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傅庭筠,阿森的眼睛有些发直。
深靓色的粗布衣裳越发映衬着她的脸莹莹如玉了。
赵九爷颇有些无奈,轻轻地咳了一声,嘱咐傅庭筠:“你到时候别东张西望,尽量低着头,有谁和你说话,你一概不用理会,自有我应付,最好别让人看到你的脸。”
阿森听到那声咳嗽如梦惊醒,忙将傅庭筠用过的凉簟、瓷枕,喝水杯子,吃饭的筷子都收起来出了门。
傅庭筠心里却有些苦涩。
他是怕她被人认出来吧?
没想到她傅庭筠也有藏头藏尾的时候,可见人说话行事都不要太满。
她低下头,应了声“好”,声音闷闷的,情绪很低落。
赵九爷不知她是为哪般,也不想知道——他只要安全地把这女子送到渭南她舅舅家,就算是完成所托了。他也会离开陕西。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日。
他转身出了门。
傅庭筠收敛情绪跟了出去。
破庙外有片树林。和碧云庵的郁郁葱葱不同,这里的树木像被晒干了似的垂着枝条,挂满了灰蒙蒙的尘土,显得垂头丧气的。
阿森正把她用过的物件往停在破庙前的一辆独轮小推车上装。
满天的晚霞映红了他们的脸庞,也染红了树林,平添几分寂寥。
“走吧!”赵九爷声音显得有些紧绷怅然,“此处非久留之地!等他们吃完了糠麸野菜,就该吃草根树皮了。”
傅庭筠骇然:“不,不会吧?”
“怎么不会?”阿森走了过来,“我还看见人吃土呢!”他已经把东西都捆好了,“爷,我们可以走了吧?”他嘀咕道,“这么一大片林子,只有我们三个人,我觉得心里毛毛的——要是那帮流民找过来可就糟了。”
赵九爷没有说话,走过去把独轮小推车上的车袢挂在了脖子上,对傅庭筠道:“你坐上来吧!”
“啊!”傅庭筠瞪大了眼睛。
这种独轮小车是乡间常用的,只有副车架子,全靠推车的人推动前面的那个木轮子得力,不比马、骡子或驴,全靠人力的。
她没有想到他会推她。
“我也想给你找辆马车,”他淡淡地道,“只是这个时候但凡是个活物都进了肚子,你就将就将就吧!”
说得她好像在嫌弃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庭筠忙解释道,“我见阿森往车上装东西,我还以为这是拉物的呢!”
阿森听她提到他的名字,眯着眼睛笑起来,指着推车:“东西都堆在右边,左边就是留着给你坐的。”又道,“我在车上铺了床夹被,肯定不会硌着。”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她,一副“你快坐上去,很舒服”的模样。
傅庭筠还是有些犹豫。
她虽然不像六堂姐那样珠圆玉润,可也不像七堂姐那如柳扶风,右边已经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什物了,再加她,也不知道他推不推得动?这万一要是摔下来了……她想到那次被赵九爷骇得从老槐树上摔下来身子骨痛了好几天就有些后怕。
赵九爷却不耐她的磨磨蹭蹭,斜了她一眼:“难道您想一直走到渭南去?”
“不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又是一片好心,就算是担心,傅庭筠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走了!”阿森兴高采烈地朝前跑,率先上了树林旁的一条土路。
赵九爷推着车跟在他身后。
车子颠簸,好像随时会被甩出去似的,车辗在地上,扬起一尘黄土,往她鼻子里直钻。
傅庭筠很难受,只好紧紧地把包袱抱在怀里。
赵九爷轻声地提醒她:“抓住捆什物的绳子。”
傅庭筠忙“哦”了一声,立刻抓住了绳子。
找到了依靠的地方,人也就坐稳了。
走出林子,是条驿道。
道路平整宽敞,与土路不可同日而语。
傅庭筠这才有了点坐车的感觉。
她打量周围的景致。
路两边都是田,远远的,还可以看见几座农舍和农舍高过屋顶的大树。已是黄昏,却没有看见炊烟。田里没有庄稼,黄黄的土都龟裂了,旁边的小沟里看不到一丝水。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走在路上,让人碜得慌。
“怎么旱成了这样?”傅庭筠失声,“今年岂不是没有收成?”
