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上午,念大经完毕后,郎泽寺就要举行专为逝去的历代翁扎土司进行超度并发放布施的仪式。
仪式开始,寺里的相子,也就是大管家,身着华丽的官服,手捧着用哈达包好的经书、佛像和历代土司及其亲属、头人的名单,恭恭敬敬地缓缓走近应邀参加仪式的活佛、土司和大喇嘛面前,后面跟着的是贵族阶层送礼者、外地送礼宾客,然后就是布隆德、曼图亚等几十个地区的富裕差民。身着节日盛装的献礼者有的手捧光艳亮丽的豹皮、狐狸皮和水獭皮等各种皮毛,有的捧着毛呢氆氇、绸缎、布匹以及当时十分金贵的汉地瓷碗,有的用精美的雕花托盘捧着上等的酥油、奶酪等等,场面十分隆重而热烈。土司家人和随从们都坐在穿着华丽、珠饰讲究的土司爷身后,萨都措这时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目光奇特的外乡人,他离她们并不远,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他身材高大俊挺,相貌英俊,气宇轩昂超凡,但是,他眉宇间却漾着忧郁,目光含满了阴冷,让人感到有股逼人的寒气。他身着高贵的雪白獭皮镶边的盛装,正恭敬地微微低首捧着两条茶叶,步履稳健地走在献礼队伍中,但是他好像很热似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这支以寺里大管家为首的献礼队伍在活佛和土司面前一一排列好,坐台的大喇嘛在大殿正中面向活佛和土司致献礼词,请求活佛为首的全寺喇嘛、扎巴为历代翁扎土司家的亡魂超度,然后寺相子(寺里的管家)领头向活佛献上经书、佛像,还有被超度者的名单等等。活佛接过礼品和名单,并一一在自己头上顶礼致意后,把超度者的名单留下,其余的礼品退给相子,又亲手拿起一条上等哈达和红绸金刚结赠送给相子管家。其他献礼的人这才一一从活佛、土司面前走过,请他们过目,活佛也向其他献礼者赠送吉祥结,土司倨傲地颔首微笑,每经过一个,他都要用手轻轻摸一摸礼物,表示接受了,大管家泽仁昌珠一一点接。献礼完毕,活佛开始念超度者名单,并率领众僧为死者念起超度经来……
晚上将正式为元宵供举行开光仪式,翁扎土司一家和一些有地位、有身份的僧俗人士按职务、资历和地位高低顺序就坐于讲经院门厅的台阶两边铺设好的藏毯和卡垫上。大院正中的红墙上已摆放安置好几个巨大的木架,上面摆放的就是元宵供品——酥油花,这些工艺精妙、色泽鲜艳夺目的酥油花供对面,就是一排排的供灯台,台上千万只酥油灯盏燃放着橘红的光芒,夜幕降临,万千氤氲朦胧的灯光映着寺院,映着艳丽绽放的酥油花和人们虔诚的面孔,让人感到元宵夜充满了神性,似乎离神界只有一步之遥。身着高翘垫肩锦缎上衣,披着厚重披风的几个领经师盛装慢步入场就坐了,领经师们拿起已放置在面前的用黄缎包裹着的佛具——钹,这时,海螺、莽筒、短号一个接一个吹响了,铜锣“咚咚”地由慢而紧响起来,左边立搁在木架上的巨型大鼓也敲响,七八个手鼓也响起来了。一个僧人恭敬地走到土司面前,把铜铃交给他,请他敲响,土司站起身,持重地敲响了铜铃,于是大院两侧的香炉同时开始点香熏烟,领经师一边拍钹,一边开始念经,中间就坐的全体扎巴、喇嘛随声附和,于是僧俗男女都同时跪拜、磕头于元宵供前,祈求吉祥,这时,鼓乐声再次齐鸣。这些酥油花供品只陈列这一晚,第二天凌晨太阳出来以前就必须撤走。
萨都措不知自己为什么总要想起那个用奇特眼光打量他们的外乡青年,她对他感到很好奇,并留心起那些客商来。听人说,今年法会的长明灯供资金有一半是桑佩岭客商献的银子,每盏长明灯资金是两锭银子,每灯约需用酥油三十斤左右。按规矩寺法会管理会在每盏长明灯上用木牌写上给长明灯捐助资金的施主姓名,萨都措已知那个青年是从桑佩岭来的,至于他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萨都措想知道的话并不难,只要她告诉父亲一声,甲波王一吩咐下去,马上就会知道得一清二楚。土司家的大小姐当然也有权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但这次她犹豫了,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突然对一个陌生男人感兴趣。不管出于什么好奇心,她决定自己去打听一下。
正月十八日上午,天空晴好无比,下午却布满了阴沉的云雾,寒冷的风呼呼地刮起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又是下午,到寺里膜拜的人一定没几个,萨都措穿了件橘红高级缎面、镶皮毛边袍裙,戴上狐皮帽,骑着她的马向郎泽寺走去。
把马拴在寺院外,煞有介事地转着大院门里的经筒,向大殿走去。殿内堂皇肃穆,四周供台上一盏盏、一排排盈盈一握的酥油灯盏和巨大的光焰明灿的长明灯把殿堂照耀得亮皇灿灿,几条从顶楼垂挂而下的五色锦缎幡也染上了一层光晕,殿内静静的,僧人们都去忙着明天“护法神降神”会的活动准备,只有一个年轻的扎巴正拿着一块很大的黄色布帕认真地埋头擦拭着灯台、佛具,处处都是一尘不染。萨都措在佛像前磕过头,年轻的扎巴说:
“你是萨都措姑娘吧?”
