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扎土司见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客人进来,就微笑着问:“怎么样啦?你们的那只小鹿。”
萨都措说:“明天可能就好了,坚赞真行呢。”
管家丹真起身安排坚赞坐在左边最下首,萨都措却说:“管家,让客人坐你的位子吧。”
年轻的管家脸红了,虽然他极不喜欢坚赞但还是请坚赞坐在了左上首离土司很近的几位涅巴身边,姐妹俩在母亲身边坐下后,马上就有下人端来盛着温热清水的铜盆让他们洗净手并递上细软的白色羊绒帕揩干手上的水。
沃措玛喝了口清茶说:“阿爸,阿妈,要不是坚赞,小鹿说不定就死掉了。替我好好谢谢坚赞好吗?”
“你谢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我们谢?”土司逗着小女儿说。
“那不一样,你是甲波呀,你谢不就更重要了吗?”
“小鹿是你和萨都措的,又不是我们的!”母亲也煞有介事地说。
“沃措玛爱小鹿都胜过爱我了,她心里当然很感谢坚赞了,所以她想阿爸阿妈也应该感谢!”萨都措说。
“那你说,我们怎么谢他?”土司说。
“反正你们要表示谢意呀,比如……比如给他送个礼品,再比如邀请他在我们家玩几天,都可以呀!”沃措玛神秘地对姐姐笑了笑说。
母亲问萨都措:“她说得对吗?萨措。”
妹妹说的正是她期望的,但她怕父母察觉她的心事,就说:“对是对,但阿爸阿妈看着办吧。”
“好吧,只要我女儿喜欢的事,我是要帮忙的!”土司愉快地说。
“哦,不不,不啦,今天能在土司爷这样豪华的厅堂里与土司共进餐就是我最大的荣幸了!”坚赞忙说着,但他显得格外紧张,面无表情,声音还有些发颤。
“年轻人说的话真是中听。我喜欢你,你帮了我,又帮助了我女儿,那好,我就邀请你沐浴节时跟我们一块儿去察菩绒温泉沐浴。”
“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也许不能去了,”坚赞说,但他马上又说,“不过,我跟聪本说说,看能不能再留下来几天。”
“这就对了,你们俩该满意了吧?”土司对两个女儿说。
她俩高兴地点头笑了。
吃过饭,当室内的光线昏暗下来,佣人把三盏金银莲花台灯放在桌几上首、下首和中间,朵朵花心内是光明大放、温馨燃亮的酥油灯。
坚赞一直沉默不语,当莲花台灯放在他面前时,他终于说了句:
“好漂亮!”
土司正有说有笑地跟几位头人说着话,听到坚赞的感叹就自豪地道:“是很漂亮吧!”
坚赞点头又道:“这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
土司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做生意的人,见什么都会想出自什么地方的,卖多少钱,哈哈!马帮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但你没见过这样的灯,是吧?”
“当然没有,我看也只有你翁扎甲波才能享受得起啦。”
“说得在理,我这是花了几百两银子和金子珠宝,找最好的银匠按我的意思做的。”
坚赞把脸凑近灯,仔细地看起来,橘红的灯光映着坚赞英气的眉峰,丰满的上唇,坚毅的唇角,面颊轮廓刚毅分明,土司的眼光落在坚赞的侧面时,忽然说了句:
“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面熟呢?”
坚赞警觉地直起身迎着土司的目光,然后笑了笑说:“怎么不面熟?甲波爷,我们都见过几次面了。”
翁扎土司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便笑了起来:“看来我们是有缘吧,所以我对你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今晚你就在我官邸里住一夜吧,你愿意吗?”
坚赞以为土司在试探他,便推辞道:“谢甲波爷了,我还是回去,不然聪本会不放心的。”
“没关系,我派人去跟他打个招呼就行,在我这里他还有不放心的吗?都知道,进我翁扎土司官邸很不易,更别说是留宿了,没有特殊的身份和地位是享受不到这种殊荣的。你为我们布隆德草原补射了神箭,大家都公认你是英雄,看我两个女儿也把你作为英雄在尊崇。看得出你身上有股子旺盛的阳刚之气,我想你什么邪都不会怕吧?”
坚赞谦恭地说:“甲波爷把我抬举得这样高,真不好意思啦!”
