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行……不行,上士同志……他们会开枪的,会开枪的,”威比索夫在战壕里用受了凉的哑嗓子喃喃地辩解道。“刚才有人吸烟,刚把火点着,就听见子弹嗅嗅地飞过头顶,打在胸墙上面。他们的冲锋枪打得真凶呀!……”
“从哪儿打来的?什么地方打枪?”正向壕沟走过来的库兹涅佐夫厉声问道,他还没有看到戚比索夫。
黑黝黝的大炮孤零零地停在发射阵地上,好象早巳被炮班遗弃了似的,炮身上披一块军用雨布,随风啪啪地摆动着。拉开的炮架间堆着一些打过的炮弹壳。胸墙上的土缝里积满了细小的雪花。由于离对岸的火光很近,整个阵地上映照着一片淡紫的光,显得异常荒凉,戚比索夫受了凉的嗓子又在黑暗中嘟哝起来:
“快把身子弯下来,弯下来……他们发现大炮,会开枪的……”
戚比索夫没有爬出壕沟,但是朝壕沟望去,却看不到他。他把身子紧贴在沟沿上,在那儿蠕动着。
库兹涅佐夫用一种连他自己也感到生气的命令口气说:“戚比索夫,您怎么象只田鼠似的钻到地里去了?德国人在炮队镜里看不见您!走出来吧!到这儿来!涅恰耶夫呢?”
戚比索夫在战壕里忙乱了一阵,侧着身子爬到阵地上来,他弯着腰,脑袋好象要钻进地里去似的。他坐到炮架上,不时心惊肉跳地朝对岸张望着。肥短的军大衣鼓得好象一口钟,衬帽下面那张未曾刮过的三角小脸带着随时准备遇到不测的紧张神情。卡宾枪握在他手里,就象捏着一根木桅似的。
库兹涅佐夫看到戚比索夫这副模样,感到很不自在,又有点难为情,因为刚才那道命令下得过于粗暴了。“真奇怪,这一仗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库兹涅佐夫想道,立刻回忆起戚比索夫在德国人轰炸时的表现。当时他趴倒在地上,而老鼠吱吱叫着,从那被弹片打坏的壕沟下面的地洞里窜出来,扑扑地跳到他的背上。那时他说了些什么话呢?噢,对了……他说:“我有孩子,有孩子呀!”
“我在观察呀,中尉同志。涅恰耶夫在土窑里。他们几个都在那儿……卫生指导员卓娅也去了,还有驭手鲁宾,都在聊天呐!可是对岸一直朝这儿打枪……这边打火机一亮,那边就是一枪,子弹唤的一声打在胸墙上。您快弯下身来,说不定……”
“哪儿打枪?究竟从什么地方打来的?”库兹涅佐夫问。
“从对岸,中尉同志。他们就蹲在那几间屋子里,离得很近,能看到我们的大炮……”
戚比索夫胆怯而讨好地解释着,他那长满了胡子茬的小尖脸,一会儿对着库兹涅佐夫,一会儿又对着乌汉诺夫。他的忧虑很难说是愚蠢还是明智,他老是提醒别人要小心,这叫人很不舒服。总之,他的一切行动都显得异乎寻常,很不自然。这样,库兹涅佐夫刚才对他的怜悯之心也就化为乌有了。
“你能发现对岸的狙击手,就是看不到眼皮底下的事。”库兹涅佐夫忿忿地说。“还说是在观察哩!”
“啊?”戚比索夫从炮架上探过身来,显得局促不安。“中尉同志,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说,您要仔细点观察山岗后面的动静。那边有德国人的救护车。他们在收死尸。不要老是望着后方,也要朝前看看。德国人会从你鼻子底下把我们的炮拖走。叫白了吗?”
