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傅庭筠发间那枚赤金填玉梅花簪子上。
这是婆婆的东西,她嫁到傅家第二天认亲给婆婆奉茶时,婆婆就戴着这梅簪子,簪子里填的是块上好的翡翠,碧汪汪的,像潭水在流动,连她这样出身大家的女子看了都艳羡不己,何况傅庭筠是被流民掳走的,她又怎么把这枚簪子保全下来的呢?
傅庭筠现在可是身世不明……就算是有世家子爱她的颜色,可又怎能娶她进门。
她只怕是……
想到这里,她不由咬了咬唇,说了声“你且等等”,转身就进了一旁的内室,又很快从内室折了回来,手里还拿了个钱袋子。
“这是二十两银子,我的私房钱,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傅少奶奶将钱袋子塞给傅庭筠,“你快走吧!要是等公公或是你哥哥回来就糟了。你现在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像我,自从出嫁还从来没有回过娘家,你就当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好了……”她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些安慰她的话,一面把她住外推。
“嫂嫂!”傅庭筠捏着那钱袋子,心中一暖,“我是冤枉的!我这次来,就是要跟母亲和父亲说这事,您就让我见母亲一面吧!”说着,又怕傅少奶奶不相信,忙指了一旁泪盈于睫的雨微,“这是我的贴身丫鬟,左俊杰是怎么陷害我的,她们都查出来了……”
“傅……”傅少奶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好,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道,“就算是这样,又能如何?如今你和俞家已经退了亲,家里对外都说你‘病逝,了,你也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再追究这些做什么?再说了,婆婆是真的病了。她不想起你的时候还好,她要是一想起你来,就没日没夜地哭个不停,眼睛哭坏了不说,因为这个,和公公也有了罅隙。你是知道的,公公对婆婆一向尊敬,在京都当差,宁愿叫了我们这些做儿子、儿媳的来服侍,也不曾收个人在房里服侍。如今公公和婆婆也都是年过四旬,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你这样揪着不放,只会让他们更难受。你就当是报答公公和婆婆的养育之恩好了,行行好,消停消停,让他们过几天好日子吧!”她说着,含泪拉了傅庭筠的手,“我比你年长十岁,你就听我一句话吧!有些事,时间长了,也就淡了。你就当自己没有这福气嫁到俞家去官太太好了。”
“时间长了,也就淡了!”傅庭筠喃喃地重复傅少奶奶的话,呆呆地站在傅家的厅堂里,神色微微有些发痴。
第一百二十八章 父亲
那死去的确折柳、剪草该怎么办?
受尽苦难的雨微该怎么办?
那逃走的左俊杰又该如何?
放五俊杰逃走的大堂嫂又该如何?
不,不,不!
傅庭筠在心里喊着。
有些事,随着时间的流失会被人淡忘,可有些事,随着时间的流失只会在记忆里更清晰。
她反手抓住了傅少奶奶的手:“嫂嫂,折柳她们,八岁就进府,十岁被拨一我屋里服侍。我那时候,最喜欢吃厨娘黄氏做的桃花包子,白生生的,鸡蛋大小,用模子做桃子的模样,还在顶上点一点红,咬开了,里面是乳黄色的糖心,却不同于般的糖心,是加了羊乳的,甜而不腻,浓而不稠。母亲却怕我吃坏了牙,不准我多吃。我每每想起就馋得流口水。大冬天的,白雪皑皑,祖母宴请陕西学政的夫人,我想着桃花包子,躺在炕上直翻来覆去睡不着,折柳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直转,悄声跟我说要去小解,却跑到厨房偷了碟桃花包子来。因为天气太冷,怕包子凉了不好吃,她就把包子揣在怀里,胸口都烫红了。
“我见了大喜过望,拉了折柳一起躲在被子里吃包子。
“第二天,家里闹腾开了。
“那天用来招待陕西学政夫人的是套珍贵的青花瓷,如今却少了个碟子。
“大伯母让陈妈妈彻底地查。
“我和折柳半夜三更悄悄穿了乳娘的白色棉袄,将碟子放到了大伯母的窗棂下。
“这件事不了了之。
“我和折柳却偷偷笑了很长的时间。
“相比之下,剪草有点笨。但凡夏天去冰窖里取冰,半夜给人开门,逢年过节当差,大家都推给她。可有一年的中秋节,我和七姐姐看管事们挂花灯,旁边竖着的梯子突然倒了下来,剪草把我推开,自己被砸得不能动弹,还咧着嘴做出副笑容问我有没有伤着。”
“嫂嫂,”傅庭筠抓着傅少奶奶的指尖有些发白,“对别人来说,她们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不过是算人头时候的一个名字,可对我来说,她们却是朝夕相处的玩伴,是同声共气的帮手,没有她们,就没有我。别人能忘记,我却不能忘记。别人能不追究,我却不能不追究。”
傅少奶奶眼眶湿润,雨微已经捂着嘴小声抽泣起来。
“嫂嫂,”傅庭筠哀求道,“您就让我见母亲一面吧!我只想让母亲安心,让她老人家知道,我还活着,我没有辜负她老人家的教诲,我从来没有做对不起傅家列祖列宗的事……”
“这……”傅少奶奶面露犹豫。
傅庭筠见她有所松动,心中一喜,忙道:“嫂嫂,你放心,我见了母亲,只会挑些好话说,决不会惹母亲伤心。母亲要见我,也会尽量挑了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来。”
傅少奶奶抿了唇,表情很是矛盾。
傅庭筠看着,跪了下去:“嫂嫂……”
傅少奶奶吓了一大跳,也跟着跪一下去:“你,你快起来!快起来!”
