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压抑着心底压抑的情绪,沉声道:“让人把他带上来。”
赫连胜进入屋子,面色无比诚挚,满腔冤屈一下子涌上来,愤恨到了极点,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拉住庆王的衣摆:“父亲,儿子可以对天发誓,那毒的确不是我下的——”
庆王只是面色死寂地望着他,眼底一丝情绪都瞧不出来。
赫连胜满面惊慌不安,忽然就升起了一种恐惧:“父亲,那护卫早已被江小楼和左萱收买了,他是故意在冤枉我啊!”
“你的妻子冤枉你,护卫冤枉你,连你最宠爱的小妾都冤枉你了——你还真是冤枉啊。”庆王悠然一声长叹,目光直愣愣地望着赫连胜,不知内心在想什么。
赫连胜重重在地上叩头,接连磕了十数次,砰砰砰砰地声音响彻整个屋子,庆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毫无半点动容。一个人若是失望到了极点,也就丝毫不会感到悲伤愤怒了。然而赫连胜只是抬起头,额头上一片青紫,眼底涌现泪水:“父亲,儿子这一次真是被冤枉的,绝无半句虚言,怪只怪我自己不查身边竟有如此奸险小人,我已经飞书给大哥,他有信一封,恳求父亲看了信再说!”
庆王妃面色微微一变,赫连胜果真取出一封信递给庆王。
庆王展开信封看了两行,却又慢慢地放下了信笺,叹了口气:“你大哥在外面拼死拼活、为国尽忠,你却在这里胡作非为、做尽蠢事,他求我看在他的份上,饶了你。”
赫连胜望着庆王,额头上的青紫触目惊心,眸子里也是泪光一片:“父亲!我是你的亲生儿子,过去我的确做错了许多事,但这回我真的没有下毒,只求你看在大哥的面上相信我——好不好?”
庆王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到了极点,庆王妃的心瞬间拎了起来。
在一片死寂中,庆王终于慢慢吐出了几个字:“好,我相信你。”
听到庆王这样说,赫连胜不由暗地里庆幸这封信来得及时,他立刻道:“多谢父亲的信任,儿子必不会辜负你!”
庆王却捏紧了手中的信纸,金陵郡王赫连允是他的长子,自小文治武功,无一不精,上了战场后更是骁勇绝伦,有万夫不当之勇,一手箭术冠绝当今,乃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长子不但性子稳重,更为庆王府挣得无数荣耀,如果将来有一天,亲弟弟弑父的罪名传出去,皇帝会怎么看他,文武百官会怎么看他,他光辉灿烂的人生定然会留下一个污点,永生不可磨灭。赫连胜哪怕罪该万死,也不能因为他毁掉赫连允的人生……所以,哪怕心头气得快要喷出一口血来,他也必须强行忍住,往死里忍!
在赫连胜的欣喜和庆幸中,庆王突然说道:“再过半个月,越西的使者将会来我朝与我们缔结和平条约,到时候我会作为代表接待这些使臣,你精通越西风俗,也随同参加吧。记住,这是我给你最后的一次机会,千万不要搞砸了。”
赫连胜心头一跳,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笑容:“是,父亲。”他起身之时,仿若不经意地看了庆王妃一眼,嘴唇微微勾起,难掩心头嘲讽得意。庆王妃冷冷地注视着他,面上没有丝毫动容。
待他退了出去,庆王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要吐出心中的郁结,然而过后他却觉得心口越发憋闷了。
庆王妃暗暗叹息,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还是一脸失望。当朝云来上茶的时候,她的手大力的捏着茶盏,仿佛恨不得将青瓷掐碎才好,紧得手背上都暴起淡淡青筋。朝云心头一怔,庆王妃的失望和恼怒溢于言表,终究全都压了下去,叹息道:“去,把小楼请来。”
江小楼刚刚踏进门来,就闻听庆王妃声音沉沉。
“小楼,咱们失败了。”
庆王妃的声音里明显都是颓唐恼恨,显得尤其悲愤难平。
江小楼的神情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问道:“母亲何出此言?”
