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一旁跟小弟弟玩耍的郎吉听见母亲说明天又要走,他喊道:“阿妈,不走嘛,我不想再走了,舅舅家那么远,我不想去了。”
泽尕正想责备儿子多嘴,老妇人拉住了她的手真诚地说:“你别过意不去,你们母子俩这样疲累,我看再这样走下去,到不了桑佩岭你们就累垮了,不如在这里休息一些日子,等天气转暖了,再走也不迟,我家里就我、媳妇本卓和孙子,我男人已经不在了,儿子给头人支差去了。有时回来住一住,我们家是头人的科巴,长年在头人家里支人差,你也可以帮帮我们,多一个人手不是更好吗? ”
泽尕知道,支差的科巴是无自由的,是不能随便回家探亲的,这户人家,看来是属于中等科巴,牛羊大概就是三四十头,地位只比奴隶娃子高一等。
“头人常来此吗? ”
阿婆知道泽尕担心什么就说:“放心吧,我们这片耶柯牧场离他远着呢,搬迁牧场时他也很少来查看,只要我们每年冬宰时交够几腿牛肉,我儿子桑更不误差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年轻妇人也一再热情挽留着她,泽尕终于答应,决定留下来,郎吉居然雀跃着欢呼着跑过来高兴地亲亲母亲和阿婆。
“我们这是有缘啊! ”阿婆感慨道,“我第一眼就从心里喜欢你们了,你说怪不怪? ”
“真是缘分,阿松,今天白天我们还像流浪人一样无家可归,这会儿却有了个家,你们的恩情……”
“不说这些了,现在我们就是一家人啦。”那个叫白姆的老妇人说。
泽尕终于轻松地笑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夏季,泽尕也从贵妇变成了贫民人家的牧妇,小少爷也变成了牧童,他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这母子俩的到来,给白姆一家平静单调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欢乐,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贫,但相互关爱体贴亲如一家,本卓和她婆婆都是勤快的女人,跟她们一起泽尕学会做许多牧事,挤牛奶、拴牦牛、做奶酪等等,为了防止被人认出,她学康北一些地区的牧女,在脸上也涂抹上了蜂蜜奶乳膏,时间一长面膏就变成黑的了,牧女们这样做一是为了防晒,二是为了美肤,虽然平时看上去黑糊糊的,可是到了节日里,一旦洗去,那滋养了很久的脸蛋儿红润又白嫩,再把细密的小辫精心梳妆一番,着上节日装,那美丽真的是赛过了仙女,如今泽尕姣美的容颜完全遮掩在面膏后,只有头顶上一颗绿色的松耳石装点着她的乌发,手腕上戴的象牙手镯都收起来了。
进入初夏,牧人就要迁场了,几十头牦牛驮着白姆家的帐篷和不多的财产向更高的草山夏季牧场进发。牧场的搬迁一般是在土司头人统一安排下进行的,白姆阿婆家由于游离得太偏远,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头人也知道她们家很本分,差务是每年都完成了的,再榨不出更多的油水,加之那片草场并不肥美,也就顺其自然了。
郎吉那头漂亮的卷发,不再是梳理得服帖归顺的少爷头,而是一股股胡乱地粘结翘立着的了,皮袍也是脏兮兮的,白嫩的小脸蛋被阳光和寒风烙出了两团黑红的印记,不到六岁的他学会了放羊,还懂得了许多放牧的知识,譬如羊不能吃死水,如果吃了,到了三四月时就要患羊痢疾而大批死去等等,机敏聪慧的郎吉把二十来只羊管理得好好的,阿松和阿婆把他心疼得直唤“我的泽仁卓”。
