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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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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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门留给跟母亲一起来到里委的孩子们。在口中化掉之后毛茸茸有渣的那种是小孩最喜欢吃的。这条弄堂的孩子一向很争气,不断会听到某某在学校和区里得奖的消息。现在,她所爱的孩子们竟然会这样! 
  她就如同河马一样喘气,对文攻武卫和红卫兵说,现在外面很乱,为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你们立即去驱散人群,让大家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抓革命促生产。然后,她看了一眼疯子。对文攻武卫说,他神经有点不正常,送他回家吧。 
  她仰起了头,对着空中喊:“回家了,回家了。”一面往四周推人。不过她今天明显缺乏威信,因为好奇的人群一直没有散开。 
  狼狈不堪,狼狈不堪啊!这就是这条弄堂书读得最好的两个小人。这就是弄堂里球打得最好的男生。这就是弄堂中最美丽的女生。她的眼泪忽然委屈得自己流了出来。将心比心,这是两个正在绝望中挣扎的孩子。她为他们羞愧,难道不要为自己羞愧吗?她没有去帮助他们,她完全可以将他们交代给邻居照顾,完全可以让他们在弄堂中按照习俗认“过房娘”。她可以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领到自己家中来。但是她没有,她是党员,而且继续要当一个过好文化革命“关”的党员,她是黄浦区一个三结合干部的妻子,她更要支持她的男人。   
  生逢1966 20(7)   
  于是,她从自己家里端了一张方凳出来,坐在小弄堂口头。不料她此举令人们感到新奇。更多的人出来了。 
  陈瑞平从三楼偷偷看下去,只看到许多人,和人一样多的正在发出声音的嘴,人数乘以二的贪婪的眼睛在夜色中转动着。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成。刚才校长在楼梯口跌倒,他立刻胡乱套上裤子,抓过汗衫就冲下楼梯。他被校长威严的眼神镇住,一路心口噗噗乱跳。他到底在疯子和文攻武卫到来之前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和蓓蓓没有被文攻武卫抓住,他偷偷看看对过,蓓蓓正好也在看他。蓓蓓伸了伸舌头,好像还笑了一笑。 
  陈瑞平只好指一指下面。蓓蓓的脸色才凝重起来。 
  一弄堂的人快点散开啊,散开啊! 
  他们不会散开,或许他们散开之后是丑闻添油加醋地扩散。弄堂不是法院,弄堂“处理”这样的事情有自己的方式。陈瑞平的腿骨就不由自主地打颤。他很惊讶,他竟然没有去死的念头。他好像在等待这个结果。而且他在盘算着,明天如何穿过眼睛的长廊,走出去。 
  这不是一种镇静,而是一种无奈,因为他的双腿一直在颤抖,一刻没有停过。对面有一个女生,同样也在发抖。 
  彻夜未眠。楼下的人一直到三点才渐渐散去。他不需要再往下面看,只要听着谢大姐诲人不倦的声音,渐渐嘶哑,渐渐轻了。他和蓓蓓就知道人群终于散开了。 
