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具死尸,叫我上哪儿找呀?”
“这我知道,鲁宾。趁他们不打枪,我们到山沟那边去看看。也许他爬出去以后迷失了方向,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这种可能性当然不大,因为根据照明弹也能确定我们的人在哪儿。”
“到山沟那边得当心点。德国人不贪睡的话,可能在那儿溜达哩。嘿,真捣蛋!我简直走路也想打磕睡,中尉同志。眼前有个东西在晃……身子冷冰冰的,眼皮上挂着秤跎。”
“用雪擦把脸,使劲擦。”
“一直在擦,中尉同志,整个脸象用挫刀在挫哩!一天一夜没睡了,夜里只打了个把小时的盹儿。”
他俩伏在空荡荡的掸坑边。草原上的烟雾渐渐稀薄,周围映着雪光。即将破晓的十二月之夜笼罩在深深的寂静里。他俩在这种时刻都禁不住昏昏欲睡。黎明前这种虚幻的宁静使库兹涅佐夫的脑子昏昏沉沉,冻僵了的身体象散了骨架似的不想动弹。他摆脱不了这种软绵绵的状态,刹那间,眼前发黑,就迷糊过去,但他马上又惊醒了。
“鲁宾,我们到山沟那儿起吧!”库兹涅佐夫站起来说,但他知道自己连走五步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不眠的夜晚即将过去,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恍若堕入一团温暖的雾中,对危险的感觉已经麻木了。他又迷迷糊棚地站了一会儿,好象在做梦。“走吧!”他又说,成音比前一次响亮,态度也更坚决,好象只有这样,才能恢复不久前那种清醒的现实感。他把冻伤的手指在手套里活动活动,朝枪托上捶了几下。“走吧,走吧!”他第三次这么说,用自己的声音说服自己和鲁宾:无论如何得走,一定要到山沟那边去。
“好,我这就……中尉……”鲁宾费了很大的劲,才使他那方形的身体离开地面,站了起来。他瞅瞅库兹涅佐夫的脸,歪着嘴巴苦笑道:“你别见气,中尉。我看一阵风就能把你吹得东摇西晃,还充什么好汉……好象浑身都是劲。你在硬撑吧?做给自己看吗,中尉?……”
“走吧!你在胡说八道,鲁宾,真是胡说八道,走,走呀!应该走,不能等了,走!”
“别见气,中尉,这就走……”
雪在他们脚底下陷落。库兹涅佐夫听见鲁宾寸步不离地跟在背后,鼻子里哧哧地喘着气,毡靴踩在雪地的冰面上发出碎裂的响声。夜深人静,他望着白茫茫的寒冷的荒原,不禁又想:他现在的行动,仿佛不是受他自己支配,而是由另一个人在支配,他和鲁宾都在执行着另一个人的命令,只有这样,他们俩才会得到安慰。风卷着积雪,象长条的波浪在草原上起伏,静悄悄的、荒凉的雪野上,没有照明弹的亮光,只觉得这雪野在眼前晃动。此情此景使他在经历了早就过去和眼前已经消逝的往事之后,产生了某种安宁和幸福的感觉,得到片刻安静的休息。此刻,仿佛有一层幽暗而温暖的、发粘的雾气迎面涌来,把他紧紧地包住了。但是,朦胧中又好象有个东西搅乱了他的安宁,冲破了薄膜似的睡意,这个东两在旁边窜来窜去,开始燃烧,冒出金色的火星,金星又化成了一片阳光。这时,眼前浮现出远方故乡的那条可爱的小巷,夏日雨后,阳光照着蔚蓝色的水洼,亮闪闪的反光透过了檄树的枝叶。“这是什么巷子呢?”他仿佛又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和两道弯弯的眉,耳边响起谁的声音:“螽斯,亲爱的!……你晓得我们到哪儿去吗?你在充好汉吧?”“我不是螽斯!这是孩子们用的词儿,干吗这样叫我?……是呀,我们上哪儿去?走了这么久,究竟是上哪儿去呢?”
库兹涅佐夫惊醒了,睁开了眼睛。周围静悄悄,雪茫茫,耳衅是嚓嚓的脚步声……
他惊恐地四下张望,不相信自己在这么短的几秒钟内竟打了个盹儿。鲁宾在旁不紧不慢地走着。库兹涅佐夫对自己的昏迷状态感到害怕,连忙站停下来。
鲁宾也站住了。两人面面相嘘,都不说话。鲁宾带着哨音在喘息。
“鲁宾,”库兹涅佐夫舌头不大灵活地说。“你向右走十米,到那儿去看看,要不然……”
他没有说明这个“要不然”是什么意思。两人心里都明白:“要不然,我们可能会走到德国人的战壕里去。”
“现在我们都糊里糊涂,中尉同志,”鲁宾带着顺从的表情说,在雪地里跺跺脚,向右走去,而库兹涅佐夫打了个盹儿后稍觉清醒,对于危险的感觉恢复了。他生怕再打盹儿,就重重地跨步向前走去,心里想:“为什么他说我硬充好汉呢?是啊,鲁宾。我最怕显得软弱无力,最怕在你和其他人面前显得软弱无力。这一切不是我在干,而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在我心中,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想知道,随他去吧!……鲁宾,你要了解我,我现在同样糊里糊涂。但是我们一定要走到山沟才安心,才算尽到了责任……虽然我明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对不起你啊,鲁宾!……”
干巴巴的一阵枪声从背后传来,打破了草原的寂静。枪声仿佛把库兹涅佐夫猛地向前推去,他在迷糊中马上想道,既然背后打枪,那么他们一定是不知不觉越过了德国人的战斗警戒哨。
他本能地扑到地上,从脖子上拉下冲锋枪的皮带,喊道:“鲁宾,往回走!”
