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想跟你在铺上睡觉,象你所说的那样,”卓娅心平气和地说,把短皮袄被在肩上,仿佛她感到冷似的。“但我并不害羞,也不害怕有人对我们的事很感兴趣,去向团长、师长汇报……”她尽量不去激怒他,只是重复着他的话。“这不是主要的,沃洛佳。只是你并不那么爱我,而且有点古怪。我不懂,你干吗喜欢用一种猜疑的态度来折磨我。你自己有没有感觉到,你甚至在吻我的时候也弄得我很痛。我干了什么错事,你要向我报复呢?”
德罗兹多夫斯基停止走动,撇着嘴站在她面前,她闻到他军大衣上的一股潮味儿。
“这也叫受折磨!”他不甘示弱地说。“你说的受折磨是指什么?不要惹我发笑了?我干吗要向你报复呢?我不会接吻吗?那就是说,还没有学会,人家没教会我别的样儿!”
“我没能教会你,是吗?”卓娅重又用柔和的声调说,同时对他笑了笑。“我自己也不会。但这难道是主要的吗?请你原谅,沃洛佳!”
“扯淡!”他走到桌子前面,带着嘲弄的口吻冷酷地说:“要是你愿意知道的话,第一次教我接吻的是一个愚蠢而神经失常的女人,当时我只有十三岁!直到现在,我只要想起这个粗野女人的肥胖身体就要恶心!”
“什么样的女人?”卓娅问道,声音越来越轻,同时把头低下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他干吗要讲这种事情?她是谁呀?”
“这没什么!是个远亲,住在塔什干,我父亲在西班牙牺牲后,我在她那里住了两年……我没上保育院去,而是住在亲友家里,象狗崽子似的过了五年,就睡在箱子上面——直到中学毕业!这我永远忘不了!”
“父亲在西班牙牺牲了,那时你母亲已经故世了吗,沃洛佳?”
卓娅怀着强烈的爱怜之情,呆呆地看着他的优美、白净的前额和头发,然而不敢看他那双蓝得刺人的眼睛。
“是的。”他的目光在卓娅身上扫了一下。“是的,他们都死了!我爱他们,可他们把我——就象卖掉了似的……这个你懂吗?一下子就剩我一个人守在莫斯科的空房子里!后来塔什干才来人把我接走。我怕你什么时候也把我给卖了!……跟某个没出息的家伙一块儿干!……”
“你真傻呀,沃洛佳。我爱你。我永远不会出卖你。你识我已经一个多月了,对吗?”
当他俩待在一起的时候,卓娅不大理解他那种莫名其妙的怀疑和强烈的醋意,他们根本就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来谈这个。虽然卓娅每日每时都感到和看到全连人对她的注意,可她却用一种耍笑的方式来对付他们,她认为这是一种自卫的手段。可能他已意识到这一点,但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一团疑云,始终不相信卓娅,又有点无可奈何,似乎她随时可能跟这里任何一个人作出背叛他的事来。
“不!不是这样!”他不同意地说。“我不相信你!……”
卓娅忽然恐惧地想到,她此刻已无法证实和辩解。她不想去辩解,也无力这样做。为了避免他任性争执,卓娅一直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那光洁坦露的额头,甚至很想去摸摸它。
“不,我爱你,”她说。“你甚至想象不出我多么爱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他向她跨近一步,把手从口袋里拿以来。
“拿出证明来,证明你是爱我的!你不想证明这一点!”他怀着发狂似的激情,抓住卓娅的肩膀,猛地朝自己身边一拉。
“应该这样嘛?已经一个半月了!……证明你爱我吧!”
他搂着她向后仰的身子,粗暴地使劲压着,开始急匆匆地吻她,使她透不过气来,而她象怕痛似的哼哼着,眯起眼睛,顺从地在他那敞开的大衣下面抱住他,用膝盖紧紧贴着,同时企图把嘴唇从他那令人窒息的嘴底下挣开。
他让她的头偏向一边,两个人脱离了接触。
“我马上熄灯,”他声音嘶哑地说。“谁也不会进来。别怕!你听见吗,谁也不会进来。就我们俩……”
“不,不,我不要……请你原谅我,沃洛佳,”她说着,闭上眼睛喘气。“我们不要这样做。我们现在不应当这样做……”
“我不能就这样下去!……你懂吗,我不能!”
“但是我爱你,非常爱你,”她挣扎着,牙齿打着战,在他胸前低语。“只是不要……要不然,我们会互相憎恨的。可我真的爱你呀!……不愿意我们将来互相憎恨!……”
他又急促地把她的肩膀用力一拉。
“为什么?为什么?”