“至于有没有狙击手,我们马上可以试探一下,看看是不是你的错觉,戚比索夫,”乌汉诺夫说罢,停了停,然后不慌不忙地用温和的口气下了命令:“中尉,俯身靠住胸墙!戚比索夫,钻到战壕里去!马上行动,快点!你是说,这边一点火,对岸就打枪吗?好,我们来试试看!”
乌汉诺夫带着一脸逗趣的样子,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放在手掌上抛了几下,然后对戚比索夫打了个手势。这时戚比索夫突然感到呼吸急促起来,立即离开了炮架,活象一头进洞的野兽,慌慌张张地挤进了狭窄的壕沟,马上就不作声了。库兹涅佐夫仍旧站着不动,他对乌汉诺夫搞的这一套还莫名其妙。
“中尉,弯下腰吧,防止意外。”乌汉诺夫按了一下库兹涅佐夫的肩膀,使他俯身贴近胸墙,随后.自己也弯下身来,把拿着打火机的一只手举过头顶,嚓地揿了一下打火机。就在这一瞬间,听见对岸“叭”地响了一声,步枪刺眼的磷光闪了一下,没有听到子弹的啸声,但在右边两步远的地方,胸墙上的碎土唰唰地撒落下来。
“看来,咸比索夫并没有听错,”库兹涅佐夫说。
“他们离得很近,这些卑鄙的家伙,”乌汉诺夫说。“就在那边第一排屋子里……近得不能再近了!”
“乌汉诺夫,看来,最好在天亮之前把他们搞掉,打两炮过去,”库兹涅佐夫直起身子说。“他们已经发现了大炮旁边的活动,会扰乱我们开炮的。”
“我就是这样说的嘛!”戚比索夫在战壕里答腔了,听他的口气,好象他已肯定他们是灾难临头了。“我们就象装在袋子里一样,前后都是他们的人,又靠得这么近……中尉,我们被切断了。”
“威比索夫,注意观察!”库兹涅佐夫命令道。“只是不要去观察壕沟底下,明白吗?有什么情况,马上发信号,用卡宾枪打一枪,然后立即进土窑!您再说一遍。”
“有什么情况,用卡宾枪打一枪,中尉同志……”
“还有不准睡觉!乌汉诺夫,走吧,到土窑里瞧瞧去。”
他们沿着斜坡上开出来的土阶往下走去。底下的河水结着光溜溜的一层冰,它被对岸的火光映成一片深红。
土窑门口遮着一块军用雨布,从里面透出一股人体的气息,传来七嘴八舌的谈话声。库兹涅佐夫从这些声音中一下子就听出了卓娅的声音。他打了个寒喋,马上回想起卓娅眯着眼睛把全身紧贴着他寻求保护的情景,当时她的双膝弄脏了。在那濒死的时刻,当自行火炮凶狠地向他们射击的时候,他几乎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卓娅,准备牺牲自己,而不使她受到弹片的伤害。当时他究竟干了些什么,特别是卓娅究竟干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也许,这一类事情古已有之,那时候男人们由于无法克制的本能而舍身忘我地保护女人,为的是让她们在世上传宗接代。
库兹涅佐夫站在土窑门口想象着:他同乌汉诺夫一道走进去的时候,卓娅的脸和服睛的表情将会怎么样。他皱皱眉,掀起了雨布。
土窑里又湿又冷。用炮弹壳做的灯闪着蓝幽幽的汽油火焰,照亮了潮湿的土壁。
这里共有三个人——卓娅、鲁宾和涅恰耶夫。他们全都挤在灯旁取暖,自制灯的火焰窜得很高,发出哗哗喇喇的响声。这时大家都回过头来望着门口。
涅恰耶夫中士在卓娅身旁半倚半卧着,他的肘部触到了她的膝盖,军大衣的胸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水兵衫。他审视地瞅了卓娅一眼,小胡子底下露出微笑,白白的牙齿闪了一下。
“瞧,卓叶奇卡,到底把中尉给盼来啦!”