但他发现鲁宾从山沟边朝他拼命奔来。
“中尉,中尉,我们的人出岔儿啦!……你看,朝后看!……”
“鲁宾,到那边……跟我来!”库兹涅佐夫命令道。这时又传来了冲锋枪短促的射击声和手榴弹的连续爆炸声。他转身向弹坑和装甲运输车那边,即德罗兹多夫斯基一行人刚刚爬去的地方猛冲过去。他边跑边想:“那儿怎么啦?碰上德国人了?过不去吗?”
背后,镇上的大口径机枪发出了低沉而粗野的吼声。整个草原动荡了,在闪烁的火光下,一会儿显得宽阔,一会儿又变得狭窄。弹迹窜过头顶,驱散了空中的黑暗。库兹涅佐夫和鲁宾踩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跑,影子在雪地上斜斜地跳动,又轻飘飘地溜走了。
“鲁宾,向装甲运输车靠拢,向右!”库兹涅佐夫已经看到了前面的弹坑和右边两辆黑黝黝的装甲运输车,几条弹迹就在车边的雪雾里闪亮。
前面,又有几颗手榴弹爆炸了,枪声响成一片,子弹嗖嗖地乱飞。库兹涅佐夫气喘吁吁地跑到一辆装甲运输车跟前,从那儿看到了全部情况.
从几辆被击毁的德囤坦克后面,鱼贯地窜出一伙人来,朝山岗上两辆履带式车子奔去。在照明弹的亮光下,这两辆车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装甲运输车后面狼藉着德军坦克的残骸。在这个坦克墓地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洼地。几条黑影在洼地的雪里爬着,从那儿频频传来了我军冲锋枪的低沉的吼声:黑影正在射击履带车和朝它奔去的德国人。山岗上,几个人影吊在一辆履带车上,车子发动起来,离开原地,转了个弯,向侧面驶去。另一辆依然停着,从里而喷射出一道道火焰——德国人在用冲锋枪扫射坦克前面的洼地。
“鲁宾!向履带车开火!……狠狠打!”库兹涅佐夫吼道,一面用发僵的指头恶狠狠地勾动着扳机。由于后座力的缘故,枪托撞击着他的肩膀,刺目的火光照亮了草原,草原似乎突然晃荡了一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克制仕自己,要不然整整一盘子弹一口气就打光了。
“这些毒蛇!毒蛇!……”鲁宾在旁边声音嘶哑地骂着。“掐死你们还不解恨!活活掐死你们!……”
“鲁宾,手榴弹!……朝车上扔手榴掸……快!”
深红色的火光喷出枪口,在鲁宾那咬得紧紧的牙齿上闪耀着,照亮了他那贴住枪托的阔脸,脸色凶狠可怕,象喝醉了酒一样。
鲁宾一时没听见命令,库兹涅佐夫就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肩肪,狂怒地大叫起来:“手榴弹!手榴弹!”
鲁宾这才停止了射击,右手在大衣口袋里乱掏了一阵,然后从车边跳开两步,侧身拔掉手榴弹的保险销,“嗯”地一使劲,朝山岗上投过去,随即又掏出第二颗,猛挥胳膊,扔了出去。两颗手榴弹相距不远,先后爆炸,斜坡上闪起了两道红光——手榴弹没打到履带车。
“啊——!这条死爬虫!”
鲁宾叫骂着,抓起冲锋枪,挨着库兹涅佐夫卧倒在装甲运输车的履带下,对准履带车又扫了长长的几梭子。库兹涅佐夫知道这样下去弹药很快就要打完,况且他们又没有储备的弹盘。他立刻产生一个想法:应该向洼地、向德罗兹多夫斯基一组人靠拢,虽然这样做势必会把德国人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这时,洼地里我方冲锋枪的回击声渐渐稀疏了。库兹涅佐夫松开手指,扳机弹了回去。他用胳膊撑起身子,朝火力越见减弱的装甲运输车那边望去。
“鲁宾!这儿……你留在这儿!……吸引敌人火力!我到他们那边去!懂我的意思不?听见吗?要爱惜弹药,算着打!……我上他们那儿去……”
“快去吧,中尉,这里有我,”鲁宾象个昏迷的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他张口露齿,仿佛要装出笑的模样。“我在这里趴一会……若是再有一两盘子弹,中尉,我可要象捏死臭虫那样收拾这帮下贱坯!……”
“巴拉贝伦枪你拿着吧!子弹满满的!”库兹涅佐夫忽然想起了那支缴获的手枪,感到它沉甸甸的重量,就把它从大衣口袋里构出来,丢在鲁宾面前的雪地上。“我有‘TT’式手枪,子弹装得满满的!一定要节省子弹,听到吗,鲁宾?!”
