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兆狱的水牢建筑在最靠近监狱中心的地底下,四周都是坚厚的石壁,分为上下两层,上面是一个小型蓄水池,只要开了开关,下层的水面就会不断上升,直到彻底将牢房淹没,整个设计十分独特。江小楼借着微弱的烛光隐约窥见整个水牢的轮廓,地下的水泛着黄光,如同水下隐藏着巨大的怪物,但那不过是烛火映射在水中的倒影,水面传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味。
胥卒以施舍的口吻高声喊道:“大人说了,只要你认罪,就放了你出去!”
江小楼只是平静地回答她:“没有罪,怎么认?”
她的话似乎彻底激怒了胥卒,那女人将她一把推了下去。真正到了底下,江小楼才发现这空间里至多容纳一人蹲着,站站不得,坐也坐不得,只能勉强蹲在里面,水并不深,只是没到小腿而已。江小楼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水牢里面恶臭难忍,她尽量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头靠着膝盖闭上双眼。只过了一会儿,她已经感觉到腿脚发软、身体发酸,可整个环境异常狭小,不要说站直了舒展身体,就连想要换个姿势都不可能。她只能尽量在可能的情况下,不断捏揉着膝盖和手指,防止关节僵硬。
按照道理来说,只要上面的人打开机关,这狭小的水牢就会被淹没,到时候她必死无疑。但她可以肯定,若对方想要她的性命,压根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把人关押进来,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逼她认罪而已。当然,认罪并不仅仅是终极目标,一定还有更严重的后果在等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这个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墙壁仿佛从四面八方压坍下来,给人造成一种极为可怖的心理恐惧,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办法揣测到底过了多久。时间越来越久,水将冰凉的感觉传递到四肢百骸,手、腿上的各处关节开始僵硬,尤其是脚趾和小腿因为全部泡在水面以下而失去了感觉。气力在一点点的衰竭,想伸直腿脚却绝不可能,要忽视目前这种可怕的局面实在很难,因为周围实在是过于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水里面似乎有可怕的动物在窃窃游动。
或许是水老鼠,又或者是漂浮的不明虫子。
每过一段时间,胥卒便会在头顶上重复那个问题,刚开始追问的时候还保有耐心,可在接连三次得到相同的回答后,她们彻底失望了,追问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她犹如身处一个狭小的棺材里,没法动弹没法呼吸,小腿向下的部位是冰冷的,身上却隐隐发烫,唯一能动的只有头脑。江小楼很清楚,对方是利用这样特殊的环境,将她丢进一个手足无措的可怕困境,这就是不用刑罚也能让人投降的方法。
此时,头顶第四次传来说话的声音:“你还是不肯认罪吗?”
江小楼不说话。
胥卒从未见过这样倔强的女孩子,在她看来认罪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于是尽量放缓自己的语气,用一种自以为和气的口吻:“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若你还这样倔强,就得在这里关上整整一夜,当然你不会死,可难保会真的成为一个废人。”
江小楼依旧不回答。
“听说你很会跳舞,如果在这里关上一整夜,你的脚就被泡烂了。”
“还没有进了水牢都不肯认罪的犯人,这里头不知有多少蛇虫鼠蚁,你真的不怕被它们吞吃了,就继续这么呆着!”
始终听不到回答,胥卒明显气得不轻。头顶上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江小楼始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承认江家谋逆之罪?不,这不可能,她的家人虽然已经不在了,可父亲在辽州还有不少同宗,谋逆是要抄斩九族,她一旦认了罪,那些人只有死路一条。
长时间滴水未进,又一直蜷缩着,江小楼身体无力,只是靠在石壁上,几乎虚脱昏厥,但却至始至终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上一夜,她的确可能成为废人,但这不过是一个惩罚而已,从这样的做法中江小楼可以敏锐地分析出一个道理:梁庆并非无所顾忌,他害怕、畏惧着萧冠雪。萧冠雪一天等着她诚服,梁庆一天不敢让她死。世间的刑罚有很多,可她身体太弱,一样也受不住,对方只能用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来对付她。如果她一直保持沉默,他们压根无可奈何,到了最后必须放她。然而这种等待十分漫长,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如果父亲在,他一定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在江小楼的心中,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最让她依赖的人。
他经常说,不管是做人还是做生意,一定要做到三个字,笑、勤、忍。
不管对待什么人,都要笑脸以待。大哥年少轻狂,性情暴躁,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父亲却完全不同,小楼从未见过他脸上有一丝怒容。每次遇到大哥和人发生争执,父亲总是把一切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很多人来求他帮忙,他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可能帮助别人。江家在父亲的手上更加发达富贵,他却全然不以为意,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大哥经常说父亲是菩萨心肠,这样做生意很容易吃亏,他却总是一笑了之。
从她有印象开始,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坐在书房里,处理杂务。有一次早上天还没亮,她跑去找父亲却发现他在书房里,以为他是早起,后来才知道他为了誊写来往商户的清单一夜都没睡。正是因为这样,江家商铺永远开得最早,关得最晚,备受好评。
至于忍耐……
江小楼拼命回忆,却只能想起父亲对她说过,忍耐是为人处事顶顶重要的,什么都可以不会,但一定要学会忍。忍耐,忍耐,再忍耐,忍到心头滴血,忍到海水填平。
不,父亲,忍耐的目的不是为了苟延残喘,忍耐是因为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报仇的希望。
忍字头上一把刀,只要忍到这把刀磨利、磨狠,便是真正下手的时机。
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忍耐,磨刀,直把牙关咬紧,手心攥出血来。
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慢,几乎停止了流动。
除了心跳声,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忍耐两个字。她在等,等到对方先屈服,等到对方先认输。老天既然要她到这里来受苦,她就一定会要了梁庆的性命!
