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力睁开双目,先是看到了一双纤尘不染的鞋子,随后她缓缓抬起眼睛。
年轻男子就站在了丈许之外的地方,那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男人,黑色的大氅,领口滚了一圈白狐毛,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头上束着碧绿的玉冠,饱满的额头,浓密的眉毛,眼睛长长的,鼻梁高挺,下巴方正却偏偏有一道美人弧,唯独嘴唇略显苍白失色。
在烛火的映衬下,他那如同羊脂玉一般莹润洁白的面孔微微泛出明灭的光影。
“救救我……我……救……”江小楼拼命地想要向他爬过去,可她的身躯仿佛已经冻僵了,一动也不能动。
这声音虚弱、无力,但却像锥子一样直锥进人心,是万千惨烈遭遇化作的请求,也是暗夜孤身被弃雪地的绝望,更是纤纤弱女被命运压迫的无力抗争,声音明明风一吹就散,可谢连城却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抑郁和悲愤。
她不想死,尽管浑身浴血,连个人形都看不出来,她还是不想死,那一刻的震撼让谢连城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
怀安虽然惊讶女尸居然还有气,却也皱眉:“少爷,咱们别管这个人了,现在这时辰出现在大街上的能有什么好女人,咱们何故平白管这等闲事,走吧走吧!”他焦躁不安地看了一眼天空又开始纷纷落下的大雪,心头十分担心。
车夫看着怀安,嗫嚅地嘟囔了一句:“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怀安恶狠狠地瞪圆了眼睛,呵斥道:“你懂什么!没看到这女人身上伤痕吗,说不准是从那等不干净的地方……”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听见谢连城开了口:“怀安。”
怀安一震:“少爷。”
“送她去最近的药馆。”谢连城不再看那女子,只身上了马车。
怀安十分不满少爷的多管闲事,可他却不敢多言,少爷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只要打定了主意绝无更改的。
低头看了这女子一眼,怀安不满地撇嘴:“真是好命!”说完,他便招呼车夫,将那年轻女子一起抬着上了马车。瞬间一股带着铁锈味道的腥气顺着夜风扑到他的脸上,怀安几乎要呕吐出来,只不敢惊动马车里的主人,扶着她在马车外头陪车夫一起靠着。
马车一路颠簸地来到了这条大街上最有名的医馆回春堂。
回春堂大半夜被一锭银子敲开了门,等大夫看到江小楼那张灰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立刻吓了一跳:“这……这不是死了吗?”
“还有气!你就开方子吧,能不能活下来看她自己的命!”怀安瓮声瓮气地道,把江小楼扶着送上了床榻。
看着这种可怖如同尸体一般的病人,大夫喉咙里干干的咽了咽,停了停,有些手足无措的望了望江小楼白得吓人的脸,想着那诊金,终于下定决心般的抹了抹头上的汗,吩咐药童去拿药箱。
他自己瞧着满身是伤的江小楼,左右为难的选了半天,最后才选定地方,拿了剪刀将一件血衣裁了开来。
怀安原本是不情愿救人的,可瞧见那露出的皮肤上豁着长长血口的伤处,也不免头皮发麻。这种德性还要坚持活下来,这女人真叫人震撼。
大夫在最初的犹豫之后已经恢复正常,他动作熟练地沾着水把已经沾粘上的血衣化开,又拿着药巾一点一点的轻压上去,把皮肉上的黑色血块一点点去了。
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纵然大夫经验丰富却也非同一般的痛苦,江小楼握紧了拳头、咬紧牙根一声不吭。
怀安瞪大了眼睛,只觉对这女子下手的人相当歹毒,几乎都是往死里整。场面血腥可怖,他到底忍不住赶紧又取了一锭银子出来塞给药童:“这个是我家公子给的药资……过几天我再来瞧瞧……先走了!”说完不等人开口,已经逃命似的挤出打开了一半儿的门板。
大夫回头望了一眼,哀叹一声,正要低头上药,却突然撞上江小楼的眼睛。
这女子除了脸,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原本连她的面孔也被凌乱的长发遮着看不出相貌,这样一动,才惊觉她长着令人叫绝的一双眼睛。那眼睛,真是秋水盈盈,似乎晃动一下都会满得漾了出来。
大夫一看到她的眼睛,魂便给勾住了,恨不得自己变成个灰尘砂粒什么的蹦进去,淹死在那柔柔的波里,才叫过瘾呢!因为有了这么出色的眼,其它书里头描述美人的什么面如桃花、髻发乌云、俏脸生春什么的,就显得不怎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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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秦:我早有安排(^o^)/~
编辑:斜眼,真的吗?