夏季牧场在洛绒高山,山顶草滩上有两汪碧泽的高山内陆湖,依傍在山脚下的那片浩渺美丽的圣湖就是白姆措——莲花湖。白姆阿婆的名字也是“莲花”之意。每次阿婆要郎吉陪她去放牧,他都高兴得很,因为阿婆有讲不完的故事,郎吉又总有许多稀奇的想法和问不完的话,阿婆始终饶有兴致地给他讲啊讲。阿婆带着郎吉到湖岸边的草坡顶上,在每年牛羊舔出的巨大的六字真言符号处再用岩盐适量地撒划出六字真言字符,牛羊喜食盐,用它们的舌头添食尽绿色的草,显出褐红色的土地和醒目的六字真言图,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来年,这块草地上又会在草长时节最先长出肥美的六字真言青草,特别壮观醒目。
看着几头跑得快的牦牛急切地舔食那些盐巴,阿婆牵着郎吉下坡向白姆措湖走去。
“阿婆,为什么白姆措要一百年才开一次莲花? 草原上到处的花都是年年开放的呀。”郎吉跟阿婆放牧时就绕湖岸念经转湖,这天他走在阿婆身旁问道。
湖面上刚才还像明镜似的把树木葱茏美丽的山坡清晰地印在里面,这会儿,湖里的景致又变了,太阳出来没多久,湖面上的微风把阳光下的湖水吹得波光粼粼,闪闪烁烁,神奇无限,郎吉忽然想起阿婆说的这湖面上是要开花的。阿婆手捻着佛珠正轻诵着六字经文,听郎吉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个问题,她愣了下,摸了摸郎吉的脑袋,停住脚步,把目光投向浩渺的湖水说:
“神出现的那天就这么定了的,一百年开一次! ”阿婆很肯定地说,那神情就像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神的决定,“莲花开放时,这湖好美丽啊! 松耳石一样的湖面上,是这么大的一朵朵莲花,”她双手环抱着比划了下,“花香到处都飘着,佛的光环像彩虹一样罩在那些莲花上,五彩的光环里还有好听的音乐在响呢……”
“阿婆你也听见过? ”郎吉羡慕地望着阿婆兴奋地问。
“哦……不,要世界上最有福、心地最善良的人才能听见。”
“甲波爷能听见吗? ”他神秘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阿婆,我告诉你个秘密,我阿爸是甲波。”
“这个……嗯,”阿婆疼爱地看着扑闪着晶亮眼睛的郎吉,迟疑了下,这可是郎吉第一次告诉她,泽尕和他们相处已久,他们的遭遇还是大概知道了一些,她把佛珠挽在手腕上,蹲下身,在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可爱的孩子脸颊上亲了亲说:“乖孩子,甲波爷当然能听见,要最好的甲波才能。”
“我阿爸就是最好的! ”他深信不疑地点点头,然后学着阿婆给圣湖跪拜的样子,匍匐跪拜在湖岸边一堆白色的石块垒起的嘛呢堆旁,面对浩碧的湖水行着膜拜礼,嘴里念着:
“觉松切! 一百年快来吧,我要和阿爸一起听莲花上的音乐,觉松切! ”
等他念完,阿婆牵起他,郎吉边走边担心地说:“阿婆,我阿爸被坏人用刀子杀出了好多血,他现在是睡在金银盒子里,阿妈说要等我长大了才能喊醒他,我长大了莲花就开了吗? ”
“是呀是呀,孩子,那时莲花一定开了,你也长成了勇敢英俊的小伙子,你阿爸站在天上看着你,不知他有多高兴呢! ”阿婆也跟着郎吉向往起来。
可郎吉不解地说:“你怎么说他是站在天上呢? ”
白姆阿婆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说:“我是说你阿爸站在莲花上面的彩虹上,看上去就像在天上。”