萨都措点点头,指着一盏长明灯装作随便问问的样子道:“听说今年这些长明灯费用多是外乡人捐赠的吧?”
“是呀,那些桑佩岭马帮捐的最多。”
萨都措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长明灯上的施主名字我都陌生。”她顿了会儿又道:“那些商人你认识吗?”
“知道几个,谈不上熟悉。我只对聪本熟悉些。”
“就是桑佩岭马帮的聪本吗?”这人说的“聪本”就是大商队的总领、商官之意。
“对,他叫桑佩罗布,他的侄子和儿子跟他在一起,他豪爽、义气又讲信誉,是个很不错的人。”
“聪本的名字在那盏灯上,”萨都措抬头指着一盏长明灯上的名牌,“那么他们桑佩岭马帮娃的名字都要写在长明灯上吗?”
“不,主要是聪本和他儿子、侄子的名字,其他还有几个。聪本要求一定把他侄子的名字写在那边五世活佛灵塔殿内的长明灯上。”
“哦,是这样,他们真慷慨。你忙吧,我去其他殿朝拜去了!”说完快步地向大门走去,当她双脚迈出门槛时,她又高兴地转头对僧人说了句:“谢谢你!”
“谢谢?……”僧人重复了一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高兴地谢谢他。
清朝初年,翁扎土司家族曾经产生过一个活佛,活佛圆寂后,其家族给寺庙捐赠了大量黄金,建起了这代活佛的真身镀金灵塔,这个灵塔就在大殿右侧。
萨都措到了右边二楼的灵塔殿,站在金银珠宝装饰的先祖灵塔前,磕头跪拜了过后,就注意地看起几盏长明灯上的名字,有一盏上是父亲土司的,另一盏的木牌上写着“桑佩坚赞”。她猜想那个气宇不凡的青年很可能就是聪本的儿子或侄子,他会不会就是“桑佩坚赞”?这样想着脸却红起来,她从未对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如此感兴趣过,她这是怎么啦?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的男子关注起来?让人知道了,那才难堪呢。萨都措怀着欣喜又自责的心情离开了郎泽寺。
正月十九日清晨,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起雪花,这样的冷天,并没有影响大法会迎神会仪式,也没有影响人们纷纷前来朝拜强巴佛(弥勒佛)。举办迎神仪式,主要是祝愿强巴佛为众生化度的时刻能够到来。这个活动可以说是大法会期间参加人数最多的活动,每家每户除留一户人看门外,全家老小都要身着节日盛装去参加。
在鼓号声声中,袅袅桑烟于雪花中升腾起来,诵经声也响起。三百多名仪仗队中有打着黄缎华盖的,有举嘛呢旌幡和各色三角彩旗的,有乐队,队伍最前面是由八个身材高大的青壮年喇嘛抬着的强巴佛像开道,这尊生黄铜铸成的佛像是元朝时八思巴赠送给十四代土司翁扎嘉措的,当时翁扎嘉措既是土司又是郎泽寺的法司,寺里把这佛像视为珍宝,历代土司也都很喜爱,还专修了一间精致的佛堂供奉起来,佛堂内墙壁上还大幅地绘有八思巴赠送此像的场面壁画。之后是一人双手捧着用托盘装着的翁扎嘉措的披风,后面又是一人托着据说有光明佛留在哈达上的脚印,再后面就是领经师、护法神的降神人、格西喇嘛等。年轻的扎巴们举香炉、鸣锣击鼓地尾随其后,各种身份的人们紧随着僧众浩浩荡荡,将围着郎泽寺院外高墙边绕行一周,又将绕土司楼院外和布隆德中心草坝转一圈。
绕行的队伍每到寺庙一方都要停留片刻,这时就准允人们向佛像顶礼膜拜。萨都措和妹妹沃措玛虔诚而欣悦地随着人群往前走着,零星的雪花飘飘洒洒,散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人群中土司的两个女儿是最引人注目的,不只是她们穿戴华贵,还因为她们卓然的姣美,今天姐妹俩戴着同样的红色缎面羔羊皮帽,华贵而庄重,美丽而典雅的服装恰到好处地配饰着不多但艳丽昂贵的珠宝,身姿婀娜,面容俏美。在她们高贵的气质中,姐姐在柔媚中流露出狂放傲气,妹妹则温婉含蓄而矜持。
