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楼瞧着那盏幽幽的烛火,指着埋下去的新坟,道:“就是这里,给我挖。”
楚汉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底满是震撼:“不,我做不到!”
江小楼一张素色面孔难得没带笑意,声音里满是冰凉,在这寂静的夜晚听起来让人心底发寒:“你当然做得到,立刻挖下去,我要见到雪凝的遗体。”
楚汉手在颤抖,铁锹抓在手上几乎没办法落下去,江小楼却盯着他,目光毫无暖意:“我要知道真相,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若是你做不到,回去立刻换别人来,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楚汉咬牙,明明是个健壮的汉子,却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郦雪凝的死他很伤心,也能体会江小楼的心情,可掘人坟墓……实在是太可怕了!
小蝶瞅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铁锹,拼了命地挖了起来。楚汉见状,不由自主地呆住,猛然醒悟过来,这才开始协助她。有了他的帮助,不一会儿泥土就被扒开,露出里面的棺木。棺木是用上等杉木制成,大盖头有福、禄、寿三星,左右两边一是金童执幡,一是玉女提炉,棺头中心五福捧寿,在月光下闪出点点金漆亮光。夜枭猛然从头顶掠过,带起一阵阴风,小蝶手头一颤,啪地一声,铁楸落地,正巧砸在她的脚面上,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却又赶紧捂住嘴巴。
江小楼冷冷地道:“拿斧头来。”
小蝶将斧头递给了楚汉,楚汉一咬牙,高高举起,从上而下猛然劈了下去。他力大无比,这一下去,整个棺木的盖子裂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人。
江小楼的目光一瞬间凝注了,她看见了郦雪凝,就如同睡着一般躺在棺木里,容颜如雪,面颊绯红,唇上甚至点了丹朱,一身华服,盛装而眠,远远望去便像是睡着了一般。
“小姐——”
“把人抱出来。”江小楼毫不犹豫地道。
楚汉瞧着江小楼的胆大,只觉心里无比痛心。一个年轻的女子香消玉殒,长眠于此,为何不让她好好休息,竟然为了心中些许怀疑,甚至连死者为大都顾不得,半夜里跑到这里来掘墓,江小楼啊江小楼,你的个性是有多么偏执!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不干!江小楼,不许你再碰她的尸体!”楚汉实在忍不住,跳下去便要把棺木重新掩好,却听见江小楼清亮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若你这样做,从今往后就滚出金玉满堂,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这话说得极重,楚汉猛然扭头,愤怒到了极点,可看到江小楼站在月光下,一张脸简直比逝去的人还要苍白,肩膀甚至在隐隐颤抖的时候,他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别过脸去,手中的动作却停下了。
“我说过,抱她出来。”江小楼再次重复。
楚汉迟迟没有动作,小蝶不管不顾地跳下来,竟然就要执行江小楼的命令,楚汉一把拦住她,字句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来!”
江小楼带着郦雪凝的尸身,径直来到傅朝宣的药铺,拍门之后,药童才睡眼惺忪地出来开门,瞧见江小楼一身露水、面色惨白的站在门口,一时还以为撞见了女鬼,吓得惊叫一声。
“噤声!”楚汉冷声道,一把推开药童,把背上负着的人放在了药堂中间的小床上,还不忘替她整理好衣摆上的褶皱。药童瞪大眼睛:“这么晚了,我家大夫不见病人!”话音未落,他便瞧见床头那人美目紧闭,面上虽然覆着脂粉,那颜色却像是浮在表面,形容给人一种异常古怪之感,一时心头大震:“死……死人!”
恰在此刻,傅朝宣披着外衣出来,瞧见江小楼已是万分惊讶,待看到郦雪凝的尸身更是一下子惊住。
“我不认识仵作,也不放心别人,只能交给你。”江小楼认真地望着他。
说到底,她就是不信郦雪凝是病入膏肓而亡,傅朝宣叹了口气,走上前去道:“请回避一下,我会好好检查。”药童不由道:“您是大夫,又不是仵作——”
傅朝宣看他一眼,药童缩了缩脖子,立刻噤声。
傅朝宣命人取来屏风,遮住了外面的视线,江小楼却坚持要留在屏风之内,叫他也莫可奈何。
傅朝宣看她一眼,不由叹了口气,当着她的面仔细检查了一遍,口中轻声道:“眼、耳、口、鼻、咽喉都没有异物——”他的话说到一半儿,却突然顿住了,原本的话语戛然而止。
江小楼盯着他:“哪里有问题?”