  他和蓓蓓一直站在窗口,互相用眼睛慰问着,交换着忐忑不安的感觉,也交换着那种终生的遗憾。蓓蓓的泪水一直在流淌,不时用毛巾擦拭一下。 
  人群散开的时候,他们都把手放在心口拍着。这是石库门的肢体语言,可是,他们能宽慰了自己吗?瑞平在无声地说:“还好,这一夜过去了。”蓓蓓无声回答:“今生今世还会有这样一夜吗?”瑞平再说:“可惜,我们没有做成。” 
  他们意识到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蓓蓓靠在门框上,整张脸上全都写着遗憾。 
  早上7点,对面亭子间嫂嫂上楼来了,送给蓓蓓一碗馄饨,也用竹竿“渡”了一碗给瑞平。瑞平接过碗,说:“慢点,我还有钱和粮票要给你。”亭子间嫂嫂收起竹竿,说:“不要紧,一碗馄饨还是吃得起的。”亭子间嫂嫂显然在她下班走进弄堂的一段路上已经全部知道了事情。蓓蓓的眼睛红着,亭子间嫂嫂转身对蓓蓓说:“来,我替你把头梳一梳。这样好看的小姑娘。又是到香港去,哭什么呀。” 
  亭子间嫂嫂以往看多少有点钱的汪家和陈家总带有一点醋意。前些日子听说汪家要搬走了,便又觉得自己将房子弄大一点有了希望。现在轮到她来劝蓓蓓、瑞平,她就很有点面子了。所以她在女人软软的心肠之外,还有一点能够参与其间的得意。何况,等她下楼之后,自然会有人向她打听一切。她也当然有事情可以讲。   
  生逢1966 20(8)   
  “蓓蓓,不是我说你,心总要放宽一点。很多的事情是不能急的。我听人家说,香港霓虹灯要比上海多,香港人要比上海人有钱。你啊,就不要再留恋上海了。对面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忘掉他好了!”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亭子间嫂嫂扭过身子,向瑞平飞了个眼色。不料瑞平已经躲到前楼去了。 
  蓓蓓被亭子间嫂嫂打扮得山青水绿,心情就有一点平静了。亭子间嫂嫂说:“现在我要去困一歇了。是明天上午的车吧?我和你二楼叔叔送你。”二楼“叔叔”其实是“嫂嫂”的丈夫,“叔叔”是瑞平这一辈人喊出来的,“嫂嫂”是从校长对她的尊称开始的。 
  瑞平其实一直不愿意离开后间,只是因为蓓蓓家的人一直不断。他们实际上已经被监视,不能再有接触。下午三时,他张望了一下,发现蓓蓓正在等他。一肚子的话用文字描绘不出来,他们就放弃了用纸版对话。蓓蓓举起了一只手,让瑞平猜。 
  瑞平故意不猜。她将手张开,这还是一个“压箱底”!“这个是男人,这个是女人;这个是你,这个是我……”这就越发撩拨了他的遗憾。他们昨夜铸成了终生遗憾,让那种饥渴越发强烈。 
  蓓蓓将门关上,放下保险,用手势要瑞平也将门插上。 
  这是在大白天,蓓蓓是什么全顾不上了!她脱下她的短裤,放在一边,然后又脱下上衣。最后,她毫无羞涩地裸体站在瑞平的对面,像昨夜一样。她含着眼泪,挺着她狐狸一样的细腰,执着地在等待。她胸口的白鼠随着她沉重的呼吸缓慢起伏。瑞平十分惊讶,远远地,竟然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的檀香味还有汗味,手指已经抚到了柔软的肌肤。 
  他心脏非常紧迫地跳动着,他的气管丝丝作响,还是那股铁锈味道,正如他在篮球赛最惊心动魄的瞬间。 
  咬着牙,他用胀满青筋的手解开了衬衣的扣子,脱下了丑陋的裤子。 