“天上那么高,那我怎么和阿爸在一起? ”
“你阿爸可以踩着彩虹这么下来的呀! ”阿婆划了个弧形说。
郎吉高兴得蹦了起来说:“太好了,那时,阿妈、阿婆、阿松和尼玛弟弟我们都来跟我阿爸听莲花上的菩萨的音乐。”
“真是聪明的孩子,会有那一天的! ”阿婆又担心地提醒他,“但是,郎吉,这些话可不能告诉任何外人,更不能说出你阿爸是甲波,知道吗? ”
孩子点点头:“知道,阿妈早告诉我了,我才不给外人说呢! ”
“那你怎么给阿婆说? ”
“阿妈给谁说,我就给谁说,有天晚上我听见阿妈告诉你了。”郎吉伏在阿婆的耳朵边说。
“泽仁卓,你真让阿婆心疼! ”阿婆紧紧地拥他入怀,在他额头上用劲地亲了亲,感动地说,“孩子,真是懂事啊! ”
藏历七月末的这几天,是草原气温最高的时节,白姆家的牛群都放在离湖水不远的一个温泉,让牦牛喝热水塘的水。这是牧民们的经验,每到夏季,给牛喂一段时间含硅、钙、铁、硝和其他矿物质很重的温泉水,牛长得既快又壮,发育、发情也快,也容易受孕,如果没有这样的自然条件,可用盐水和茶叶喂,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但穷人家里盐茶都是稀罕的东西,特别是汉地的大茶就更奇缺。这几天可以说是这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时节,太阳又烈烈地照着,白姆阿婆一家和泽尕母子把羊毛被子、可洗的衣物都拿到热水塘去洗晒,他们也忙着到温泉去洗洗澡,牛群闲适地各自去吃草去了。
泽尕他们洗完澡就开始洗晒衣袍、羊毛被褥等,郎吉就独自去看牛群。他走到湖边,见几头怕热的牦牛正悠闲地浮在白姆措湖里,它们那黑亮的长毛像一张张黑色的毯子平坦坦地铺在碧澈的水面,一动不动的,只有头部浮在水上偶或张望一下,看上去十分可爱,郎吉从没看见过牦牛在那么深的湖水里洗澡游泳,虽然布隆德也有湖水,但他没当过放牛娃,去什么地方都是下人带着,也没到过放有牛羊的牧场人家,今天这一情景着实让他稀罕了好一阵子,他没有吆喝,也没有打搅它们。
白姆措左右边都是碧绿的草滩,草滩上红的、紫的、蓝的、金黄的花卉正娇艳地成片绽放着,天空蓝莹莹的,只有几朵牛头般大的白云舒卷在远处天边的雪山上,郎吉趴在草地上看着这一切,看着湖对岸树木葱茏的高山顶上直耸蓝天的雪峰,想起阿婆说的故事,那座像鹰一样站立着的雪峰也是神山,神山的雪峰下,有一个被冰雪掩埋了的神奇的山洞,很久很久以前,那山洞没有被掩埋时,据说有帮邪恶的强盗听说那山洞里珍藏着一柄宝剑和一副镶金嵌玉的英雄格萨尔王的铠甲,只要得到这几样东西,那你就必定会战无不胜,于是这个邪恶的强盗带着一帮人翻山越岭来到这座神山,寻找神秘的山洞,当他们找到山洞,发现了里面的伏藏( 古老年月里埋藏被后人发现取出的书、经文等) 和宝藏,一把立于石龛上的巨大宝剑周围满是珠宝金玉深嵌在石缝里,这些自然裂开的石缝被珠宝装饰起来,那可是奇特的美丽,他们高兴得疯狂起来,抢珠宝的,抢伏藏的,抢宝剑、铠甲的,纷纷狂喜狂叫着,当匪首刚触摸到那只宝剑时,突然,一道电光从天宇射进洞口,接着就是长时间的电闪雷鸣,山在摇晃,山洞里隆隆地轰响着,这帮大喜过望正想方设法敲着抢着珠宝的强盗顿时吓得立刻就想逃出山洞,你推他挤地争抢着出洞,后来的结果是很惨的,因为他们的举动触怒了山神,那只宝剑只属于格萨尔似的英雄,也是镇山之宝,邪恶的人是不配拥有它的,是要遭天谴的,山神发怒,封冻了千年的冰雪,崩塌爆裂了,排山倒海的冰雪把山洞掩埋了,把这群强盗淹没了,洪水一样的冰雪滚滚冲击而下,把山下的森林冲倒掩盖,冰流雪流不断冲进山脚下的白玛措湖,终于又把深不见底的白玛措湖水击起滔天的巨浪,湖水终于触暴了,滔滔泛滥冲下草滩,劈天盖地地冲毁了许多草滩,冲走了牛羊、牧人和下游的耕地、农户……阿婆说这场灾难在经书里都有记载,还说那宝剑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得到,是千真万确的。