“脖颈以下有外伤,你瞧——”傅朝宣将衣衫揭开,露出那里面的皮肤给她瞧。原本洁白无瑕的皮肤,满是青紫的伤痕和累累伤口,虽然伤口明显都经过处理,但人死之后皮肤是没有康复能力的,那伤痕便越发明晰,可谓是触目惊心。
江小楼的血液一下子凝固,浑身一片冰凉。她睁大眼睛盯着那些伤痕,愤怒像是汹涌的潮水,猛然扑了上来,在她心口一点点变得清晰。此刻如果她什么都不做的话,就会无法克制浑身发抖,所以她极力想保持镇定,双手紧握沉拳,拼命的、努力的握紧拳头,即使如此努力,也无法忽略眼前的事实:郦雪凝的遗体就在眼前,而且死得极惨!想要让自己转开眼睛,根本不可能。不管在任何时候,雪凝都陪伴在她的身边,然而她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究竟是谁杀了雪凝、为什么杀她?还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
可是傅朝宣的话还未说完,当他的手指触到雪凝的头颅的时候,突然僵住了,良久都说不出话来。随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把郦雪凝的长发扒开,露出雪白的头皮,江小楼这才赫然发现,雪凝的头上有一颗黑色的圆形物体。
老天爷,她看见了什么!一直悄悄靠在屏风边上的小蝶惊呼一声,楚汉慌忙跑上来:“出了什么事?!”随后,他也亲眼瞧见了眼前令人震惊的一幕!
“这是什么?”
“是……一根铁钉。”一根长长的铁钉,对方是把铁钉活生生钉入了郦雪凝的头颅,才会造成她的死亡,傅朝宣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比冰雪还要白,简直已经说不出话来。做大夫这么久,他何等可怖的伤口都见过,却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残忍,竟然将铁钉钉入一个女子的头颅,简直是太可恶、太残忍!
楚汉如遭雷击,郦雪凝是庆王府刚刚认下的瑶雪郡主,身份高贵,谁会对她下这样的毒手,而庆王府明明知道发生的一切,又为什么若无其事地把她当成病死的人下葬?!不,这不对,一切都太奇怪了!
第二日一早,江小楼再一次来到庆王府,但这一回她是带着慰问的礼物前来。
蒋晓云来接待她的时候,依旧是满脸歉意:“江小姐,实在是不好意思,王妃身体还没有康复,暂时不见外客。”
江小楼脸上是一副哀戚的神情:“我与雪凝,喔,就是你们所说的瑶雪郡主乃是旧友,向来情同姐妹,如今她遭蒙不幸,我作为她最好的朋友理所应当来看望王妃,希望您能行个方便。”
蒋晓云似是非常同情,犹犹豫豫地道:“可这件事——我实在做不了主,这样吧,我让人向王妃通报一下,看看她是否愿意见你。”
江小楼只是淡淡一笑:“那就麻烦金陵郡王妃了。”
蒋晓云满脸都是和气的笑容,半点没有嫌江小楼出身低微的意思:“无妨。”说着她挥了挥手,吩咐身边的婢女道:“去禀报王妃,就说小姑的好友来看望她,问她是否可以出来见客。”婢女应声而去,江小楼便在厅中静静地等待着。
手中的茶凉了又换过一回,蒋晓云倒是耐心十足,一直陪着江小楼东拉西扯,显然精通待客之道,绝不至于让她觉得冷清。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蒋晓云终于有些坐不住,起身道:“这两日府里都忙着丧礼,也没能好好地管教下人,竟让她们如此怠慢客人,请在这里稍坐片刻,我亲自去瞧瞧。”
江小楼欠身道:“那就多谢您了。”
目送着她翩然远去,小蝶攥紧了拳头道:“小姐,她们这是什么意思。”看到郦雪凝的惨状之后,小蝶已经不再怨怪她当初的冷淡无情了,小姐说得对,郦姑娘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不幸才会性情大变……
江小楼眉眼平静,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冷芒:“继续看下去你就明白了。”
江小楼昨天整整一夜都没有入睡,而小蝶亦是守在一边,捧着郦雪凝的旧物哭泣不已。这是她们三人之间的情分,任发生任何事,都没办法割舍。
过了许久,才见到蒋晓云再次踏入大厅,她唇上带着淡淡的笑,却是满脸惋惜:“实在是对不住了,大夫正巧在里头看诊,听说要出来见外客,直说不宜,让你空等了许久,只能请改日再来——”
江小楼眸色微凉:“无须劳烦,我自己前去见王妃吧。”
蒋晓云恍若不觉她真意,只是含笑挡在她面前,神情温婉:“这——怕是多有不妥。”
江小楼的目光与她撞在一起,犹如针尖对上麦芒,一时激起点点锐芒。
就在这时候,众人却突然听见一声冷哼道:“有什么不妥?”
所有人朝那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只见到重重珠帘之后,一个素色衣衫的中年妇人从帘后走了出来。她的脸色非常苍白,面上扑了厚厚的脂粉,整个人似是强撑着,走路都打飘,却还是勉强支撑在婢女的身上才走了过来。
蒋晓云脸上出现一丝尴尬的神情,连忙道:“王妃,您怎么起来了?”