“您要是不答应,我不就起来。”傅庭筠说着,眼泪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自从碧云庵一别,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母亲因我思念成疾,我已是不孝,如今我明知母亲有病在身,却不能在床前服侍,已是不恭,不孝不恭,我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
傅少奶奶听着急起来:“你快起来,你快起来!”
傅庭筠却面露毅色:“嫂嫂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你……”傅少奶奶无奈地叹气,“我,我带你去见婆婆就是!”
傅庭筠大喜,站起来给傅少奶奶道谢:“嫂嫂大恩,我没齿难忘。”
傅少奶奶却苦笑着摇头,再三道:“你答应的话可要算数。
傅庭筠连连点头:“我不会让嫂嫂为难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话,室内突然“哐当”一声的巨响,门扇被人用力地推开。
屋里的人全部都望了过去。
室外明亮的日光从来人高大身后射进来,让人看不清楚来人面目,可绣着海水纹的官绿色袍裾和黑色的朝靴却泄露了来人的身份。
“爹爹……”傅庭筠喃喃地道,愣愣地望着来人一步步地她走过来。
冬姑的脸从门扇边探了出来,她满脸歉意地望着傅少奶奶。
傅少奶奶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然后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朝后退,仿佛这样,就离危险小一点似的。
或者是应了怕什么来什么的话。来人的目光偏偏就落在了她的身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京官而已,若是有人相求,喝杯茶,给二两银子的程仪,也就全了礼数。你竟然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在家里招待客人,难道你想忤逆公爹不成?”喝斥声如雷鸣,嗡嗡地回荡在厅堂。
傅少奶奶吓得脸色苍白,她扑腾一声就跪寝来人的面前:“公公恕罪,公公恕罪!”别的,却是一句也敢说。
傅庭筠身子一晃,扶住身边的茶几才站稳了身子。
她瞪大了眼睛,满脸置疑地望着眼前的人。
虽然年过四旬,身材却依旧如她记忆中的高大挺拔,白皙的皮肤,宽宽的额头,挺直的鼻子……两人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任谁见到他们,都会说他们是血亲。
“爹爹!”傅庭筠眼泪婆娑,呐呐自语。
她从小跟母亲生活在老家华阴,见父亲的次数虽然屈指可数,可通过母亲的描述,父亲在她的心目中如山般伟岸,海般宽厚,她决不会认错的。
傅五老爷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吩咐傅家少奶奶:“还还把人打发走了!”好像她是一个让人讨厌的苍蝇或是蚊虫,多在这里呆一刻钟就会多一刻钟的脏乱。
傅庭筠愣住。
傅少奶奶已挽了她的胳膊:“小姐快随我出去吧!”