小秦:嗯,你叫金玉,国色天香楼的老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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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奇货可居
大夫上药的时候,江小楼疼得浑身抽搐,身体随着呼吸剧烈的震动。
大夫心头一颤,正要转身将药巾洗了,却不料一只血淋淋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大夫惊得几乎跳起来:“你……你……你要做什么?”
江小楼一声不响地盯着他,漆黑的长发从肩膀散落下去,整张脸因为失血过度,苍白得没有血色,她小小声问道:“刚才送我来的,是什么人?”
大夫一阵沉默,直到那只攥住自己手腕的手颤抖的更加厉害,他才赶紧回答:“我也不知道啊,他们只是留下银子就走了!你别乱动,要好好养伤!”一边说话,一边自言自语,“伤的这么重,居然还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江小楼没有说话,她能够爬出来,是因为她不能死,她必须活下来。
下意识的咽了咽有些发干的喉咙,大夫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给江小楼上药。
药一沾上伤口,剧烈的疼痛让她低低的抽了口气,那一双眼睛立刻变得水汪汪的,要落泪却落不下来的模样。
这完全是人的本能反应,显然并非江小楼故意。老大夫活了七十年,还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这样活色生香,不由小心肝抖了抖,余下的话全都混沌沌的凝在喉咙里,忙别过眼睛不去望她。上好了药,大夫立刻道:“你在这里歇着吧,那个救了你的人说过几天还来看你。”
江小楼想要点头,却因为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动弹不得,她只是眨了眨眼睛,大夫便拉着傻了一般的药童进了内室。
江小楼轻轻闭上眼睛,老天爷既叫她不死,她就一定要想方设法活出滋味来;那些人不把她当人,她还非要做个人上人!
江小楼伤得极重,接连十日药石不进,高烧不退。但是再恶劣的情况,她也依然显得很安静,连一声抱怨也没有,愈发让人觉得她十分与众不同。
也许是她顽强的生命力连阎王都犟不过,第十一天,高烧终于退下去了。
王大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江小楼这样顽强的病人,退了烧就开口说话,两天就撑着起床,五天就蹒跚行走,虽然全身重重叠叠的掐拧、灼烧和鞭打的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可神情却无比轻松自然,仿佛压根不知道痛一样。
这……还能算是一个人吗?王大夫疑虑重重地盯着江小楼的动作,摇了摇头。
江小楼在等,等她的救命恩人上门。
害了她的人,她要报仇。救了她的人,她要报恩。
只可惜等了足足一个月,江小楼没能等到谢连城,反而等到了国色天香的老板娘金玉。
国色天香是大周朝最高级的青楼,没有之一,而金玉便是逼迫着江小楼挂牌的罪魁祸首,也是命人毒打她的人。按照道理说,仇人见面理当分外眼红,可金玉一瞧见江小楼立刻泪水涟涟:“我的好妹妹,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回春馆每天病人来来往往,人多口杂,很容易便将药馆收留了一个重伤美人的消息传扬了出去,更别提国色天香是一等一的销金窟,想要知道江小楼在何处简直是易如反掌,所以金玉便立刻赶了来。她虽然已经年近三十,却生得十分漂亮,再加上体态风流、笑如春风,自然颇有风情。
王大夫不安地看了一眼江小楼,嘴巴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可是看到金玉那张笑盈盈的面孔,终究是忍住了。国色天香绝不是一般的地方,金玉的背后可是数不清的达官贵人在撑腰,谁敢和金玉作对?
江小楼注视着金玉,一言不发,那一双白皙的面孔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金玉不以为意,反而笑着问大夫:“她的病好了吗?”
大夫咳嗽一声:“原本她受伤严重,失血过多,心、肺、肝、脾、肾哪里都有伤,是必死无疑的,好在她人坚强,硬生生扛下来了,只要以后好生养伤,没有性命危险。”
金玉对这些并不在意,她只要知道眼前的江小楼不会死就好,至于会不会留下病根压根不重要。她媚眼生春地一笑:“既然如此,今日我就带着小楼回去了。”
大夫吃了一惊:“这……怕是不妥,我也是受人之托照顾她,你这么贸然把人带走了,我怎么向人家交代!”
