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舰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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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恩舰哗变-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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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样,军士长?”

  “还好,长官。我想我只是被火燎了一下。算我走运,我爬出来之前先把主油管关了——”

  “你清点人数了吗?你的人都出来了吗?”

  “我找不到‘讨厌鬼’了,长官——就他一个人——我不知道,也许他就在周围什么地方——”军士长试图坐起来。威利把他推了回去。

  “没关系,我会找到他的——”

  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1号和2号烟筒喷出了一大团黑烟,舰身震动起来。副舰长和军士长高兴地对视而笑。“1号和2号抽吸运转了。”巴奇说,“我们没事了——”

  “哦,我想我该着手将海里的那些人救上来。放心吧,军士长——”

  “希望舰长洗了个痛快的澡,”军士长低声说,“他步法好快呀,奎格打不着他——”

  “巴奇,住口!”威利厉声说道。他径直向前走去,从神风突击机撞击至轮机重新抽吸运行,整整过了17分钟。

  在以后一小时的营救行动中,威利始终保持着基弗跳海时他所获得的那种奇怪的清晰的视觉、愉快的心情和放松而镇定的时间感。似乎没有什么难做到的事。当各个部门接二连三地向驾驶室报告受损情况时他当机立断地做出了数十项决定,在战胜了最大的一次危机之后再也没有出现紧急情况。他缓缓地驾驶着军舰在落水的人之间行进,每当靠近他们时就小心翼翼地停住螺旋桨。

  当舰长被拉到舰上时威利将指挥驾驶的权力交给了法林顿并走到舷梯旁边,基弗已无力爬上来。于是一名水兵跳入海里,游到他身边将一根绳子系在他腰间,小说家就这么弓着腰被拉出了水面,全身水淋淋的,可是仍紧紧地抱住那湿透了的灰色帆布袋。当他被吊到甲板的高度时威利抱住了他,扶住他站稳了脚跟。基弗的嘴唇发紫。他的头发一缕缕地垂下,半遮着他那瞪得大大的充血的眼睛。“你究竟怎么做到的,威利?”他气喘吁吁地说,“简直是个奇迹,我要为你申请海军十字勋章——”

  “舰长,你现在就指挥驾驶吗?你感觉好吗?”

  “算了吧,你干得很好。继续干吧。把他们都救上来。我要换衣服——把药剂师叫来给我治治那该死的胳膊,痛得我要死——你清点人数了吗?”

  “现在正在清点,长官——”

  “很好——继续清点吧——温斯顿,帮我一把——”基弗靠着水手长的肩膀蹒跚着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在甲板上留下一长条水迹。“威利,过半小时我就到舰桥上去——清点人数——”

  随着落水者一个接一个地被救到舰上,失踪人员的名单便逐渐缩小。最后在威利铅笔写的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没有划掉:埃弗雷特·哈罗德·布莱克,管水下士——“讨厌鬼”。一个搜寻组穿着高筒靴趟着水在受到严重损坏的被水淹了的锅炉房里仔细地寻找,他们找到了这名失踪的水兵。

  当此事报告上去时基弗正好在舰桥上,他的胳膊悬在一条新的白色吊带上。“凯恩号”顶风停在它遭到撞击时的水域里。当时已是正午,被油烟弄脏的舰上弥漫着一股燃烧物散发出的陈腐的酸臭味。

  “很好,清点完了,威利。每个人都有下落了——可怜的‘讨厌鬼’——去航道入口处的航向是多少?”

  “081,长官。”

  “很好,操舵手,转至航向081。舵工,航速15节——”

  威利说:“长官,请允许我到下面去关照一下运送遗体的事。”

  “当然,威利,去吧。”

  甲板上有的水兵正在把水龙带卷起来运走,有的水兵正在叮叮当当地清扫甲板室和主甲板上的碎片,边干边愉快地议论着他们自己的渺小英勇行为,他们向威利致意时高喊着开玩笑说要回美国一趟。一群水兵围着厨房大口大口地嚼着粗制的厚厚的三明治,或从骂骂咧咧的厨师手中抢过吐司面包,而厨师们正要点火用大桶烧汤准备午餐。一些“观光者”排成一排围着甲板上那个用绳子隔开的大洞。从黑暗的满地是水的锅炉房里传上来的搜寻组的说话声像是从被水淹了的坟墓里传出的声音一样。曾经跳入海里的两三名新来的少尉穿着新咔叽布制服站在隔拦绳的后面,笑呵呵地仔细朝大洞下面观望,他们一看见威利都默不作声了。

  威利冷冷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他们是西部一所海军学校毕业的一伙朋友。他们经常抱怨并耽搁军官资格课程——认为它没有意义。他们为睡眠不足而牢骚满腹。他们处理急件和信函粗心大意,令人无法容忍。另外他们不停地为被派遣到“凯恩号”来过这种不如意的生活而互相怜悯。威利本想讽刺他们说如果他们除了观光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那就去把军官资格一条条写出来。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去,爬到了气密舱下面,听见他们在他身后哧哧地笑。