庆王妃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道:“赫连胜的小妾和护卫私通,咱们好容易才利用来打击对方,谁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万料不到他何时跟金陵郡王通上了消息。在一众子女中,王爷真正最看重的其实就是这个庶长子,他也的确很争气,从小文武兼备,骁勇善战,王爷总是说这个儿子最像他年轻的时候,语气那么骄傲……可见是疼爱到了心坎里。所以这一封信……算是断送了咱们这么久的努力,看在赫连允的份上,他不仅饶了赫连胜,还让他去迎接使团,他如今没有功名又没有爵位,迎接使团哪里轮得到他,不过是站在王爷后头做个摆设,尽心竭力弥补过失,好争取在皇帝面前博点好感而已。”
江小楼认真听完,面上却无半点失望之色,唇边反而含着满满的笑:“母亲不必心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从前王爷有多爱护赫连胜,现在就有多厌恶他。若是不信,咱们可以等着慢慢瞧,看王爷是不是真的原谅了他……”
庆王妃望着江小楼,此刻太阳将落,暮色如纱,室内还未来得及点燃烛火,只有淡淡的夕阳落在江小楼的面上,绚烂得仿佛蒙上了一层金影。唯见她唇边浅淡温柔的笑容,带着异乎寻常的柔软。
半个月后,越西皇帝果然派来特使访问,这位使臣名字如雷贯耳,乃是越西有名的朝臣郑宏。郑宏有名不是因为他为官有多么出众,而是因为他十分喜欢饮酒,不管寒冬还是盛夏,不管是游猎还是出使,他都会喝酒。如果仅仅是酗酒,那并非什么奇闻,奇特就在他哪怕喝上三天三夜的烈酒,回过头来愈显神采奕奕,机敏过人,办起事儿来雷厉风行,从来没误过事。
庆王作为大周的代表接待对方,同时携带了赫连胜作为随行人员一同参加。这个消息在京城传开,一时引来众人议论纷纷,他们想不到赫连胜竟然这么快就被庆王原谅,而且被带着参与这等重要活动。当消息传来,还在养伤的左萱不由咬牙切齿道:“简直是白费心思!”
江小楼却把药盏推到她的面前,笑容和煦:“好好喝你的药吧,这件事……你就不必担心了。”
左萱端着黑漆漆的药盏,面上充满迷惑不解:“你这是何意?”
江小楼轻轻一叹:“如果这回王爷重重惩罚他,我会相信王爷依旧对他报有希望。但这次他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你仔细想想,这是真的原谅赫连胜了吗?”
爱之深责之切,只有对一个人失望到了极点,才会连批评都不屑批评他,这样浅显的道理却难以被常人理解。
“那他为什么还要让赫连胜参加如此重要的活动,这不是在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么?”左萱近乎固执地追问道。
翠玉花形纽香炉中的白烟袅袅升起,弥漫在屋子里,却也无法遮掩那浓浓的药味,左萱只觉得嘴里发苦,心头一阵阵急跳,势要问出个答案不可。
此刻窗外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急匆匆打在窗纸上,外面雷声、风声、雨声一时交缠在一起,瓢泼大雨来势汹汹,昏黄的烛光映在江小楼的面上,光影仿若也随着这呼呼的风声晃动了一下,在她白皙如玉的面上投下一丝浅浅的阴影。
“不必心急,你会明白的。”
话音刚落,小蝶急步走了进来,许是沾了雨水,绣鞋一路走来,竟然带起细微的沙沙之声。小蝶向他们两人道:“小姐,外面出大事了。”
江小楼淡淡哦了一声:“什么事?”
小蝶脸上恍若还有三分不敢置信:“是二公子!郑宏说喝下一坛就开放一个商埠,王爷便命随行众人陪着喝酒,谁知他喝酒又快又猛又凶又烈,谁都敌不过他。王爷坚持让素来好酒的二公子去,二公子便与郑宏对饮起来,喝完了整整三十八坛烈酒,郑宏依旧谈笑风生,二公子却是坚持不住了,竟是抱案而鼾。王爷说他喝了太多的酒,便命人扶了他回来,谁知轿帘子刚掀开,却发现他——发现他已经……已经气绝身亡了!”
左萱手中药盏一下子滚落在地,失声道:“你说什么?”
“二公子……二公子是被酒活活灌死的!”小蝶的声音犹自带着一丝不可掩饰的震撼。
听了这话,左萱猛然转头看向江小楼,而江小楼却是轻描淡写地道:“现在……你彻底自由了。”
“你的意思是说——”
江小楼慢慢地凑近左萱,婉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如同一阵细风拂过:“左萱,为国家献身,又是死在他最爱的酒上,为了让他死得其所,王爷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啊。你说,他到底是被酒活活灌死的,还是中毒后肠穿肚烂而死……”
“你——”左萱的眼底慢慢涌起惊恐之色,瞳孔瞬间紧缩,她完全不能相信江小楼说了什么。
窗外一道闪电骤起,划破窗纸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江小楼分明眼波盈盈,笑意如水。短短一瞬间,左萱只觉一股寒意遍布全身。
是庆王,真的是庆王杀死了赫连胜,他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老天啊!