金玉桃花瓣一般的嘴巴张张合合:“王大夫,江小楼可是我们国色天香楼里头的人,她的乐籍还未脱,怎么都不可能留在这里的。”
大夫还要说什么,却突然听见一个轻轻的声音:“王大夫,多谢你救了我,我应当回去了。”
这话是江小楼说的,但连金玉都惊讶地看着她。刚入楼里,江小楼性情倔强,软硬不吃,金玉本可以命人用强,只可惜这丫头还是个清倌儿,若是真的用了强也就不值钱了,所以才用尽一切方法往死里折腾,然而偏偏是个硬骨头,不管怎么打都不肯松口,她一股子邪火上来命人直接打死丢进了乱葬岗,却不料这人还能活过来。
要说江小楼还是清白之身,可能都没人相信,但事实如此,秦思当她奇货可居,紫衣侯不屑一顾,裴宣更是处处提防,以至她到今日还是完璧,所以金玉才想要借此抬高她的身价。
江小楼很明白,国色天香的每个女子都是有记录的,卖身契在金玉手里攥着,人若死了也就罢了,若是还活着,那一辈子也别想脱离乐籍。
金玉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风情万种之间带了三分诧异,似是惊讶一个烈性人怎么突然改了个性,变得如此好说话,她还以为非得动一番干戈,却不料江小楼立刻开口应允,难道人死了一回也变得聪明了?
江小楼微微一笑,眼眸盈盈如波:“金玉姐,咱们走吧。”
大夫看着江小楼随着金玉离去显然大为着急,下意识地追出门外,却突然瞧见小楼转身,苍白面上带了一丝郑重:“大夫,若有机会请帮我转告那一位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江小楼结草衔环,非报不可。”
她一介沦落风尘、自身难保的女子,居然还想要报恩?王大夫有些怔忪地望着她,一时不能言语,却见到江小楼毫不犹豫地上了车,帘子落下,马车很快绝尘而去。
马车里,金玉靠上繁花似锦的靠枕,笑意中带了三分试探:“小楼,你可是真明白了?”
“金玉姐放心,我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想不通呢?”江小楼只是微笑,神色平静。
金玉疑惑地看着她,江小楼却已经掀起帘子看向了窗外。
透过车窗望去,沿途尽是茶楼酒馆,商铺店肆,一户紧靠着一户,空气中飘着茶香、酒香、胭脂香粉的味道,江小楼明白,大周朝那了不起的繁华与富庶越来越向她逼近了……
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垂下了眼睫,掩住眸中思绪:金玉啊金玉,你若将我打死也就罢了,打蛇不死,你又怎能快快活活?江小楼既然立誓复仇,第一个便要拿你练刀。所以这国色天香楼……纵然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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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国色天香
国色天香楼位于阊门大街上最热闹的一个巷子里,既方便客人往来,又曲径通幽,门前一汪活水,流水含缠绵不尽之情,岸上碧绿杨柳连排,取依依不舍之意。院内的陈设和整体建筑更是考究和精致,大厅宽敞,庭院美丽,前后奇花异草,左右怪石林立,看起来不像是青楼,倒像是豪门深宅。
在大周,寻常人家女眷一般是不抛头露面的,除非是所谓通家之好,否则见了男客要回避。所以有身份的人互相应酬或者娱乐,在家里是很不方便的,最好的去处就是秦楼楚馆。国色天香作为个中翘楚,经营的最主要业务是做花头,也就是俗称的喝花酒或打茶围,做花头是指陪酒局,打茶围是指陪茶局。这里的菜是清淡的,酒是醇厚的,茶是清香的,姑娘们一个个楚楚动人,仪态万方,不少客人到此不光是为买笑而来,更多则是为了应酬,听歌、看舞、喝酒、品茶,准确的说买的是境界。
有资格当上国色天香楼一等姑娘的,不但要貌美,还要有才华;不但有天赋,还要技艺超群,比如国色天香四大花旦之一的李香兰,便是一个箜篌演奏艺术家。有一次她鼓箜篌而歌,哀戚婉转,缠绵动人,街上的行人听了,都纷纷停下脚步来欣赏,一会儿功夫门前就挤满了人,达官显贵们更是捧着大把金银蜂拥而至,趋之若鹜。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李香兰,二等三等姑娘绝没有束之高阁的道理,她们还是要向客人提供特殊服务,刚开始金玉便把江小楼定位在二等上头,准备拿她做一颗摇钱树,谁想到她性烈如火,宁死不从,把金玉也给惹恼了。
回到国色天香,金玉笑脸微沉,劈头就问:“你什么时候能够挂牌?”
江小楼略一停顿,故作为难:“金玉姐是知道的,我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立刻招待客人怕是不妥,还是先陪陪饭局酒局为好。”
金玉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我的好小楼,你能陪客吗?”
江小楼十指纤纤掠去落下的一缕发丝,笑容平和:“刚来的时候我想不开才处处和您对着来,实际上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勉强算是能见人的。”
金玉瞧江小楼言之凿凿,心里头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面上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