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的坦克的吼声,反坦克炮在镇周围射击着。岸上有四辆刚刚中弹起火的我军“三四”型坦克,正在一片淡红的烟雾中燃烧着。起先,别宋诺夫看不清德军的坦克是从哪里进攻的,后来他看清了。坦克一辆接一辆地从陡岸后面爬出来,炮口尔停地喷出火焰,装甲上映着耀眼的霞光,它们绕过燃烧的“三四”型坦克,在镇上的房舍之间隐没了。
“将军同志,您瞧!”走在前面的的日契科叫了起来,他被四面八方乱糟糟的炮火和眼前的险恶景象弄得很激动。“您看见喀秋莎吗,将军同志?在房子后西……”他向下指指高地右侧的北岸,那儿有一条蜿蜒的沿河小街。
别宋诺夫没有作卢,可是维斯宁却问:“您在那边看见什么,鲍日契科?”
他们已到了高地的半坡上,从这里可以俯视整个哥萨克镇;反坦克炮连正在交叉路口进行急射,炮弹冒着火星飞出战壕,我军“三四”型坦克以屋角为掩护,用机枪不断地扫射河岸;在空场上,喀秋莎炮营投入了战斗。这时,最边上的两辆坦克开动起来,跟着步兵向十字路口驶去。坦克炮的齐放发出断续的嘶鸣,把两团橘红色的烟云射向天空。不知它们在向谁射击,只见街口的屋顶上空升起了一团团火焰。
不久,敌人坦克回击的炮弹在一辆喀秋莎附近爆炸,掀起了一股烟往。火光闪处,第二辆喀秋莎连忙后退,拐了个弯,就向空场当中驰去。爆炸的烟雾在大路上飞旋,紧紧追赶着这辆炮车。第一辆喀秋莎忽然不动了,孤零零地停在十字路口。炮班的土兵们纷纷离开它,经过篱笆墙,跑掉了。
“难道它被击毁了吗?”鲍日契科纳闷地说,“嘿,真糟糕!”
“别站着不动,鲍日契科,往前走。”别宋诺夫在后面催促。
“是,将军同志!”
鲍日契科按住冲锋枪的皮带,沿交通路大步走去,但是从他急速前进的轻捷的体态上可以看出:他还想回头瞧瞧德国坦克和在步兵壕边被击毁的喀秋莎。
“看来,杰耶夫的看法是对的,”这当儿,别宋沿夫在思忖,由于登陡坡,他气喘得很厉害。“霍赫洛夫共有二十一辆坦克,就是说,一个独立坦克团……他未必能挡住敌人的进攻,从而扭转局面。即使能牵制敌人一小时、两小时也好!总之,就是把坦克军和机械化军调来,情况同样很艰难。这两个军无论如何要留到最后关头,作为后备力量相反攻力量留下来。要象爱护眼珠一样爱惜它们,不能拆散,千万不能拆成一个个旅去堵突破口!而霍赫洛夫目前必须反攻,哪怕打到最后一辆坦克……”
“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维斯宁迈着两条鹭鸶似的腿走在前面,交通壕很窄,所以他一停住脚,别宋诺夫就差点儿撞到他身上。
继斯宁年轻的脸上露出忧心仲仲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话,有点沉不住气了。
别宋诺夫凭他那敏锐的观察力,几乎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唔,看样子军事委员已充分意识到北岸的杰耶夫师所面临的严重威胁。
这时候,维斯宁终于开口说:“唉,多么想当个乐天派啊!可是谁晓得会搞成什么局面!万一德国人突入纵深,跟斯大林格勒的德军集团会合,那么,我们十一月反击战的成果就会化为乌有,十一月以后我们开始谈论的扭转战局的希望也要成为泡影了!难道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吗?我不能设想……也不愿去想!您对这一切怎么看呢?”
“目前我并不过分乐观,我不想当预言家。曼施泰因的坦克和空军都占有明显的优势。”别宋诺夫回答。“我总认为,斯大林格勒之所以对德国人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只是因为他们在高加索情况不妙,他们是怕后路被切断。所以对德国人来说,目前这场战役就象一块绊脚石。”
“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我讲的是我们的集团军!”维斯宁激动地说。“请原谅,不知怎的,我现在还想不到高加索!我说,除了霍赫洛夫团之外,是否应该从机械化军里抽出哪怕一个旅去参加反攻?您以为怎样?这可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啊!”
“我不这样看,我不能把坦克分散。德国人会陷入困境的,到那时,你说,我们拿什么去打仗呢?”别宋诺夫表示坚决反对,虽然他知道维斯宁提这个建议的动机是什么。
他同样懂得,对于这一战役的成败负有全部责任的,不是那些军长和师长们,而只能是他这个集团军司令和同样担负重要职务的维斯宁,他们俩是责无旁贷的。这一点把他们的命运奇特地连结在一起,使别宋诺夫稍觉宽慰,但接着,他心里又产生了疑团:这位年轻的军事委员能否在形势危急的境况下和他同舟共济、分担责任呢?于是他说:“维塔里·伊萨耶维奇,您对作战方面的问题也许考虑过多了吧?”