庆王妃冷冷一笑:“有客到,为何不禀报我?”
蒋晓云面上很快浮起一丝浅笑,却是无比谦卑的模样:“请王妃恕罪,实在不是我不肯通报,是与大夫商议过后才做的决定。王妃,您风寒未愈,还是要多加保重为好——”
庆王妃瞪着她,想要说什么却又强忍住,向着她道:“这里没有你的事,退下吧。”
谁知蒋晓云却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微微屈了身子,樱唇送雪:“王妃,王爷出去的时候,可是千叮咛万嘱托,让我一定好好照顾您。哪怕您怪罪,我也应该在这里陪着,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我没法向他交代。”
字字句句皆是为庆王妃考虑,好生孝顺的模样!然而庆王妃乃是庆王正妻,是王府的主母,可蒋晓云对待她的态度恭敬是恭敬,却又隐隐藏着几分怪异,她似乎并不如何忌惮庆王妃,甚至于连她的意见都不肯听从。
江小楼似是并不在意对方的存在,口中道:“王妃,我今日只是来看望您,只要见到您身体安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庆王妃吩咐婢女搀扶着她坐下,轻轻向她招了招手。江小楼刚走过去,她便一把拉住江小楼的手,瘦削的指骨死死攥紧:“我也一直想要见见你,雪儿曾经向我提过数次——”她说到郦雪凝的时候,眼眶中蓄满了热泪,显然是悲伤到了极点。
江小楼心头一时犹豫,郦雪凝的事庆王府必定知晓,那庆王妃本人呢,她作为一个母亲,看到女儿变成那副模样竟然也不追究么?
“王妃,你不宜太过悲伤。”蒋晓云好心好意地提醒道。
“我想……”
“王妃,千万勿要过度伤心。”
“小楼……”
“王妃……”
“够了!”庆王妃脸上隐隐出现一丝暴怒的情绪,手指都气得发抖。
江小楼敏锐地察觉出整个屋子里的异样,她看着蒋晓云,含笑道:“郡王妃,你是要在这里听着我们说话吗?”
蒋晓云神色如常:“我刚刚已经说过一定要在这里陪着王妃的,请江小姐恕罪。不过你只是前来吊唁,想必也没有什么秘密的话要说,何至于回避。”
庆王妃本是个和善的人,此刻却是满面冰霜:“我让你退下!”
作为庆王正妃,她不愿意谁在一边是完全有权力让她离开的,尤其此人还是她的儿媳妇。可是庆王妃连续说了两遍,蒋晓云都当做没有听见。不仅充耳未闻,她甚至上前亲自推了茶盏过来,庆王妃忍不住暴怒,竟然上前用手一拨,疾言厉色道:“滚出去。”
鎏金仰莲荷叶纹银茶盏一下子被打翻在地,蒋晓云惊得退了半步,发间一支式样朴素、通体碧绿的簪子竟摔在地上,硬生生折成两段。婢女们从未见过庆王妃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都惊呆了。
蒋晓云脸皮再厚也是站不住了,她面露悲伤地道:“既然王妃执意不肯让我相陪,那我先行告退了。”说着她带着婢女,匆匆退了下去,却以手掩面,明显是十分难看。
庆王妃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忍不住道:“对不起,府上就是这样的乌烟瘴气,是我没有管教好她们。”
江小楼只觉庆王妃的手冰冷刺骨,不由柔声道:“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庆王妃点点头道:“你们全都退下去。”
待全部婢女退得干干净净,江小楼才追问道:“王妃,你知道雪凝是怎么死的吗?”
庆王妃攥紧了手指,眼神悲痛欲绝:“他们都说她病得很重,大夫也是束手无策。”
看庆王妃痛彻心扉的神情,江小楼知道她没有说谎,可是作为一家主母,她会连自己亲生女儿是如何死去的都不知晓吗?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江小楼下定了决心,狠心道:“王妃,小楼必须向你告罪。”
“你有何罪?”
江小楼定定瞧着她,一字字地道:“昨天晚上我悄悄潜入了墓地,劈开了雪凝的棺木。”
庆王妃猛然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江小楼一张雪白的面孔毫无惧色,眼眸晶莹若星:“雪凝浑身布满伤痕,头颅还被插进一根长长的钉子。这一切,王妃都知道吗?”
庆王妃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在这一瞬间她几乎不能相信江小楼说了什么,对方话语声声,如同惊雷一般劈入她的脑海,让她无法忽视。她一把死死地攥住了江小楼的手臂,长长的指甲几乎陷入对方的血肉:“你说的都是真的?”
江小楼眼睛里唯剩下认真,声音极为缓慢:“若有半句虚言,苍天不佑,乱箭穿身!”
庆王妃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一张面孔半点血色没有,嘴唇隐隐颤抖:“怎么回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