她虽然长在阁闺,却是做为当家主母教养的,田庄上的事也略知一二。一年没有收成,对她不过是减少了收益,对那些种田为生的人却是要性命的事。虽然听说庆阳、巩昌大旱,商州、同州到处是流民,可她日子照常的过,那些也不过是听说,此时亲眼看见,自然极为震惊。
赵九爷没有做声。
阿森却小声地道:“前几天卖个人还给换三碗白面,这几天,不要钱都没人买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被饿死……”
这是傅庭筠完全不能想像的事。
“官府为什么不开仓放粮?”傅庭筠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尖厉。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车轮子碾在地上的“骨碌”声。
傅庭筠回头望向赵九爷。
他的神色很沉静,可绷紧的下颌却泄露了他心情。
不知道为什么,傅庭筠觉得心头一松,心情平和了不少。
没有朝廷之命,官府也不敢随便开仓放粮。
“巡抚大人应该奏请皇上派人来陕西督办流民之事才是。”她道,“否则出了什么事,他也难逃其咎。”
赵九爷目视着前方推着车,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
傅庭筠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回答,有些失望地转过身去。
“皇上一心想要做文治武功的千古圣君,”身后却响起他平淡得有些呆板的声音,“自熙平二十八年对河套用兵以来,征调粮草不下千万石,陕西又产粮之地,征调犹为频繁。陕西巡抚董翰文乃前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莫英伯的门生,莫英伯与现任内阁首辅沈世充有罅隙,董翰文只得迎合帝心以保官位,新粮未入库即送存粮北上。如今大旱,只怕他想开仓放粮也无粮可放!”
这岂是一般人能知道的事,能说出来的话!
傅庭筠不禁道:“九爷是做什么的?”
“我不过是个游荡江湖的一介莽夫罢了!”赵九爷说着,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茶馆里听别人说些朝中大事,也跟着人云亦云而已!姑娘听听就算了,不必放在心上。”
是吗?
傅庭筠默然。
如果有一天,别人问她是谁,她恐怕也只能像他这样回答别人吧!
突然间,她觉得他离她很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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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路途
暮野四合,天色渐渐暗下来,远远的,看见村落的轮廓。
赵九爷停下来,抓起搭在把手上的汗巾擦了擦汗,吩咐阿森:“你去看看!”
“好!”阿森欢快地应着,一溜烟朝村落跑去。
赵九爷从一旁拿出个水囊递给傅庭筠:“喝口水!”
太阳虽已西隐,但白天的灼热还残留在地上,热气腾腾,蒸得人汗流浃背,何况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嗓子眼早就冒烟了,只是看着赵九爷和阿森都埋头赶路,不好做声而已。
傅庭筠道谢,接过水囊连喝了几口。
干涸的喉咙有了水的滋润,人都精神了不少。
她舒服地透了口气,笑着把水囊递给赵九爷,正想说声“您也喝点”,突然意识到男女有别,忙把话噎了下去,讪讪然想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赵九爷的目光刚好望过来,两人碰了个正着。
傅庭筠脸涨得通红。
畏畏缩缩的,真是小家子气!
可这不是别的事,她就是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来啊!
她有些沮丧。
赵九爷显然没有多想,道:“现在世道很乱,你别看着现在四处无人,说不定我们拿出个馒头就会引来一群人哄抢,还是小心点的好。你暂且忍一忍,等我们找到歇脚的地方,你就能解开头巾,扇扇风了。”
原来是误会她嫌热……
傅庭筠闻言心中一松。
还好有这个误会,要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九爷放心,”她恭顺地道,“我省得!”
赵九爷“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目光望向了远处的村落。
四周安静沉寂,没有一点声响,傅庭筠甚至能听到自己细细的呼吸声。
总不能就这样互不说话吧!
赵九爷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
傅庭筠想着,绞尽脑汁地找话题。
“九爷,我们还有多久能到渭南?”
“还有十来天!”赵九爷凝视着村落,声音淡淡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中秋节之前肯定会把你送到的。”
她又不是为了赶回去舅舅家过中秋节!
傅庭筠抿了抿嘴角。
不过,他既然提到了中秋节,她少不得要客套客套:“不知道九爷喜欢吃什么馅的月饼,到时候我让舅母多做些,九爷也可以和阿森尝尝。”
他早约了八月十五和同伴在西安府碰面,肯定不会答应留在渭南过节,而且也未必愿意她知晓这件事,她只好装做不知道,提出做些月饼送他算是答谢了。
赵九爷回头看着她:“你不必和我客气,我把你送到你舅舅家就走!”
“你!”傅庭筠气得发抖。
这个人,好话歹话都听不出来,简直是……简直是个棒槌!