“我不明白,”维斯宁喃喃地说,整了整鼻梁上的眼镜架,“怎么是考虑过多呢?”
“我认为,您应该对所谓‘精神面貌’方面的问题多操点心。”
“我们的关系不大正常,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维斯宁遗憾地低声说,“您不让我接近您。这是为什么?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知道玻璃墙壁是能拿脑袋撞破的,至多受一点伤。可是棉花墙……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我们之间隔着一堵棉花墙,是啊,是啊!起初我们彼此称‘你’,后来又改称‘您’,您好象是悄悄地这么做的。”
“我不完全同意您的想法。我认为这样做也许对你我都方便些,维塔里·伊萨耶维奇……不要拿脑袋去碰什么墙壁了,何况脑袋只有一个。卧倒,政委!……”别宋诺夫弯下身子,使劲扯了扯维斯宁的袖管。
高地右边,德国人的六筒火箭炮发出野兽船的吼声,开始“演奏”了。火箭弹的弹尾在地平线上闪耀着,划破了黄昏时烟火弥漫的天空。炮弹落在高地顶上爆炸,炽热的烟雾盘旋上升。高地猛然一震,仿佛崩裂了。在风中呼啸的弹片迎面飞来。
别宋诺夫和维斯宁扑倒在交通壕的底部,在泥土掩护下躺了几秒钟;然而在不可预测的命运前面又有什么东西可以掩护他们呢。谁知道德国瞄准手会把瞄准具移动到哪一度呢?……别宋诺夫觉得不舒服,受伤的腿压在身子底下。他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身体,由于怕再一次弄痛而感到痛苦和恐惧。他只好当看别人的面在地上扭动着身子。维斯宁一把摘下眼镜,睁着近视眼惊疑不解地望着他,仿佛在说:“您也怕死么,将军同志?看来在死神面前大家都同样软弱无能。”由于腿病,由于这种不雅观的“跟土地接吻”,别宋诺夫皱紧眉头,闭着嘴哼哼起来,他想告诉盯住他看的维斯宁:“不对,亲爱的政委,我并不怕死,生命跟我只有微弱的联系,我所怕的是无谓的痛苦,这种痛苦自从腿骨被一块弹片打坏之后我已经受够了。”但他明白,他此刻绝不会跟军事委员讲这样的话,因为这种坦率就象此刻在这条壕沟里负伤或被打死一样,都是毫无意义的。
“这不是从南面,而是从西面打来的,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维斯宁对眼镜片呵了口气,用手套擦了擦。“他们到底迂回过来了。”
“是从西面,从西面,“别宋诺夫答应着,泥土从他的帽子上掉下来。“起来吧,该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同时摆动了一下脑袋。
硝烟象黄色的沉淀物凝聚在高坡上。前面传来鲍日契科惊慌的呼唤声:“司令同志!师级政委同志!都没伤着吗?”
鲍日契科少校沿着交通壕朝他们跑来。
“活着呐,活着呐,”别宋诺夫对自己很不满意,没好气地说。他拿过手杖,站起身来,也不等维斯宁,径自迎着鲍日契科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去。“别这么大喊大叫的,少校,这没有必要。”
“谢天谢地:我以为您叫土埋住了,司令同志。”鲍日契科松了口气,说:“炮弹打得真密!象是从后方打来的!……”
杰耶夫上校待在高地顶上的观察所里,正和一群指挥员一起站在炮队镜边,从镜中观察着对岸的战场,对岸映着夕阳暗淡的紫红色余辉,炮弹在爆炸,到处是火光,呈现出光怪陆离的颜色,把整个河岸摘得乱七八糟。
这时别宋诺夫来到了观察所的堑壕。全体指挥员马上立正,坐在电话机旁的通信兵也一个个抬起头来。
杰耶夫听背后有人说“司令来了”。就赶快离开炮队镜,挺起束着武装带的皮袄下面的胸膛,准备报告。
刺骨的寒风在高地上呼啸,把隆隆的枪炮声吹向四面八方。一张张被晚霞映红的险上带着风霜的痕迹,也带着忧虑和期待,同时隐约地流露出由于在师的防区内目前处境艰险而感到内疚的心情。别宋诺夫朝战士们扫了一眼,最后把目光停在杰耶夫脸上。
“司令同志!”杰耶夫用年轻人的男中音开始报告,他那铜铸铁浇似的脖子露在皮袄领外。别宋诺夫暗暗发现:这个长
着棕黄色头发的上校个儿挺高,长得膀大腰圆,年轻力壮,他没有负过伤.也许有生以来不曾害过病。“一小时前,德军炮
火压住了对岸前沿的炮兵连,南岸第一道战壕已被突破。敌人用两个坦克营的力量从高地东西两侧强渡过河,己打到北岸镇口……反坦克旅开始对他们发动攻击。调来了一个团……”杰耶夫忽然发起窘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师两翼情况严重,司令同志。”
“我知道,上校。”别宋诺夫说。“不过请把话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是两翼包围还是从后方迂回?看来两翼都有被切断的危险吧?这几个术语大约在军事学院里都学过吧?”