“那就这样吧,过会儿相子(管家)会给你安排的,你就放心地留一宿,将来你还可以向人炫耀炫耀,翁扎土司的豪宅你都被邀请住过,是不是?”土司满意地说着,又向左边伸了下手,马上就有下人把鼻烟盒递上,他细长的鼻子舒服地吸了几下拇指甲上的褐色烟末,待下人迅速地、恰到好处地递上折叠成方形的彩色细毛呢帕,土司十分惬意地打了几个喷嚏,在方帕上大大地擤了一下鼻涕就交与了下人。
其实让坚赞留宿在这里,并不真的是因为坚赞是神箭射手,而是他充满魅力的阳刚之气和咄咄逼人的坚毅气质,加上土司感到他有些特殊的模样,土司忽发奇想,要让坚赞这个外乡的血气方刚的青年在这座豪宅的一间特殊的已经多年没人敢住的屋子里住一晚上; 镇镇那间屋里的邪气,试试那曾经出现的鬼魂还出不出来。
天晚了,头人们陆续走了。土司吩咐管家去安排坚赞的住处,姐妹俩也都去睡了。
管家请坚赞就寝,起身对土司和太太行了礼退身离去,就在坚赞转身的一瞬间,坚赞的侧面轮廓和身姿让土司心里惊悸了下,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只是一刹那,那念头就消失了,他盯着佣人站着的门口说了句:
“不可能!”
丝琅正伸了个娇媚的懒腰,听土司莫名其妙的话就道:“什么‘不可能’?”
土司看看妻子微微笑了笑:“没什么,我想起一件事随便说说的,你去睡吧。”
“我看你也该休息了,怎么自言自语的了?”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土司旁边坐下说,“你不觉得萨都措在恋爱了吗?”
“跟谁?”
丝琅指指坚赞刚才坐过的位子:“就是那个马帮娃。”
“别瞎猜,怎么会?萨都措可是个心气特高的女孩,不会看上一个马帮娃的。”
“他是马帮娃,可你不要忘了他是个不简单的青年,他很出众。”
土司摇摇头不相信地说:“你们做母亲的就是这样过于敏感。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你低估了我们的女儿。”
“我也不敢肯定地说是不是,但我刚才看到萨都措看坚赞的眼神很特别。”
“我看坚赞的眼神也很特别,你没发现?”土司笑着说。
“那好吧,算我多疑吧!总之萨都措长大了,该提醒提醒她注意这些了。”
“是的,她长大了,但她是我的继承者,选婿不能太急了,明年或后年就给她定亲,今年提亲的我都婉言回绝了。”
“那就明年定下来吧。”土司太太说完就让佣人掌着酥油灯回寝室去了。
另一个发现萨都措恋爱了的人就是管家丹真。他感觉到萨都措对坚赞的热情,那双美丽的眼睛顾盼坚赞时是那样的动人,充满了柔情,丹真那一身绛红的袈裟裹着的心,酸涩涩地疼痛难忍,他终于明白了,那天萨都措在楼顶上含泪翘盼的原因了。丹真小的时候就常和土司的两个女儿在一起玩,萨都措的话他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自从父亲被杀以后,没多久母亲也因病去了,土司感念于与他父亲的情义便把本来就并不愿做僧人的丹真接了回来。
就是在寺里,随着年岁的增长,丹真对萨都措的依从变成了爱恋,萨都措在他心目中就像菩萨一样,当土司把他招回官宅,每天都能看见大小姐,他心里欣慰极了,他不敢指望得到萨都措,除非萨都措能爱上他,他就这样暗恋着她,就这样永远在她身旁就满足了,他身心充满了快乐,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智慧,他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地为土司家做着一切他职责范围内的事,他当管家的第一年就建议并召集人把所有的仓库都好好地清理了一次,把账目都仔细地核查了一遍,重新对各类物品进行编排,当他把查出来的亏缺账目报给土司时,土司确实是吓了一大跳,他用在打麻将上的银币输了一大笔,年轻管家的才能确实胜过了他父亲,土司对他更加器重了。
女仆雍珍手举着灯,照着坚赞和管家走过一个廊道,经过管家住处外一个厅式的廊道,只见这里两边的赭红木板壁上,整整齐齐分类挂满了大大小小成串的钥匙和各种刑具,再绕过一个回廊,就到了一间门扉虚掩着的古旧的雕花门廊前。
“我就不进去了,已经清扫铺陈好了,雍珍给你把灯点上,你去睡觉吧!”管家停了下,又神秘地说了句,“这是间很特别的房间,已经有十多年没人住过了!”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你最好不要知道,不然你会害怕的!”管家阴冷地笑了笑说。
管家的阴笑令人极不舒服,坚赞就说:“还有什么比豺狼更可怕?土司的官宅里难道还有更可怕的吗?”
“你很好奇,那……我就实说吧,”管家看看那道少有人进出的门说,“这里曾经是几代土司住过的寝室,但十几年前这里深夜出现过几次怪事,就没有人住了。”
“哦,站在这里我就觉得这屋不一般,原来是土司住过的,我真荣幸。”
“你是很荣幸,土司看中你的,并让你住这里,就是因为他觉得你能压倒邪气,这屋里就有邪气。”
看着女拥走进门廊,又推开了一道内门,在房屋深处点亮了灯,坚赞急切地正想往里走,却听身后黑暗处管家一字一顿地说:
“这里曾出现过鬼!”