“我对你讲过啦。我们已经有过一次……以后我们就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了,沃洛佳。我记得你当时怎样皱着眉头抽烟……谅解我吧,这事现在不要做,沃洛佳。我请求你。现在我不能,我不行,你懂吗?好吧,原谅我,原谅我呀……”
她用眼睛和声音哀求着,哭起来了,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怀着歉意,用冰凉、颤抖的嘴唇勿匆吻着他的下巴和脖子。
“愚蠢!……我很你!你怎么,撒谎吗?……我讨厌!讨厌!……”
他恶狠狠地推开卓娅,戴上帽子,走出掩蔽部,把门猛地一碰,使罩着熏黑的玻璃罩的油灯也闪动了一下。
第十章
德罗兹多夫斯基沿着开出来的梯级走上斜坡,站在河岸的高处,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使他稍微冷静了些,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傻瓜,傻瓜!愚蠢!”
从他的内心升起一股嫌恶和憎恨的感情,他恨自己无能为力,恨她胆小愚蠢,根她不同意象上次一样跟他发生关系——那是在整编的日子里,她独自在卫生所值班。想到这里,他感到恼火,仿佛被她侮辱了,真想跑回去揍她一顿出出气。但就在这时,他一面鄙夷自己,一面又为无法抑制的欲火所折磨:他的双手和肉体至今还保留着同她在医疗所接触之后的那些独特的记忆——她那闭着的眼睛,颤栗的双膝,她那柔软身体的羞怯动作等等。这种记忆不知为什么现在弄得他可以不顾一切,去俯就任何损害他的尊严的柔情,只要她……
“不,别去想它啦,算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劝告自己,马上回想起那些持别能引起和加深他厌恶卓娅的东西——她的大嘴巴,惊恐的面部表情,胸脯太小,小腿又太肥,好象硬塞进靴统子里似的,他要从她身上找出使他厌弃的东西,似乎这样就没有调和的余地了。“她有哪点中我的意呢?说她漂亮吧,也不漂亮……根本谈不上!我们这是什么愚蠢的关系呀?必须一刀两断。一刀两断!”
他烦躁地深深吸着气,寒气使他的胸口感到火辣辣地难受,呼出来的热气凝成白霜,落在军大衣的绒毛上。
德罗兹多夫斯基逐渐发现,空中和雪地上都变得明亮起来,四周寒冷而干燥,十二月夜空的星座沿着它们永恒的轨道稍稍变动了一下位置,大小星群显得庄严而明亮,在寒冷的高空里闪动着黎明前最后的光辉。大地上,镇子里的屋顶好象移近了,在冰雪中显得黑白分明;屋顶上空的两道火光发白了,连接成一个半圆形,占满了镇子后面整个南方的天空。
在这半圆形的两端,在山沟和高地背后,似乎有几道微弱的闪光在天边移动,宛如远方的车灯。德罗兹多夫斯基恍惚觉得,从那边随风传来了混成一片的马达声、坦克的突突声和汽车轮子打滑的声音。
“莫非这是德军冲过来了,向这个镇子,向炮兵连冲过来了?……”
他贪婪地抽起烟来,一面抽烟,一面谣听。炮连阵地上的积雪被寒风卷起,沿着河岸飞扬;白柳的光秃秃的枝条在带刺的铁丝上互相交错,影子在陡峭的岸边晃动。前面没有动静,马达声也似乎被风吹散,消失了。
“神经过敏,”他想,就向连部观察所走去。观察所设在各边的小高地上,此刻,空气中的雪雾渐消,他已经看见这个观察所了。
他顺着浅及膝盖的交通壕走上高地,高地上人们还在用铁锹和十字镐象啄木鸟似地敲打地面。德罗兹多夫斯基的脸上重又露出了冷冷的、坚决的表情。
身躯魁梧、胸膛宽阔的指挥排排长哥罗万诺夫准尉,正在胸墙前面安装炮队镜。他在堑壕里第一个发现德罗兹多夫斯基,以一种令人羡慕的敏捷动作跑到后者跟前报告说:“中尉同志,我刚给您打过电话。卫生指导员说您出去了!五分钟以前师长的吉普车开到大桥地区来过。象是有情况……师部侦察班还没有通过……”
“为什么到现在才报告?”德罗兹多夫斯基气冲冲地问。“为什么五分钟以前不打电话?”
“打过了,”哥罗万诺夫声音低沉地说。“刚打过。您的爱人,中尉同志……就是说卫生指导员,她说……”
“住口,哥罗万诺夫!您发疯了,是吗?甚么爱人不爱人?……”德罗兹多夫斯基打断了他的话。
他很了解哥罗万诺夫的直率性格,他也明白为什么此刻正在旁边挖壕沟的三名侦察兵都象聋子似的闷着头往胸墙外面抛土。
“是谁造我的谣?”德罗兹多夫斯基压低嗓子问。“是您吗,哥罗万诺夫?还是别人?好吧,我总会搞清楚的,准尉!……师里是谁来了?”
“有三辆吉普车,中尉同志。我只认出了一辆,是杰耶夫上校的。”
“应该都认得。还算侦察兵呐!”
