由盛而衰的天空中……
第四部分长使英雄泪满襟
【长使英雄泪满襟】
和杜甫同时期的人,最受杜甫爱戴的是李白;而杜甫前时代的人,最受杜甫爱戴的则是诸葛亮。从杜诗中不难看出他对这位三国时期蜀相的崇敬之情,很多诗中都提到了诸葛亮。也难怪,杜甫的后半辈子基本上是在蜀中度过的,或者说,至少是在那里度过了他生命中很长的一段时间,自然会受到一些影响。面对着成都的武侯祠,面对着那传说是诸葛亮曾经摆下的八阵图,面对着先主托孤的白帝城,杜甫能无感慨?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在众多咏诸葛亮的诗中,杜甫的这一首《蜀相》,堪称绝品。诸葛亮的一生,杜甫用“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一联概括得既精要又得当,令人拍案叫绝。“出师未捷身先死”,曾令多少志士为之扼腕?南宋大将宗泽,临终前轻轻地吟诵着这一句,因为他不能再带领兵士们去收复失地,一腔悲愤化在“渡河”的连呼声中,在场众人莫不感动流泪。
杜甫这首诗能引起志士们极大的共鸣,原因在于,杜甫本人就是一位志士——诸葛亮为蜀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自古以来受人称道;杜甫也是这样,只不过,杜甫并没有这样的机会来“救生灵于涂炭”。他空怀兼济天下之心,却没有得到皇帝的赏识。那么杜甫有无治国的才能呢?不知道,没有验证过。但可以肯定,和李白一样,杜甫也并不适合政治。
本来杜甫在安史之乱中从长安逃到了肃宗行在(就是皇帝所在之处),有扈从之功,于是肃宗封他为左拾遗。但杜甫不懂得官场上的厉害,甚至比李白在长安呆的时间还要短,杜甫就不得不退了下来。
诗穷而后工,似乎不无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王维那样人与诗皆富贵,很多诗人官做得越来越大,诗也越来越差。杜甫离开了官场,按现在的话讲就是“到群众中去”,所以才有了“三吏”,所以才有了“三别”,所以才会有杜甫用嘶哑的声音喊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不得志的杜甫只好弃官而去,流落在川中,最后乘孤舟漂泊在衡州、潭州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大历五年的冬天,这位生前并未得到他应有地位的诗人,凄惨地死在了这艘承载着杜甫的颠沛流离与老病悲苦的小船上。
然而诗的天地从来就没有中断过杜甫的声音,那艘船的船头似乎还可看到杜甫的身影,拄杖迎风,愁苦的脸望向天际——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杜甫死后,他的家人无力安葬他,直到四十三年后,他的孙子杜嗣业,才把他的遗体安葬在首阳山下,葬在他的祖父唐初诗人杜审言的墓旁,杜甫可以安息了。
杜甫的一生像一支凄苦的歌,为自己苦,为别人苦……
诗人啊,魂兮归来!
第四部分歪批唐朝诗人
歪批唐朝诗人
鄙人好读书,不求甚解。忽一日,偶忆相声《苏批“三国”》,于是乎鄙人“批兴”大发,作《歪批唐代诗人》一篇,聊自遣耳。
王绩——盛世隐者
虽说贞观一朝是处在初唐,但只怕没有人反对说这是个盛世。和前代诗人比起来,王绩的隐居显得有些没有必要。魏晋南北朝的诗人有的是不得已为了远离政治而隐居,王绩则更多的是为了自己对诗酒人生的一种追求吧。只是王绩实在是幸运,如果他遇到“士不为己用则杀之”的皇帝,只怕也很难逍遥。
王勃——才高命薄
“才高命薄”的一个典型。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篇《滕王阁序》足以成为他“清狂”的资本。但由于他的清狂,不仅他自己命运多舛,还连累他父亲被贬,不知他父亲是该为儿子的才华而高兴呢,还是为他的狂傲生气。可是后来王勃也正是死在了探望父亲回来的路途中。王勃曾说:“七岁神童,与颜回早死何益?”可是他却没料到自己竟比颜回还要命短。有部电影叫《王勃之死》,是让“王勃”在历经沧桑后看破红尘,自己纵身跳入海中。这其实是诗化了。事实是,王勃“渡海堕水,惊悸而死”,纯属意外事故。可要是淹死的也就罢了,问题出在后半句,“惊悸而死”,是看到怪物吓的?还是被这突发事件搞得心脏病突发?唉,难道真是天意弄人,堕海都没有被淹死,却是因惊悸而死,真是万幸中的不幸了。
卢照邻——医疗事故害死人……
卢照邻自号幽忧子,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个人命好不到哪儿去。本来中风就很是倒霉了,结果服丹药又搞得手足残废,真是雪上加霜。其实因服丹药而搞出来的医疗事故还有很多,唐朝皇帝中就有好几个因此丧生,可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出了这么多事,大批大批的人还要前赴后继地服丹?
骆宾王——他的下场:生邪?死邪?遁入空门邪?
唉,这位已故去千年的诗人好像天生就是要我出笑话的人。第一个就是他七岁时的佳作《鹅》,在我还没上学的时候,有一次我上小学的表姐在纸上写下这首诗,我在一旁看着,那时简单的字已经认识了一些,结果表姐的字写得太大太疏,因此我念成了“我鸟我鸟我鸟”……至今仍被他们传为笑柄。第二次是有一次某节课上老师让我给说一下《讨武曌檄》是怎么回事,结果一个不小心,把骆宾王说成了王洛宾……这件事我一直深以为耻。提起《讨武曌檄》,想起来骆宾王的下落问题,他的归宿一直是个谜,兵败后他到底是生是死只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宋之问在寺里遇到的指点了一联诗句的人多半不是他,而且有没有这件事都得另说。大概是宋之问为人太差,所以才会有人这样编吧。还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是,小时候一本幽默唐诗漫画里以他的《在狱咏蝉》画了一幅画:一个人——就是骆宾王——被关在狱中,张着特大号的嘴叹息道:“生不逢时啊!……”
杨炯——没感觉……
一般一般,一般一般一般般……之所以写他,是因为人家好歹也是唐初四杰之一,而且写了上面三个,怎能漏掉这一个,否则有失公允。其实四杰的诗除了王勃的一些真的很不错之外,剩下的感觉也不是特别好,杨炯的诗尤在下风。论才公认他在四人中排第四,但是他又着实是四人中最狂的,而且命也是最好——想上面三位都不得善终,杨炯也真算幸运了。当然,后世的我们知道了历史上是这样的,而裴行俭则是在此前就看出来四个人将来会如何,真有点神人的味道。
宋之问——文人无行
郭沫若先生的剧本《屈原》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是婵娟对宋玉说的:“你这没有骨气的无耻的文人!”这句话用在宋玉的同宗宋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