  他们只能这样很笨拙地继续昨夜的激情。这是一种无声的赠言,他们知道告别之后两个灵魂将重新回到孤独中间,但是,他们还要互相致谢。她知道陈瑞平喜欢看她走路,婀娜多姿地走路。于是,蓓蓓就翘起粉红的脚趾,鬼魅一样的膝盖幽雅地晃动,她慢慢在屋里走着,一面扭着腰身。虽然是没有伴奏平常的几步,瑞平看来是非常美丽的青春之舞。想着蓓蓓从此之后天高水长,纵有一肚子委屈,哪里可以去说,瑞平的眼睛很快就模糊了。窗和窗之间,已经是咫尺天涯。他想伸出双手,可是他的手再长,怎么够得着呢?泪水漾出了眼眶,淌了一地,他没有什么能够相赠,只有19岁男孩的泪。   
  生逢1966 20(9)   
  一向喜欢在瑞平面前流泪的蓓蓓今天一直忍住不哭,直到最后。她站住,看着瑞平,突然就反身离开后间。门蓬的一下关上,惊天动地的嚎啕就传了过来。 
  夜晚是怎样到来的,瑞平不知道。对面房间里嘤嘤的哭声,停停行行,像连绵的秋雨,没有一个尽头。他只能坐在窗口干着急。 
  他就这样睡着了。半夜,他突然惊醒。像是一个梦,是妈妈在对他说:“你啊,哼!你能做什么?你已经不认我这个娘了,我们的家也全被你败光了!”醒来心还在怦怦剧跳。 
  不知是几点了,对面还是四扇打开的窗户,在窗户的一角,有一个白白的身影。这是蓓蓓。女孩总是藕断丝连,蓓蓓如果等不到他醒来,或许会这样站到天亮。这天有浅浅的月光,蓓蓓俏丽的眉眼能依稀辨出,她不哭了,她的神态很安祥,人像是一张照片一样轻盈。两人相视着,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作。蓓蓓将一样什么很轻的东西扔了过来,这次她扔得很果断,“的”的一声,东西落到了地板上。瑞平循声在地上摸了一会,捡起来,知道是一个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团徽。 
  蓓蓓的团徽在他的手中。向往、盼望和努力、争取,那时的青年人全是这样的。有很多的东西拿在手里就是得到了,唯有团徽不是这样的。在瑞平手中的团徽还是蓓蓓的,蓓蓓付出了改变一生的代价才得到了它。这就是蓓蓓留给他青春的证明。 
  蓓蓓先是惨然一笑,然后开始关窗,一扇又一扇,将四扇全部关上了。墙上就只剩月光,霜白一片。     
  生逢1966 第五部分   
  生逢1966 21(1)   
  瑞平一直背负着一颗紧张的心过日子。蓓蓓已经远走高飞,而他还在弄堂里。 
  那么,他只有熬了。瑞平从抽斗中拿出蓓蓓那张眼睛迷离的照片,久久地停留在那勾人的神态上,留恋可能会变成依赖和沉湎,而他现在绝对不能。一点一点地将照片撕得粉粉碎。然后,他揉着自己的心口,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决定闭门不出等候三天。在这个雷厉风行的年月,三天没有人来处理,那就是不来处理了。然后弄堂里或许有什么有趣的人物揪出来了,那么整个晚上,人们议论的将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他搜罗着家中所有可以吃的东西,只有干出盐花的酱菜腐乳和妈妈住院时随便放在厨房的大半筒卷子面。恐惧超过了饥饿,他竟然用这样一点东西熬过了三天。没有人来过。90号的门一直没有人敲响。 
  他于是挺直了腰,走出家门。弄堂很安静。 
  又是三四天,当他上学走到前弄堂的时候,有几个孩子对他点点戳戳。 
  不料当他放学回来的时候,他见到约有二十多个孩子似乎在等待着他。他们跟着他走,从前弄堂跟到了后弄堂。他想赶开他们,没有成功。这些孩子,以及后来闻讯赶来的,将最后一条小弄堂挤得水泄不通。他从窗口张望了一下,下面立即有了反响。 
  开始时一阵传统的喧嚣,像是序幕: 
  “落雨喽,打烊喽, 
  小八剌子开会了!” 
  这似乎是一种号召,然后是齐声喊叫: 
  “长脚螺丝敲洋丁, 
  敲来敲去敲不进, 
  为啥道理敲不进, 
  因为里面有只螺丝钉!” 