江小楼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她深谙离间之道,人心在她手上不过是可以搓揉捏扁的陶泥,只要对方不小心将心思泄露出来,她便可以将它捏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赫连胜以为依靠赫连允的信笺便能逃过一劫,却不知道正是那封信送他上了死路。如果一棵树染了病,最好的方法就是斩断病死的枯枝,免得这疾病弥漫到全身。生在皇家,庆王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赫连胜以为自己死里逃生,却不知过去最爱他的父亲已经为他铺平了一条直通地狱的死路。从头到尾,江小楼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只是将原本可以替他遮风挡雨的父爱悉数摧毁。由此可见,人们通常并非被自己憎恶之物所毁灭,而是自己所爱彻底摧毁。今天你珍惜着的一切,也很可能在一天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赫连胜一直以为他是下棋人,最喜欢玩弄手段,结果却被自己下的棋将死了,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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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有人问我小楼和未央的区别,我想唯一的区别在于,她的手上其实没沾血吧……⊙▂⊙月底了,姑娘们,月票要给力啊!
☆、第121章 生死一线
庆王府只是给边关的赫连允送了一封信,随后就低调地办理了赫连胜的丧事。庆王妃不知道庆王在书信里说了什么,只知道一切风平浪静,赫连允保持了彻底的沉默。就在办完丧事一个月后,王府收到了一张烫金帖子。
庆王从管家手中翻了翻,面上不由掠过一丝惊讶。
庆王妃放下手中茶盏,轻声问道:“王爷,是谁家的帖子?”
庆王沉默半晌,脸色波澜不兴:“陛下要在朝天门举行斗兽比赛,邀请我们前去观看。”
庆王妃坐直了身子,难掩眉梢眼角的惊讶:“斗兽比赛?”
庆王皱了皱眉头,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所谓斗兽比赛,原来是民间极为流行的斗兽戏。每年到了赶集的时候,无数江湖艺人便把狮子、老虎、豺狼这些动物全部都驱赶到一起,想方设法让它们互相撕咬、斗争,因为场面鲜血淋漓、十分刺激,所以在民间很受欢迎。不过到了先帝那儿,他说无故让动物厮杀太过血腥,有伤天道,于是便禁止全国私下里设斗兽戏,久而久之……这些年也就淡了。”
庆王妃只觉这不过是区区小事,便轻言道:“王爷是说——陛下要重拾这斗兽比赛?”
庆王目中波光闪动,呼吸却越走越窄:“不错,裴大将军偶然在陛下跟前提起这比赛的妙处,引来陛下的兴趣。为了讨好陛下,太子便请了恩旨,说要让满朝文武开开眼界,特意在朝天门辟出一块地方专做斗兽场地,又搜罗了许多猛禽厉兽,随时准备进宫表演。”
江小楼原本也坐在大厅上,却是始终默默无语,此刻方才轻轻一笑,眸中光华潋滟:“如此看来,这斗兽比赛一定很有意思。”
庆王妃不觉摇了摇头,明显不赞同道:“平白无故增添杀戮,还只是为了逗趣,真真是无趣到了极点,这些王公大臣啊……”
庆王声音却沉了下去:“帖子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不光我去,你也得去,不然像个什么样子。”
被废的安华郡王勉强也算是为国捐躯,庆王虽然悲痛不已,却没有半点怪罪,郑宏心中大为愧疚,原本死撑着不放的条件也宽和了许多,能放水的就放点水,赫连胜算是临死前发挥了一把余热,让大周得到了不少利益。皇帝在了解整件事情经过后,很是安慰了庆王一番,给了不少奖赏。
“听说陛下到时候也会亲临,场面一定很是热闹。”蒋晓云抿了一口馥郁芬芳的陈年香片,语气悠长得仿佛叹息。
庆王心里头却是沉甸甸的,赫连胜早已被废为平民,也从族谱上开了出去,庆王府既不可以替他大肆举办丧事,也不可以向外通报。在这种时候,庆王不愿意出去面对那些人的古怪眼神,更没心思去看什么斗兽比赛。再者说,他现在刚刚丧失了爱子,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果去看斗兽比赛,岂非让人觉得他没有心肝。但若不去,却又驳了太子的面子,所以去是一定得去的,但必须表现得心如死灰、不得不来的模样。庆王正在琢磨这个度怎么把握,却听见庆王妃问道:“比赛到底在什么时候?”
庆王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帖子,道:“就在后天。”
斗兽比赛开始那一日,庆王府的马车早早出发,到朝天门的时候,广场外头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无数贵人的车驾,马儿不断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地面。顺着准备好的小道进去,真正的朝天门广场上早已布满了大大小小、规格不一的彩色帐子。正中间的便是帝后二人的皇帐,整个帐篷高度近于三米,金黄色圆顶,帐身用三层镂金缎子制成,每层绣有金龙图案,皇帐的两边用金钩挽起,前面却垂着厚厚的珠帘。皇帐本以十分巨大,四周却又设起一道朱栏,以金彩相间涂饰,栏内铺有美轮美奂的毯子。铁甲护卫排列两行,严密地守卫在皇帐旁边。
左边第一位是太子府的帐子,紧接着是皇子们的围帐。庆王府深受皇恩,自然有一顶小帐子,而一般的朝臣与家眷只能拥挤地坐在一起了。冬日冰寒,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