  当他沿着井状通道狭窄的梯子倒退着往下爬时,燃烧物散发出来的有刺激性的气体以及其他更呛人的气味几乎使他窒息。他用手绢捂住鼻子走进了锅炉房,脚下一滑摔倒在潮湿而油腻的狭窄通道上。他看见白色的日光垂直地射进锅炉房,水从锅炉里汩汩地流进流出,令人感到古怪,像做噩梦一样。搜寻组的人在左舷的远处,威利走下最后一级阶梯,冰冷而黏滑的水钻进了他的裤腿。他趟着随船身的摇摆时而没过脚踝时而深及腰间的水穿过了锅炉房。搜寻组的水兵侧身让开道,一名水兵用光线很强的电池手提灯照亮了水面。

  “基思先生,等它摆过去。你会看得清清楚楚的。”

  威利不习惯看死人。他过去曾见过死去的亲人躺在铺有长毛绒的棺椁里,棺椁停在光线暗淡如琥珀色的殡仪馆中,扩音器播放着风琴演奏的亲切宜人的哀乐,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鲜花的芳香。然而眼下没有殡仪员为“讨厌鬼”的遗体整容。在舱里的水退向一侧的几秒钟里,手提灯清晰地照亮了这名水兵,他被压在那架撞毁了的日本飞机的发动机下面,身体全压烂了,他的脸上和粗布工作服上满是黑色的油污。眼前的情景使威利想起了以前,在秋天时他常常在曼哈塞特的公路上看见的那些被压成肉泥的松鼠。要在一瞬间接受这样的事实:人跟松鼠一样是柔弱的,易于毁灭的,实在令人震惊。发黑的水又流回来淹没了死者的遗体。威利强忍住了泪水和恶心,说:“这件事是大家自愿干的。谁要是受不了可以离开——”

  搜寻小组是一帮黑人。威利依次看过他们一张张脸。他们的表情都表示在死者的面前大家是平等的,不管时间多么短暂——恐惧、痛苦、悲伤和窘迫交织在一起。“嗯,如果你们都很勇敢,那好。现在要做的是在下面插入一根杠子,撬那根横梁,把飞机的残骸从他的身子上撬开。我去叫温斯顿拿些帆布到这儿来。然后你们就能用绳子把他直接从甲板上的那个大洞拉上去,而不用沿梯子拖他上去了。”

  “明白明白,长官。”水兵们应道。

  提着手提灯的水兵问道:“要看看那个日本人吗,长官?他在左舷狭窄通道里那堆东西上头——”

  “他留下的遗骸多吗?”

  “噢,不多了。它可不太刺激食欲——”

  “当然,带路吧。”

  那架神风突击机飞行员的尸体惨不忍睹。他坐在威利曾用望远镜看见过的座舱里已被挤压得不成样子,但似乎仍像在飞行一样。两排外露的黄牙全烧得没了遮盖,最触目惊心的是牙齿上方的未受损坏的护目镜深深地嵌入了被毁的脸部,显得仍在凝视着前方一般。威利看了一眼他那露出的骨头和烧焦了已变成紫色的皮肉便转身离去。这些尸骨散发出的气味就像肉铺的气味一样。

  “长官,就像海军陆战队士兵说的,惟一的好人就是死人。”那水兵说。

  “我——我想我得去派温斯顿来——”威利小心翼翼地快速地跨过满地杂乱的飞机和甲板残片及锅炉配件来到紧急出口处,急急忙忙往上爬了出去,可以尽情地吸到芳香的带咸味的流动的空气了。

  基弗没精打采地坐在舰桥上舰长的椅子里,面容苍白呆滞。他让威利引领舰艇驶进海港。下锚停泊时基弗才接过指挥驾驶权,用单调的有气无力的声音下达指令。附近其他军舰上的水兵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注视着“凯恩号”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烧焦了的甲板以及舰身中部的那个巨大的黑洞。

  威利走下舰桥,将又湿又脏的衣服裹成一团扔到自己房间里的甲板上,洗了个热气腾腾的淋浴。他穿上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咔叽布制服,拉上窗帘,伸开四肢躺在床上,不断地打着哈欠。然后他开始发起抖来。开头是两手发抖,但是很快发展到全身颤抖。奇怪的是这种发抖的感觉并不令人不愉快。皮肤底下传递着一种温暖的感觉和微微的刺痛。他用一个发抖的手指头按响了蜂鸣器叫来了食堂的勤务兵。

  “拉塞拉斯,给我来一个肉三明治——只要是肉,什么都行——和滚热的咖啡,滚热的——跟蒸汽一样热。”

  “明白长官。”

  “我要把大拇指放在咖啡里,要是手指不烫起泡,你就要受处分。”

  “滚烫的咖啡,明白长官。”