在此之前,她不会死,不能死,更不舍得死。
终于,头顶再一次传来脚步声,胥卒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把她拉上来!”
那一道声音响起后,头顶上的门瞬间打开,一个人扯着铁链将她拉了上去,在这个过程中,整个关节像是一寸寸都要断掉,简直没办法形容这种非人的痛苦。然而呼吸到外面新鲜空气的一瞬间,她蓦地睁开了眼睛。
“我想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真是从来没看过你这种女人,简直是个疯子!”胥卒恼火地说。
“这是在鸡蛋碰石头,绝对没有你好果子吃!”另外一人这样说道。
江小楼毫无反应,像是根本听不见她们所说的话,那两个人越发恼怒,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其中一人重重推了江小楼一把:“还不走,等着人背你回去吗?”
这一把推下去,江小楼一个踉跄,头重脚轻差点晕倒,但她还是竭尽全力地迈动了步子。因为腿脚在水里泡了太久时间,每走一步都仿佛有人用尖利的刀子在刺她的脚底,麻痒、痛楚,一阵阵钻心的痛,几乎让人站立不稳,以至于一名胥卒不得不伸出手推着她往前走。
一路回到自己原先的囚室,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盯着她。
进入囚室的时候,她整个人依旧是僵冷的状态。尽管只是初秋的天气,可牢房里温度要低很多,再加上刚才在凉水里浸泡了几乎一夜,她的身体已经全部冻僵了。脚每次触地,即刻就发软,因为痛得像火烧一样,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在囚室里活动活动,否则这两条腿都会残废。所以她不断在牢房内走来走去,加速身体的血液循环。脚上有镣铐,她便尽量走得慢一点,可依旧每走一步都感到有一种火烫似的灼烧感。对方的目的是为了从她嘴巴里逼问出话来,所以他们不会直接逼死她,但他们的方式极端残忍,也许她的身体状况没办法支撑下去。
早上,胥卒给了少许梳洗的水,只是江小楼接过的时候双手抑制不住颤抖得厉害,差不多一半水都给泼在身上,引来对方大声斥骂。这并非是她故意为之,只是她的全身各处关节本来就有病,经过一夜冷水的浸泡带来的损伤是难以想象的。尽管她一直在努力地活动身体关节,但这种举动明显无法带来多大用处。她的皮肤感觉不到温度,想要弯曲膝盖却没办法,指甲盖隐隐发青,双腿、手肘的的骨节都肿得很大。最可怕的是她身上有些已经结疤的伤口裂开了,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发炎、感染、流脓。水刑只是进行了一夜,她已经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如果他们准备加重惩罚,她是没办法活着走出这个地方的。
就算是这样,她也绝对不可能承认莫须有的罪名,不过,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是,对方为什么要强加谋反的罪名在江家人的身上?这对梁庆又有什么好处,是否出自紫衣侯的授意?一连串的问题让她难以安宁下来。
房间内,桌子上摆放着一壶茶,两碟点心,梁庆微笑着道:“江乘风当年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是真正的富豪之家,后来他从辽州迁至京城,家产也跟着转移到这里,生意做得很大,单是嫁出去一个女儿就给了十万两嫁妆。”
严凤雅一愣:“可江家已经败落了——”
“不要那么死脑筋,江乘风把绝大多数的资产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除了明面上咱们收走的田庄、铺子,难道就没有小金库么?这个咱们还没有找到——”
严凤雅心领神会:“明白了,属下会让她说出来。”
梁庆眉头一挑:“哦?”