坐在空炮弹箱子上的驭手鲁宾顿时显得忸怩不安,他故意匆匆忙忙地用粗大的手指去捕捉从弹壳里窜上来的火舌。卓娅迅速地扬起头来,把脸朝着库兹涅佐夫,以此表示对涅恰耶夫的疏远。她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发亮的眸子里显露出不安的神色。然后她又安详地、放心似地微笑了一下。她的脸一点也不象不久以前在大炮旁的那个样子,现在显得很消瘦了。眼眶底下留着一道黑圈,嘴唇就象咬破了似的变得又黑又粗糙。
“不行,”库兹涅佐夫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现在谁也不能去吻她的变黑的嘴唇了。她的嘴唇怎么变成这样?涅恰耶夫干吗这么死盯着她呢?”
“暖哟,谢天谢地,你们可来了,亲爱的!”卓娅笑着说,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我一直在等你们,小伙子们!多想见到你们活着回来呀!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你们上哪儿去啦?”
“不远,在弗里茨那儿作客呐,卓叶奇卡。我和中尉一道侦查了德国人的岗哨,”乌汉诺夫回答说。他低着头站在那儿,把一个圆圆的手提皮包扔到灯旁。这是一个家常用的提包,包上的搭扣是镀镍的,上面蒙着一层霜。“收下战利品吧,弟兄们!涅恰耶夫,把油布铺上!你们大概都象饿马似的想吃东西了吧!向我们敬爱的司务长致以战斗的敬礼!这头老牛大约还在后方拉他的破车吧,他就知道守着锅台,把奖章弄得叮当响。卑鄙的老家伙!还装出一副想念我们的样子哩!”
涅恰耶夫笑了起来。卓娅仰视着库兹涅佐夫,轻轻地咬着嘴唇,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她以一种不加掩饰的亲切态度期待着他开口。鲁宾板着紫膛脸,一直在灯上烤着他那双铁锨似的大手,不时地皱着眉头朝卓娅瞟一眼,把鼻子吸得呼哧呼哧地响。
“中尉,”卓娅招呼了库兹涅佐夫一声,其实,她不是用嗓子在喊,而是用她那消瘦的脸上的一双大眼睛在招呼他,并向他点了点头。“坐下吧!请坐到我旁边来,我有话跟您讲。不,不,”她咬咬嘴唇,又改口道,“这儿有一张纸条,您拿去吧,是达夫拉强给您的,要我转交给您。傍晚时,我没有空来,因为离不开伤员。幸亏鲁宾帮了我的忙。中尉,请您说说,难道贺们真的被包围了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先接住她递过来的纸条,问道:“卓娅,他现在怎么样?神志清楚吗?”
“半死不活的,”鲁宾忧郁地咕哝了一句。“老是喊着您的名字,说是有话要对您讲……”
库兹涅佐夫知道达夫拉强中尉受伤的情况。战斗刚刚打响,达夫拉强就受了重伤,几乎没有救活的希望了。库兹涅佐夫不看鲁宾,只是向卓娅投了一瞥。他明白了:达夫拉强的伤势依然毫无希望。他小心冀翼地展开了纸条。
上面用化学铅笔粗率、撩草地写着几行字:“库兹涅佐夫中尉亲收。柯里亚,你不要把我这个受伤的人留在这里,别忘了带我一道走。这是我的请求。如果我们再也不能相见,那就请你在我衣服左边的口袋里找出我的共青团团证,还有一张带题词的照片和两份通信地址。这是妈妈和她的地址,你拿去给她们写信吧。信怎么写你是知道的。只是不要写得太伤感了。就这些!我是一事无成,是个不走运的人。拥抱你。达夫拉强。”
卓娅站起身来,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丁一下,嘴唇牵动着,好象在微笑。
“祝你们健康,亲爱的小伙子们!我该去看看伤员了,已经在你们这儿耽搁很久了。”
“卓娅,”库兹涅佐夫阴郁地说,他把纸条塞进衣袋里,跟着她向门口走了一步。“我同您一道走,领我去看看达夫拉强吧。”
他们向门口走去,土产窑里的人全都沉默着。
“怎么样,斯拉夫人,都活着吗?”乌汉诺夫问道。“没有惊慌失措吧?”