“军事学院我没毕业,司令同志!”
“没毕业?不应该。不过……”这时,别宋诺夫蓦地联想到,好象很久以前,有一次,他在统帅部里,曾谈到过他本人在军事学院的学习情况,谈到过弗拉索夫将军的事。他把手杖往地上一拄,跨到炮队镜前。“不过目前这无关紧要,上校。”
接着,他朝默默地从堑壕四面围拢来的指挥员们转过身去。“是这样的……已经决定了,杰耶夫。由霍赫洛夫坦克团发动反攻,把敌人的坦克从登陆据点上打退。通知火箭炮团全部拉到这里来,再向步兵团长们传达我的命令……”
说到这儿,别宋诺夫又望望杰耶夫,仿佛在用目光加重每个字的分量。“各团在任何情况下务必坚持战斗,打到最后一发炮弹、最后一粒子弹。主要是牵制德国人并消灭他们的坦克。要不借任何代价。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后退一步!退却的权利我是不给的!这一点请你们时刻记住!明白了吗,杰耶夫上校?”
别宋诺夫并不想安慰和欺骗自己,也不想找什么借口,他确是带着这个考虑再三的命令来到高地的。他固然意识到这个命令是冷酷无情的,也料定各团将要遭受严重损失,但目前的形势迫使他只能采取这一决定。当然罗,也可以另外下一道命令,不顾下一小时的情况如何,冒险把军的第二梯队或集团军后备队投入战斗。然而形势瞬息万变,无论是他还是别人,淮也不能预见一、二小时以后的情况将是什么样子,搞得不好,会给整个集团军造成无法弥补的局面。
每当别宋诺夫考虑动用后备力量时,他总有未来失去保障、前途渺茫之感,就象一个人遭到生活的打击,只得连最后几个铜板也花出去,知道自己快要一文莫名了。因此他就特别珍惜自己的后备力量,除非到了最后关头,到了千钧一发的险恶境地,就象一根弦绷得快要断了——不到这种时候,他是决不肯动用后备队的。以往,他这样做总是成功而走运的。于是,别宋诺夫接着说:“暂时就说到这里,上校。我将在您的观察所里待到战斗结束。各条防线务必坚守到最后一个人。无论是谁,都不准离开阵地,除了一个客观原因,那就是死亡……。”
他讲这番话的语调维斯宁早已熟悉,那次在行军途中对坦克兵说话的语调就是这样的:声音不高,但很坚决,使人觉得从他的命令中发出一股致命的气息。维斯宁一听到这种语调就想把眼光移开,免得看见他那病态的铁青脸孔和那张不肯饶人的嘴巴。
“他就是这么个人,看来我没有弄错。难怪他人还未到,集团军里就传说他怎么铁面无情了。”维斯宁瞅着听完别宋诺夫的命今后默默地行军礼的杰耶夫上校,心里这么想。接着,他进一步肯定自己的想法:“本来他可以不必讲得那么露骨嘛。是呀,他是想表明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连他自己在内……”
继斯宁不由自主地想缓和一下别宋诺夫的严峻的命令所带来的气氛,便对杰耶夫微微一笑。
“去吧,上校。如果全明白了,那就去执行吧。”
“全明白了,军事委员同志。”杰耶夫用浑厚的男中音答道,同时举起带手套的手,碰了碰歪在一边的帽子底下棕黄色的鬓角。
指挥员们相继离去,各奔岗位,战壕里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维斯宁和别宋诺夫两个人。维斯宁带着责备的口气说:“说话是否应当温和一点,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我认为不必采取别的方式,因为内容反正一样。况且我就是这么个人,维塔里·伊萨耶维奇!我认为,我和您不仅要为这次战役的成败负责,我们的责任,正如您所说的,比这还要大得多……所以无须故作姿态!”
别宋诺夫走到炮队镜边,维斯宁又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冷淡而孤僻,使人不敢亲近他。
鲍日契科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目不转睛地望着司令,表现出一副唯命是听的样子,仿佛只须别宋诺夫一摆手、一点头或说出一个字,他就立即去执行命令。早在行军途中,鲍日契科就觉得这位首长对他产生一种威力,因而处处注意自己的举止行动。维斯宁对这一点也感到不大满意,尽管他对鲍日契科相当熟悉并怀有一定好感,觉得他性格开朗,容易接近,跟别的副官不一样。
别宋诺夫把头缩在大衣领里,久久地俯视着高地前面的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