严凤雅道:“属下会叫她明白不肯交代那些房屋地契的下场,她自然该知道怎么办。”
梁庆冷笑一声:“你别小看了这女子,年纪小小脑袋不坏,还知道咱们不可能让她死,这把柄压在她手上,一切都不好办。”
严凤雅连忙道:“大人放心,属下保证一切都会无声无息的,绝不会惊动别人。”
梁庆终于笑了。
监狱里,门突然响动了一下,有一个年轻的女犯人被推了进来。
“瞧瞧,现在你有个伴儿了!”胥卒冷冰冰地说道。
年轻的女犯人被推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江小楼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胥卒就把门关上了。
大部分的囚室都关押着三到四个人甚至更多,这间囚室也不会例外,这一次被关进来的女子年纪只有二十出头,浓眉大眼,生有三分姿色,只是颧骨突出,头发疏少,衣衫褴褛。
按照道理来说,被单独关押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害怕寂寞。尤其是那种被关押在一个房间里很久的人,渴望与人交谈、与人说话,可江小楼只不过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垂下眼睛,继续活动自己的手脚关节,专心致志,毫不在意她的存在。
秋荷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将胥卒丢进来的被褥放到旁边,一边悄悄用眼睛打量着江小楼。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主动坐了过来:“她们说你刚从水牢里出来,是真的吗?那地方听说很可怕……”
江小楼认真地活动着自己的关节,并未回答。
那一双眼睛里,带了试探的情绪,随后她向外张望了一眼,悄悄将一断发黑的山芋塞给江小楼:“吃,这是我昨天晚上省下来的,你饿了一个晚上,肯定饿坏了。”
这样明显的善意,换了谁都会十分感激,可江小楼像是压根没有听见。
秋荷有些不满:“你真的不要?真不要我自己吃掉了——”
江小楼头都不抬。
秋荷满腹疑团,却还是将那份山芋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吃完了还不忘舔自己的手指头,尽管那手指头黑乎乎的。
似乎看出了江小楼的冷淡,秋荷不再试图和她说话,只是转过身去开始做自己的事。
过了两个时辰,江小楼依旧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秋荷实在忍不住了:“你又不是哑巴,为什么总不说话?”
江小楼看她一眼,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有什么好说的?”
秋荷啊了一声,却是答非所问:“你不但人长得特别好看,连声音都很好听,怎么也被关到这里来了呢?”
江小楼苍白的脸庞上,额头及双颊溅满了泥浆,但不可否认她的五官极为精致,眼睛闪闪动人。的确,美丽的江小楼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犯人,倒像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小姐,秋荷似乎很困惑,但江小楼对回答她的问题没有丝毫兴趣。
“我家是开丝绸庄的,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梁庆,他们痛打了我爹一顿,他没两天就死了,剩下我一个人不甘心,到处告状,还跑到京兆尹门前要上吊,他们就把我关进来了。”秋荷自说自话。
“我恨死这个梁庆了,这种狗官不得好死!”她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
江小楼听到这里,才对这个人有了点兴趣,她抬起眼睛,漆黑的眸子望向对方。
“你也是被他关进来的吗,你犯了什么罪?”秋荷发觉江小楼的关注,一时有些兴奋。
江小楼淡淡一笑:“我没有罪。”
秋荷一愣,随即像是很有共鸣一样:“对,他们总是无缘无故冤枉人,这种狗东西,真该千刀万剐!”
江小楼似乎并未听见这句话,只是恍若无心地问道:“华锦到了吗?今年想必售价很高。”
华锦凉滑细软,轻薄如朝霞,每年一到便会风靡京城,因产量不多,物以稀为贵,更是千金难求。
秋荷声音一顿,迅速接口道:“是啊,贵得很!不是权贵人家的女眷前去,我家都不会拿出来。”
说话的语气十分老练,仿佛真是丝绸庄出来的。
江小楼心头冷笑,今年华州棉花产量极好,供应充足,华锦难得送来许多,一时价格比往年降了不少,这个连国色天香楼里的姑娘们都一清二楚。既然是开丝绸庄的,怎么会连这种行情都不知道。再看对方面黄肌瘦,脸色苍白,瘦骨嶙峋,一看便是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生活了很久,根本不像是刚刚被关押进来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今年的丝绸行情?偏她还说得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