雷鸣般的大口径机枪压倒了冲锋枪的射击声,从镇口扫射洼地。镇上左边一排房屋的窗户里,又有三、四挺机枪匆匆地打响了。弹迹擦着装甲运输车飞驰而过,有的消失在斜坡上的雪堆里,有的从洼地后面那些坦克的钢板上反跳回来,向明亮的云层盘旋上升。
库兹涅佐夫时而卧倒,时而站起,时而扑进弹坑里,这样向洼地跑了大约五十米。德国人借助照明弹爆炸时的亮光从履带车上居高临下地扫射洼地。这种局面使库兹涅佐夫心头沉重起来,全身如同灌了铅似的,压抑得透不过气来。有几次他跪下来,向山岗打出短点射,但是他的心急速地跳动起来,耳朵里好象有几把锤子在敲打,连自己的枪声也听不见。履带车在继续向周围喷火,库兹涅佐夫想找出那些喷火口的位置。这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想法:“他们为什么不向坦克那边转移?为什么还不动?为什么躺在敌人的炮火下?应该向前进,向前,到坦克后面去!”
库兹涅佐夫跑到被击毁的德国坦克前面的洼地的斜坡上,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乌汉诺夫。后者趴在离山岗一百五十步左右的一个雪堆旁,用胳膊把俘虏揿在雪里,把胸膛压在他背上,就这样向山岗上的履带车射击。他很爱惜子弹,打几枪就向右,朝坦克那边爬一段,嘴里骂着,把德国人使劲拖过去,重又把后者揿在雪里,压在自己身下。离雪堆几米的地方扔着一只空弹盘。
“乌汉诺夫!到坦克那边去,跑步!”库兹涅佐夫冲过去,扑在他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向坦克跑步!……一分钟也别耽搁!向坦克跑步!……听到吗,乌汉诺夫?”
乌汉诺夫向库兹涅佐夫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愤激和疯狂的神色,简直使人认不出他了。一点红光在他那不锈钢的门牙上闪了一下。
“中尉!……到连长那边去……快去看看卓娅!我派了一个通信兵去,不顶事!大概负伤了!我待在这儿去找他们!……”
“谁负伤了?你说什么?”
“快去找他们,中尉!快到卓娅那儿去!到卓娅那儿去!”乌汉诺夫连连重复着,他的嗓子嘶哑得完全变了调,说完,又把身子伏在冲锋枪上,同时压住德国人,继续向山岗上的履带车瞄准。
“卓娅负伤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库兹涅佐夫感到背脊发冷,两只腿软得象棉花似的,他慌了手脚,连腰也没有弯下来,就向分散在洼地深处蠕动着的几个人影奔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边发生了他不希望发生的事,绝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他怒气冲天,将信将疑,跑到了洼地的底部。他看见一个人弯腰站在雪堆旁,正在咬手里拿着的什么东西,就狂暴地把这个人推开。库兹涅佐夫模糊地感到这是一个通信兵在咬急救包,正在这时候,就在雪堆下,他透过波浪似的雪雾,看到了他所熟悉的白皮袄、白毡靴和一个粘满冰雪的救护包。
“您在这儿搞些什么名堂?真见鬼!”
“她负伤了……总得给她包扎呀!”通信兵吃惊地喊道。“您瞧,她是给……”
卓娅闭着眼,侧身蜷曲在雪地上,怕冷似地弯着腿,双手捂着肚子,她那圆圆的膝盖僵然不动,旁边扔着一支小巧的“瓦尔特”手枪。在她身下的雪地上,有一摊使库兹涅佐夫大吃一惊的黑糊糊的东西。
起先他想,这一摊可怕的黑东西不会是血吧。他不能想象这是卓娅的血,他竟看到了卓娅的血。他企图自我安慰,甚至想对自己说,“没有发生不可挽回的事,她不可能受致命的伤或被打死,也不可能那么吓人地捂着肚子。”
“卓娅……你怎么啦,卓娅?……”
“她不说话,中尉——一梭冲锋枪子弹打中了她……好象在肚子上……开始她还说:‘你们走开,我自己来。’不让人家替她包扎……这会儿连一句话都不说了。”通信兵喃喃地说,声音轻得象是从老远的地方传来的。“开始很安静,后来我们走进了洼地,德国人突然从上面开火,双力就打起来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呢?他在哪儿?”库兹涅佐夫的声音轻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您没看见吗?那不是,在雪地里坐着……他好象也负伤了……德国人扔了手榴弹。”
“德罗兹多夫期基在哪儿?”他又轻声问了一遍,同时转过身子,看见德罗兹多夫斯基光着脑袋坐在离雪堆五米的地方,左手仍然握着手枪,戴着手套的右手不时在脖子上摸一摸,又移到眼睛跟前,嘴里不知在咕哝些什么。第二个通信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