索性扭过头去,一边喝水,一边等着阿森的消息。
赵九爷能感觉到傅庭筠情绪上的变化。
傅家一向标榜“家风清白,闺阁严谨”,她诈死之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不然,她也不会委婉地打听他怎么过中秋节了?现在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很是不解。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远远的,田埂上出现个跳动的小小身影。
傅庭筠不由坐直了身子,伸长脖子眺望。
身影越来越近,是满头大汗的阿森。
傅庭筠心中一喜。
“爷,”阿森用衣袖擦着额头,“村子里没活人。”
赵九爷点了点头,对傅庭筠道:“我们今天就歇在村子里了。”
傅庭筠“哦”了一声,见那田埂只够一个人走,下了推车。
赵九爷没有阻止,嘱咐阿森:“你在前面带路!”
阿森高兴地应“是”,那股子精神劲让人听着心情都跟着欢喜起来。
傅庭筠不禁露出笑容,跟着阿森上了田埂。
赵九爷推着独轮推车走在后面。
阿森不时地回头,“姑娘您小心点,这里有条沟”,“姑娘您看着,这里有点窄”,生怕她摔着了。
田里干得只剩下一层黄土,两旁的小沟也没有水,傅庭筠倒不怎么担心,一路笑应着和阿森进了村。
那村子有十几二十户人家,一字排砌着屋子。村头是几间稻草房,低矮窄小,很是破旧,或者是没有住人,有屋子已经坍塌了,因为天色太晚,黑漆漆看不清楚里面的陈设,倒是有股子让人作呕的恶臭飘出来。
傅庭筠掩了鼻子。
身后传来赵九爷的催促:“快走!”
她坐了这几个时辰的车都觉得累了,何况是推车的人?想必他早就希望能歇会了!
傅庭筠急步朝前,进了村子。
阿森在前面指:“姑娘,我们今天歇那里——那是村子里最齐整的屋子。”
傅庭筠顺着望去,是个粉墙灰瓦的三间房子,看上去庄重气派。
“这房子的确很齐整!”她笑着。
突然窜出了几条狗,龇牙咧嘴地低声咆哮着把他们围住。
傅庭筠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赵九爷身后躲。
阿森却很是兴奋:“爷,是狗!”说着,身影如闪电般朝其中一条狗扑过去,狗也毫不示弱地跳起来朝阿森扑过来。
傅庭筠一声惊呼。
“回来!”赵九爷的声音清冷而冷峻地响起来。
阿森的身子硬生生停了下来,侧身,狗扑了个空。
赵九爷已从包袱堆里抽出根齐眉棍朝阿森丢了过去:“直接打死完事,不要管这些狗。”
阿森伸手接过比他人还高的齐眉棍,没有丝毫的犹豫,顺势就打了下去,那狗刚刚跳起又落下,发出一声短暂而尖细的呜咽声,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地上。
傅庭筠惊讶地望着阿森。
他不过八、九岁,竟然有这样的身手……而且动作干净利落,毫不迟疑,隐隐透着几分冷酷无情……这哪里像个还在总角的孩子?
她突然间觉得这个面目清秀,不管什么时候都欢天喜地的孩子是那么的陌生。
傅庭筠朝赵九爷望去。
黑暗中,他静默如山。
狗呜咽着四处逃窜。
阿森追过去,手起棍落,狗发出悲怆的呜鸣。
她养了只白色的京巴狗,乌溜溜的大眼睛温润如玉,她绣花、写字的时候就蹲在她脚边,只要她一抬头,就会冲着她讨好的叫唤,跑过去舔她鞋子,不知道有多可爱……
傅庭筠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扑扑的拍打声夹着几声哀鸣过后,周围又恢复了宁静。
赵九爷淡淡地说了声“走吧”,然后推着小车进了屋子。
傅庭筠也不朝旁边看,低头跟着进了屋。
阿森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了过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屋子里亮起桔色的光。
傅庭筠打量着四周。
堂屋正中的神龛空空如也,除了大件的香案,屋子里什么陈设也没有。看得出来,屋主走的时候很从容。
赵九爷脚步未停,径直朝后面去。
后面是个天井,墙角不知种的什么花树,已经枯死,树下有口井。
阿森跑去摇井上的轱辘。
“没水!”很失望。
赵九爷好像觉得他很傻似的,看也没看他一眼,把小推车放到一旁,推开了旁边的厢房门。
阿森忙举着火折子跑进了过去。
“你今晚就睡这里!”赵九爷在厢房里道。
傅庭筠走了进去。
厢房里只有一个土炕,落了层厚厚的灰。
阿森撅着屁股在屋子里到处找。
赵九爷皱了眉:“你在干什么?”
“我看能不能找盏油灯,”他笑嘻嘻地望着傅庭筠,“那样姑娘就可以看清楚了!”
赵九爷一言不发地夺过了阿森手中的火折子,然后插窗棂的格子上。
阿森摸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