  在一些半通不通的初中生的启发下,强调的是“里面”,这就有了暧昧的成份。孩子们便不怀好意地大笑。四面八方的孩子全部通过弄堂的各个口子涌过来,大同坊像新年里的城隍庙一样拥挤。 
  任何时候,孩子都是弄堂真实的体现。父母在家中的枕边絮话,小弄堂里的窃窃私语,只有孩子,把那些细碎的声音捕捉到了。 
  他们嘻笑跳跃,无比投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他们成功地用分贝将陈瑞平罩住,让他独自一人,孤魂游荡。 
  你能说他们全是小凶手吗?谁都认为,荒漠的年代,他们仅仅做着唯一可以做的游戏。 
  不少在大同坊被批判过的人全部被孩子跟过。从资本家到当权派,一直到流氓腐化分子。任何一个人因为任何原因而跌倒,石库门一定会投井下石。弄堂里已经因为孩子死了一个人。那就是六十五岁的卖水果的苏州老头,他的老婆年老体衰,从早到晚一直在咳嗽。每每闲得无聊的苏州老头要和他干些男女之事,她便坚决拒绝。他们的争吵相打的声音从小小的灶披间传出来,一弄堂尽人皆知,于是他们走过弄堂,就会被人窃窃地指指点点。他的水果摊属于资本主义,文革前就不能再摆了,谢大姐安排他扫弄堂。最后,他在某一个下午,用橘味水果糖诱骗了一个六岁的女孩。先是摸了她的脸,然后逐渐下移,最后探到了下边。   
  生逢1966 21(2)   
  老头的形迹被人发现了,他被批斗,扫弄堂不再是谋生,成为了一种责罚。他在弄堂中跌跌撞撞边扫边走。最后他被孩子们看中,一路跟着不罢不休。可怜他竟然还要和孩子理论。他用糯软的苏州腔咆哮,哪里敌得过汹涌的石库门童谣?仅仅两个星期,他就精神错乱,自去寻死。 
  只有居委谢大姐或者派出所的周同志在弄堂口一立,孩子才飞也似的作鸟兽散。谢大姐于是经常在弄堂喧哗的时候从办公室跑出来。可是,她能永久站在弄堂里吗?学校上课很不正常,孩子们一直闲荡在弄堂里。谢大姐其实比平常更忙碌。她胸口闷气喘得再凶,她又能拿一弄堂的孩子怎么样? 
  陈瑞平已经不能出门。往往他前脚刚跨出门口,就有几个狞笑着的小孩子飞跑着离开,他们是被大一些的孩子安插在这里望风的。 
  瑞平每走出一步,孩子就会增加十个。所有的声音都在喊叫,一时很多条弄堂会拥出很多的孩子,他们放下了正在下的棋,正在打着的扑克。他们拖着黄脓鼻涕,满面满身的油汗,头顶心生着热疖头,背心上全部是金玉痱子。衣冠不整,或者上身赤膊,没有“衣”“冠”,裤子上全是补丁。他们用那种很下流的很流氓的很晦涩的眼光射向陈瑞平。他们拖着拖鞋或木拖板,走路有响的有不响的,但是一起顿脚,便是山摇地动。他们像磁铁一样紧贴陈瑞平,又像盯梢一样若即若离。他们永远离开陈瑞平三米,以高大而面色苍白精神萎顿的陈瑞平为圆心,自动形成了一个直径六米的圆,就像上面有一只追光灯笼罩了孤独的陈瑞平。陈瑞平靠墙,圆就成了半圆。陈瑞平回身大吼一声,面对着他的孩子被吓退几步,圆就变成了椭圆。不一会儿,又回复原样,顿足声和喊声更响。 
  有一个清晨,瑞平在红墙上见到了一张粘在墙上的白报纸,上面是“陈瑞平下流”五个大字。陈瑞平就用力把纸撕了下来。不料那就把诡计的封面打开了,里面是一幅漫画。用粉笔画的。他和汪蓓蓓手牵着手走在一起,脸上都画有红的XX,两人一丝不挂,他的“弟弟”被画成如同山芋一样臃肿丑陋,还在滴水! 
  陈瑞平在弄堂中行走,就像一个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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