这让郎吉很是神往,他向往长大后做个那样的英雄,就能取到那把宝剑了,他一定要做佩得上这把宝剑的英雄,他就可以用那把剑杀坏人,把杀他阿爸的坏人也杀出那么多的血……
他正想得入迷,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跳了过去,仔细一看,一只似羊又不是羊的小动物蹦跳着,它全身都是白色的,只是有一些卷曲的漩涡状的黑毛团形成拇指蛋大的圆圈点,稀疏地散布在背上,额头上也漂亮地点缀了两朵,毛色亮丽,头角却像麋鹿的犄角,但又很短,它行走或跑动都是蹦跳着进行,看上去又像鹿,这几不像的小动物,在郎吉眼前站了站就转身蹦跳着向前跑去。郎吉忙起身追去,在一片低矮的小杜鹃丛生的乱石滩前,那只奇怪的动物终于停了下来,还回头看了看追它的郎吉,然后“嗖”的一下就钻进了旁边一个小洞里,这个洞并不深,洞口窄小,有阳光时可以模糊地看到洞里,郎吉趴在洞口唤着它,等了好一会儿,那只小动物仍然坚持在洞里,没有一丝想出来的样子,郎吉知道这是个独眼洞,它不可能一直待在里边,于是他搬来个石块,堵住洞口,自己就背靠着石块坐下休息。果然,不多会儿,洞里开始有了动静,那只动物终于耐不住了,开始走到洞口用头抵了抵洞口的石块,郎吉忙用力紧靠着不让它轻易出来,那动物开始用犄角撞了撞,好像它知道这是郎吉在跟它恶作剧,它抵了几下,见抵不开,就发火似的不断地用犄角用力撞起来,“嘭嘭,嚓嚓”的声音在洞口响着,郎吉背上的石块一阵一阵地颤动着,就这样等那动物撞了很久,郎吉估计它也撞累了,于是转身用双手抵住石块,突然一下放开了石块,双手瞄好洞口,机敏地正好准确无误地把气恼得一头撞出来的动物抱住了,它挣扎了几下,细细柔和的长声叫了叫,它那双棕色的眼睛柔和地看着轻轻抚摩着它、跟它说话的郎吉,慢慢地就乖乖驯服于郎吉了。
当郎吉把这只看起来几不像的动物带回帐篷,大家都稀奇地围着它议论了半天,郎吉认真地数着它身上的黑圈点,都说真是个稀罕的动物,阿婆白姆欢喜地说,这一定是个吉祥的动物,像羊又像鹿,她家年年都来这里,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动物,看来它是冲郎吉来的,看样子它是有灵性的,郎吉的模样看起来就不凡,他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郎吉给这个机灵乖巧的动物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九眼珠”。郎吉说因为它身上有九个黑圈点。
在白姆阿婆一家的热情挽留下,泽尕也安下了心,决定等郎吉再长大些才离开这儿。到了第二年,正像阿婆说的那样,白姆阿婆家真的是有好运来了,这年草滩开始丰茂起来,牛羊产下的羊羔牛犊成活率又高,畜群的膘情也看好,到了第三年秋,牛羊由二三十头发展到了七十多头,在头人家支差的男主人每次回来总是把头人赏的东西,不管轻贱或多少都是均分两份,给泽尕母子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