队伍绕行完毕就回到跳神院,佛像已放置在早已准备好的高脚木架上,让僧俗男女从佛像下穿过,进行朝拜,四位敬神水的僧人手拎净水壶站在木架出口处两边。虔诚的人们揭帽纷纷从佛像下恭谨地弯腰低头走过,敬神水的喇嘛给每一个从佛像下穿过的人手心里倒一点圣水,萨都措和沃措玛跟其他人一样也虔诚地轻轻啜了一口手心里的净水,又把余下的水抹在额头上,当萨都措抬起头来时,她吃惊地呆愣住了,那个她很想了解、很想看清的青年就在她面前,他的额头上还挂着水珠,他正准备戴上狐皮帽。这时,他也注意到土司的两个女儿站在身旁,他迅速地打量了下早有所闻的萨都措和沃措玛,戴上帽转过身去。萨都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双颊也绯红燥热起来。眼前这个外乡人竟如此俊挺,冷峻中蕴涵着刚毅,英气逼人如冰冷的山岩,如寒光闪射的雪峰,在他慑人的魅力里,还包含着一股难以言传的气概,目光锐利却拒人千里之外,萨都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独特、帅气的男人,他对她就像一个谜,她更加想了解他了。于是趁他还没走远,她牵住妹妹的手紧走几步赶上他,然后毫无顾忌地以她惯有的口吻,居高临下地轻声喊了句:
“桑佩坚赞。”
虽然声音不大却让沃措玛大吃一惊,那个青年也惊讶地停住了脚步,转身疑惑地看着她们。
沃措玛悄悄地拉了下姐姐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阿姐,你看人家不认识你,你怎么这样喊陌生男人的名字?你怎么知……”
这时那人却说话了:“是喊我吗?”
他这一问,萨都措轻松地笑了,她说:“你就叫桑佩坚赞?”
“是的,你不是在喊吗?找我有事?”他不解地用一种复杂的表情问。
萨都措迟疑了下说:“没……没事,只是想认识一下,我不知道你就是桑佩坚赞。”她大着胆说完,脸却又红了。
“哦……”他点点头就转过身准备离去。
萨都措忙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
“这很容易,因为你是甲波王的女儿!”他微微弯了下腰,故意表示礼貌地说。
萨都措笑了笑说:“跟你开开玩笑罢了,我想问你们那儿还有漂亮的锦缎吗?”
“大概还有一些。”
“明天我要来买。”
“谢谢,一定恭候!”年轻人说完转身就走了。
妹妹这时才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不告诉你。”
“我就要知道,告诉我。”
“那人不是说了吗,因为我是土司的女儿!”她高兴地逗着妹妹说。
“我可不那么认为,专门去打听的吧?不害臊!”沃措玛笑着指着姐姐的鼻子狡黠地说。
“别乱说,”她看了看旁边过往的人们,笑着小声说,“我是乱喊的,我猜他叫桑佩坚赞,一喊果然是他。”
“果然是他!”沃措玛重复了一遍,逗着姐姐说,“这话让我感觉有点怪,意思好像是你对他感兴趣,对吧?”
“别瞎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再乱说,姐姐就不理你了!”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她取下帽子抖了抖上面的雪花。
“好吧好吧,不说了,那么明天你真的要自己去买锦缎?阿妈不是已经买好了吗?我猜呀是想去……”
“你看看,又开始乱说了,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讨厌了?”
“是呀,我变讨厌了,阿姐你变得奇怪了,我要告诉阿妈去!”沃措玛笑着跑了,急得萨都措在后面紧追着说:
“你敢!看我怎么收拾你!”姐妹俩一前一后地穿过人群在雪花中跑远了。
午后,雪越下越大,大地铺上了银装。
郎泽寺的大祈祷法会结束仪式开始了,这也是一次盛大而隆重的集会,又称为“驱魔”盛会,为举行这个盛会,寺里在正月十二日就开始做准备了。
“呜,呜,呜……”
大殿楼顶吹响了第一声莽筒,参加仪仗队的人们,无论僧俗,都按照规定的服装样式穿戴整齐,在大殿集中。俗方仪仗队中的两名领队者和举着黑旗的黑旗官们、军旗手、礼炮手、明火枪手都是特意在草原所有的人户中精选的,他们的祖先必须是给翁扎土司谋过职位的。领队者的装束有别于其他人,他们头戴长辫假发,发上佩着金银镶嵌的珠宝头饰,辫梢用哈达缠于腰间;再戴上饰有珊瑚镶金、插有长长羽毛的水獭皮大盘帽,右耳戴着长形金耳坠,身穿红色缎面皮袍,腰佩长刀,脚蹬金丝绒蒙古靴。黑旗官们则是头戴假发和黑丝筒形帽,身着镶有水獭皮边的红色毛呢皮袍,腰上佩的,脚上蹬的都和领队者相似,他们手持镶铜花纹的特制皮鞭。军旗手头缠火狐皮,着红色绸衣,黄色毛呢镶金边坎肩,氆氇长袍垂一只袖于身后,下着白色藏绸(茧绸)裤,氆氇藏靴,手举镶彩色绸边、飘垂着几根飘带的红缎军旗。
礼炮手头缠红色丝绸大头巾,穿红色藏绸衫,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