  吃的东西——两个厚厚的凉的羊肉三明治和直冒蒸汽的咖啡——送到时阵发的颤抖已经渐渐平息下来。威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明治。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支两天前他从“讨厌鬼”那儿得到的雪茄烟,这名水兵因为被提升为下士管水员曾在军官起居舱拿出一盒烟分给大家。威利犹豫了一阵,感到抽死者给的烟有些别扭,后来他还是抽了,背靠在转椅上,双脚放在书桌上。跟往常一样,事后设想的种种情景进入他的脑海中。他看见神风突击机撞击了舰桥而不是主甲板,并把他压成了肉泥。他看见自己被弹药箱爆炸时飞来的一块碎片切成了两半,一颗高射机枪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像那个日本飞行员一样弹药库的爆炸把他烧得只剩下裸露的半个骨架。这些设想就像精彩的恐怖故事,既恐怖又有趣,这些设想使人备感活着、安全和脱离危险的极端可贵。

  后来他想到“讨厌鬼”的提升是宣判他的死刑,两天前他从现在没有受到丝毫损坏的后轮机舱调去守护锅炉房,而他就牺牲在那里。

  在死去的水兵那支雪茄散发出的烟雾的笼罩中,威利转而思考起死亡、生命、运气以及上帝这些观念。也许哲学家们对这些问题都有精辟的见解,但是当这些观念——不是文字,而是社会现实——突破日常发生的事情的表象而深入灵魂的时候,对其他人而言便是实实在在的折磨。半小时这样痛苦的深思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道路。现在将烟蒂捻灭在烟灰缸里的威利已不是刚才点燃这支雪茄烟的威利了。那个孩子已经永远离开了。

  他开始亲笔拟一封给“讨厌鬼”父母的信。电话的蜂鸣器响了,是基弗打来的。他用平静而热情友好的语气说道:“威利,要是你全准备好了,到上面这儿来一会儿好吗?”

  “明白明白,长官。马上就去。”

  那天下午在井形甲板上许多水兵坐在舷栏上乘凉风,大家热烈地聊着天,发出一片嗡嗡声。威利听见大家多次地提到“基思先生”。他一走出舱门交谈声便停止了。几名水兵从舷栏上跳了下来。他们都以一种他以前从未在他们脸上见过的眼神打量着他——直视着他。很久以前他注意到当德·弗里斯舰长把军舰操控得很利索时,他们就以那种眼神注视他。这是一种奇妙的眼神。“你好,基思先生。”几名水兵没有目的地向他致意。威利每天都要从这道舱门进出20次,从来没有人向他问候过。

  “你们好。”威利对他们笑笑,向基弗的房间走去。小说家穿着红色的浴衣背靠着一堆枕头斜躺在床上。吊带空挂在他脖子上,裹着绷带的胳膊平放在床边。他正用喝水的玻璃杯喝一种深棕色的东西。他向威利晃了晃杯子,从杯口溢出几滴杯里的东西。“药用白兰地。对失血过多有特效,是药剂师开的——我敢说对经受了一整天英雄行为考验的神经也有好处。来两口。”

  “我喝,谢谢,舰长。酒在哪儿?”

  “床底下的储藏箱里。用脸盆里的玻璃杯来喝。好东西。自己倒吧,快坐下。”

  白兰地像热水一样流进了威利的喉咙,一点刺痛的感觉也没有。他坐在转椅上轻轻地摇晃着,感到全身热乎乎的,很舒服。基弗突然问道:“看过《吉姆爵士》吗?”

  “是的,长官,我看过。”

  “好故事。”

  “要我说,是他最好的作品。”

  “妙在与今天的事件十分巧合,”小说家艰难地转过头,凝视着面容始终谦恭而茫然的威利。“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怎么讲,长官?”

  “嗯,有个家伙在不该往海里跳的时候跳了下去——竟然一时冲动做出了懦夫的行为——这件事会烦扰他一辈子——”基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把白兰地递给我。这是我刚收到的,你看看。”

  基弗接过酒瓶,把一份急件递给了威利:“‘凯恩号’指挥官17点到‘冥王星号’向沃顿准将汇报。”

  “你能去吗,长官?你的胳膊行吗?”

  “真倒霉,一活动就疼痛,威利。有些肌肉断裂了,不要紧。这不能做借口。恐怕我非去不可。你跟我一起去,行吗?”

  “当然行,舰长,只要你认为需要我去——”

  “嗯,事情的经过你比我了解得稍多一些。一想到整个那段时间我都安安全全地呆在海里,而你却在挽救我这艘军舰——”

  “舰长,你的弃船决定不是懦夫行为,你根本用不着为此坐卧不安。整个甲板室被炸飞了,水兵们都往海里跳,到处是烈火浓烟,总体情况不明,任何谨慎的军官都会做同样的事——”

  “你不会真的那么想的。”基弗直视着威利的眼睛说,而威利喝了一口白兰地,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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