“鬼?!”坚赞重复着这个字,转过身想看清管家说这话时的真实表情,但管家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向回廊另一头走去了。
看得出佣人雍珍是在惊惶中安排完客人就寝前的一切准备工作的,很快她就拉上门离去了。可以说,安排坚赞住这屋,管家是最高兴的了,他巴不得坚赞今夜的魂魄就从这屋里被厉鬼彻底抓了去。
昏暗的灯光照着宽大古旧的房屋,有的壁柜的角落显得黑森森的,室内一片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坚赞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厉害,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向居室的深处一步步走去,他嘴里不断低语着什么,又把陶制灯盏端上,细细地打量着四壁,打量着地板,仿佛在寻找什么,当他抚摩着那张几代土司睡过的精美宽大的雕花椅式床榻,他忍不住眼里噙满了泪花,大滴的泪珠滴落在紫红色的缎面羊毛被上……
这间古旧但仍然显得豪华的卧室自从被废弃以后就没有改动装修过,一切都原封原样,仿佛这里的一切跟时间都凝固住了。这间卧室的前主人死后,当今的土司爷住了一阵子,就说屋里出现了鬼魂,不敢再住进来。前任大管家自告奋勇在这里住了几夜后也肯定无疑地说这房里确实有鬼,他睡了七夜,就有三夜闹得他心惊胆战,不得安宁,虽然土司请喇嘛来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但夜晚这屋里始终让人感到有股阴冷的气息,从此这里无人再敢就寝,这也是他要扩建和维修的原因之一,他的寝殿设在了扩建后新起的四楼,其间的豪华富丽都胜过了那间古旧的土司卧室。他原本打算把这屋改建一番,可喇嘛打卦说:动了那屋,翁扎土司家业气运就会受损,所以这屋就这样一直保持原状留了下来。
这一夜对坚赞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他挣扎在痛苦的情感世界里,他流了许多的泪,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在朦胧的睡梦中他感到有人在轻轻抚摩他的面颊,温和地亲吻着他闭着的眼,并在他耳畔唤着他的名字,他想睁开眼看清唤他的人,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不知在昏沉中睡了多久,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萨都措和沃措玛正焦急地站在门外,催促着下人大声喊着,坚赞这才发现太阳已经从花格窗户照进了卧室。
谁也不知道坚赞昨晚是否平静地在睡梦中度过,但是住在楼下二楼与这卧室对应的一间小屋是雍珍和另外两个女仆住着,深夜她听见楼上客人住的那屋里好像有很怪异的声响,像是惨切、哽咽的哭声,又像有含含糊糊的说话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她大气不敢出,想喊醒另两个,可年轻的她们因为疲劳,倒下就呼呼地睡着了,她只好闭着眼不停地念着六字经咒,后来才渐渐地睡着了。早上起来她问另外两人听见什么了没有,她们都摇头肯定地说什么也没听见,她也不再多言,这种事是不能乱讲的。
萨都措和沃措玛起床后才知道坚赞睡在什么地方,姐妹俩慌忙让下人跑来敲门,当她们看见坚赞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才终于放心了。
“坚赞,昨晚……你,你睡好了吗?”萨都措小心地问坚赞。
沃措玛伸着头向门内望了望,有些害怕地说:“奇怪,怎么会让坚赞住这里?”
“我去问管家,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的客人?”萨都措不悦地嘟囔着就准备去找。
这时正好管家走来,萨都措马上迎上去质问道:“丹真,你怎么让客人住这不吉的屋子?”
“这是……”
坚赞马上接了去微笑着说:“是甲波爷对我的恩赐。”他把头发理了理,又说:“昨天我睡得真好,你们不叫我,我可能现在还没醒呢。”他回头看看那间屋,无限感慨地说:“正如管家说的,我真是荣幸啊,我想,住了贵人们的房间,睡了贵人的床,我会走运的,这里很好,什么也没发生呀,你们怕什么?”
听他这样一说,姐妹俩轻松地笑了,她们对这屋也不觉得可怕了。当土司爷从管家和两个女儿那儿知道坚赞那一夜的情况后,也宽心了不少。
土司官邸顶楼上的白色桑烟炉一早就升起了袅袅青烟,阳光透过天井,透过户户开启的花格窗,照进室内,照进廊道。厅堂里、过道中的檀香炉内散发的淡淡芳香裹挟着阳光的气息,把这富丽的楼宅点染得如同神仙的居处,天堂贵族的家园。
早饭后,萨都措建议坚赞跟她到楼顶去熏桑烟,坚赞欣然答应。经过四楼一个幽长的楼道口,坚赞停下脚步,往过道尽头、门户紧闭的赭红大门、当今土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