涅恰耶夫中士用他那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深棕色眼睛盯着土窑的入口处。他看见雨布被掀开了一角,卓娅的短皮袄在那儿轻轻地摆动了一下,短皮袄下面是两条丰满的小腿,脚上紧绷绷地穿着一双被粘土弄得肮脏不堪的毡靴,仿佛她的脚是硬楔进去的。
涅恰耶夫突然从地上坐起来,叹了一口气,又象是从牙缝里哼了一声。现在,他已失去了原来那副衣冠楚楚、惹人注目的外表,下巴上长满了黑硬的胡子茬,小胡子和连鬓胡子就象在他脸上涂了一层阴影,使他显得神色萎靡,难看极了。他用指甲搔搔胸前的水兵衫,用一种俏皮的惋借口吻说道:“唉!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弟兄们,假如我们注定要死在这儿,我该向上帝恳求点什么呢?……我想恳求上帝同志,让我在临死之前,痫痛快快地吻一个姑娘!卓依卡身上没有什么动人之处,也许只有一对眼睛和两条腿还能吸引人。弟兄们!要是能搂着她睡一夜该有多美呀!然后哪怕用胸膛去堵坦克,也甘心情愿!我看,库兹涅佐夫倒沉得住气。鲁宾,你怎么样?你大概在乡下同姑娘们逛得够了吧?你到现在究竟糟蹋了多少姑娘?”
“一个个都让我瞧够了……就是没有一个出众的,”鲁宾故意逗他。“你真有眼力,看上了卓依卡……可是她的眼睛和腿不是为你长的。我在想,这码事儿搞昏了你的头。你在军舰上巧克力吃多了,在发疯呢!”
“不,鲁宾,看你这副嘴脸,找就知道,你于过偷鸡摸狗的事,对吧?真行呀!你身板结实,壮得简直象条公牛!你的脖子上能够折断一根铁轨呢。”
“得了吧,斯拉夫人!卓依卡愿意跟谁在一起,这个我们管不着!”乌汉诺夫喝住了他们。“总的说来,我是喜欢你的,涅恰耶夫。不过你再别讲卫生指导员的怪话,免得坏了水兵的名声。我听着就讨厌。够啦,你那张破唱片得换一换了!讲点别的吧!鲁宾,你也刹车吧!”乌汉诺夫满脸怒容,等土窑里静下来以后,他的气才平息下来,用温和的口吻说:“这就对了,我喜欢家庭和睦。涅恰耶夫,拿着吧!打坦克的奖品!在装甲运输车里一共弄到两支手枪和一只皮包。这支枪送给你。”
乌汉诺夫从皮带上摘下巴拉贝伦枪,连向枪套一起丢在涅恰耶夫脚边。涅治耶夫“哼”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打开了枪套上的按扣,抽出一支沉甸甸的、乌黑发亮的手枪,放在手掌上掂了掂份量。
“是军官用的,对吧,上士?好重呀!”
鲁宾用眼角膘着人家的武器,——这是一个被击毙的德国军官的私人武器。几小时前,这个德国人还在用这支枪向他们射击,叽哩哇啦地用本国的语言发着命令;几小时前,他还满腔仇恨地活着,并希望继续活下去。
鲁宾明郁地说:“这巴拉贝伦真够神气。不过我们没有权利用德国人的枪打仗。”
“有什么稀罕的!咦,那是什么?”涅恰耶夫朝乌汉诺夫正在摆弄着的那个手提包摆了摆头,后者正想解开包上的搭扣。
“是军官用的吗?也是他的?”
“好象是他的。我肯定包里有吃的东西,就把它拿来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