德罗兹多夫斯基迈开大步,从那些手里拿着铁锹靠在堑壕壁上的侦察兵身边经过,朝大炮那儿走去。而他脑中还紊绕着那句话:“您的爱人……您的爱人。”也许现在全连都在公开地谈论这件事了——他突然想到这一点,气得脸都变样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已经走下高地,向观察所左侧沿河岸棱线上已进入阵地的几门炮跑去。透过黎明时清澈的空气,他老远就看到三辆吉普车,在离车子约三百米的地方有一群人挤在第一炮的发射阵地上。
正在发射阵地之间挖交通壕的士兵们,一面挥镐,一面朝那边探望,其中有身材瘦小的戚比索夫,他穿着短短的军大衣,鼻子底下的衬帽湿透了。他象一头精疲力竭的小野兽,把胡子拉碴的三角形小脸对着跑过来的德罗兹多夫斯基,报告说:“中尉同志,上校和将军都在那儿,拿手杖的……他们在等着哪。看吧,就要开始了!”
“您的衬帽……全湿了!戴好……多难看。象只落汤鸡!”德罗兹多夫斯基说。“库兹涅佐夫在哪儿?达夫拉强在哪儿?”
“都在那边,”戚比索夫嘟哝道,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手指习惯地一抹,检查了一下军大衣的纽扣,跑到第一炮跟前,在这群指挥员中寻找军衔最高的人,他在几个陌生人中间认出了杰耶夫上校和集团军司令别宋诺夫将军,敬了个礼,屏住呼吸说:“将军同志,第一炮兵连连长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报告!……”
别宋诺夫转过身来,他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短皮袄,个子不高,面容消瘦,外表平常,完全不象一位将军;他的眼皮有点浮肿,严峻、锐利的眼睛疑问地盯住德罗兹多夫斯基那张苍白而呆板的脸。
杰耶夫上校头戴士兵皮帽,腰间束着皮带,显得年轻力壮,红光满面,他有点不高兴地扬了扬棕黄色的眉毛,用圆润、悦耳的男中音问道:“你跑到哪儿去了,连长?”
“我在观察所,上校同志,”德罗兹多夫斯基字字清楚地回答。“挖壕沟的工作即将结束。”
德罗兹多夫斯基担心地想;‘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呢?等侦察班吗?或者只是来检查一下炮兵连?可是集团军司令亲自来了呀。”
“德罗兹多夫斯基?”别宋诺夫用吱吱呀呀的声音重复道。“这个姓挺耳熟……似乎听到过。”
别宋诺夫漫不经心地望着德罗兹多夫斯基,在记忆中努力捕捉某个稍纵即逝的遥远的印象,但是看样子他想起来的是另一回事,于是把眉头一皱,眼睛离开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对杰耶夫说:“那么您的侦察班到底在哪儿呢,上校?”
随同宋诺夫前来的,还有师侦察科长——一位面带倦容的中校,手里拿着打开的图囊;身高腿长、戴眼镜的军事委员维斯宁;此外,还有十分年轻的步兵团长切烈班诺夫少校,他长着一脸雀斑和一个翘鼻子,样子显得很可笑,他的几个营就在岸上布防。当别宋诺夫同德罗兹多夫斯基讲话时,大家都看着后者,而当司令一提起侦察班时,大家就不再看德罗兹多夫斯基了。他们都朝火光那边望,听着随风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如同波浪般时起时伏的轰隆声。
“有些情况,不侦察也是清楚的,”别宋诺夫说。怎样,维塔里·伊萨耶维奇?”
“我也这样想,”维斯宁回答。“多少有点清楚。”
“很难相信这次侦察会失败,司令同志,”杰耶夫上校低声说。“派去侦察的都是很有经验的战土。”
德罗兹多夫斯基站在那儿等着,把牙齿收得紧紧地,连颚骨都发痛了。他几乎确信:战前就在正规军里服务的将军,不可能不熟悉他这个性,只是此刻没有必要问起,眼前这个德罗兹多夫斯基同自己过去在军队里认识的那个德罗兹多夫斯基是否有关系罢了。将军在想着别的事。库兹涅佐夫守尉和达夫拉强中尉两人都挺直身子站着,这时候,作为同一炮连的指挥员,一种共同的责任感使他们紧密相连,怀着同样的心情瞧着德罗兹多夫斯基。战斗即将来临的预感现在使他们跟德罗兹多夫斯基亲近起来。可是,德罗兹多夫斯基此刻都在估计和猜测着集团军司令和师长来到他的炮连的原因。他既没注意到库兹涅佐夫,也没注意到达夫拉强,但在脑子里转着跟他们——样的念头,“对,可能很快就要开始了,也许马上……快点吧!……”
“报告将军同志!”德罗兹多夫斯基突然用队列操练式的声调十分清晰有力地说道,这种声音表示他准备坚定不移地执行任何命令。
别宋诺夫带着原先那种回忆的神情,回头看了看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中尉,后者按照军人的规矩,笔直地站着,仪态端正,精神抖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