傅庭筠这才回过神来,用力挣扎,想摆脱傅少奶奶的拽拉。在旁边暗暗哭泣的雨微已扑通跪在了傅五老爷的面前:“五老爷,她是九小姐,是您的亲生女儿九小姐啊!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您,我们是冤枉的。求五老爷给我们做主……”
“放肆!”傅五老爷勃然大怒,英俊的面孔上闪过一道凛然,“我的女儿荃蕙早在前年七月就已病逝于陕西华阴的碧云庵,还请姑娘不要乱说。否则,休怪我叫了官衙来,到时候一个‘冒认官亲,的罪名你是跑不脱的……”
“冒认官亲?”傅庭筠定定地望着父亲,那个从前于她似高山大海般的人物,如万箭穿心,让她痛切心肺,“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来见您已经是冒认官亲了?”她喃喃地望着父亲。
他根本不想知道她为什么找他,也不关心她是怎样找到他的,他只想草草地把她打发走,还出言吓唬她,好像她是个无知的妇孺,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他怎么能这样?
他不是她的父亲吗?
他不是生她养她庇护她爱悯她的人吗?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既然如此,那就请傅大人将官府的人请来吧!”傅庭筠的声音骤然间变得尖锐又犀利,如划破长空的箭,朝着五老爷射去,“我倒要看看,官府会怎样的判?”
傅五老爷身影一顿,望着她的目光仿佛有团火苗在跳动。他面容冷竣,沉声质问她:“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傅庭筠冷冷地笑,“傅大人仍堂堂五品京官,而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刚才傅大人还说要带我去见官,不知道傅大人有什么把柄捏在了我的手里,怎么转眼之间我就能‘威胁,傅大人了呢?这可真是奇怪!”
“啪”地一声,傅五老爷一掌拍在了茶几上:“反了,反了,你母亲是这样教养你的吗?有你这样跟……”说到这里,他像想到什么似的,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道,“我说话的吗?”
“哦!”傅庭筠身子站得更直,看傅五老爷的目光更凌厉,“我母亲倒是教导过我要孝顺父母,尊爱兄长。可您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不能跟您这样说话?”
傅五老爷词穷,恼羞成怒,“啪”地就给了傅庭筠一巴掌。
猝不及防,屋里的人都呆住。
傅庭筠的面颊立刻变得又红又肿。
傅少奶奶低低地的“啊”了一声,捂着嘴惊恐地望着傅五老爷。
雨微则哭着抱住了傅五老爷的腿:“五老爷,求求您,您别打小姐,我们真的没有做对不起傅家的事。是左俊杰,全是他诬陷小姐的……您要相信我们……”
傅五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喝斥着雨微:“贱/婢,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不知道规矩的东西!”
傅庭筠像此刻才清醒过来似的。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挨耳光。
她摸着自己又红又肿的脸,眼神炯炯地盯着傅五老爷:“规矩?您竟然要和我讲规矩?”她眼中迸射出冰冷的寒芒,“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大堂嫂既然进了傅家的门,就是傅家的人,受傅家供养,享傅家祭祀。她孀居在室,身边的丫鬟竟然怀孕五个多月,她是傅家的媳妇,却为了左氏的香火放走了左俊杰,全然不顾我的清誉,弃傅家百年清誉而不顾,你们却只是草草一声责问了事,而我千里迢迢找到您,想让你帮我洗刷身上的冤曲,您却说我冒认官亲……如果说这就是您所谓的规矩,是傅家所谓的规矩,我看,这样的规矩不要也罢!”
第一百二十九章 搬迁
这样的口齿伶俐,这可的惹是逞强,哪里有一点大家女子蠲气度?
傅五老爷气得全身发抖。
“好,好,好!这就是解氏教出来的好女儿。”他指着大门吼道,“你给我滚!从我这里滚出去!”
父亲的态度让傅庭筠指尖发寒。
“放心,我见过了母亲,自然会走,”她一面说,一面撩开了左室的帘子。
刚才傅少奶奶就是从那间房子走出来的。
那是件内室,黑漆架子床,大红色团花纹杭绸坐垫,炕上还丢着一个拔浪鼓一个木雕的小鸟,竟然是傅少奶奶的内室。
厅堂旁不是应该住着长辈的吗?
傅庭筠微微一愣。
傅少奶奶已意识她的意图,不由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傅五老爷也明白过来,大声喝着:“你要干什么?”上前要去拦傅庭筠。
傅庭筠没有理他,转身就朝厅堂外跑去,一面跑,还一面大声喊着:“娘,我是荃蕙,我来看您了!”
傅五老爷面如寒霜地追了出去,看见自己随身的小厮傻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勃然大怒:“蠢货,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快把她给我拖出去!”
小厮一个激灵,跑上前就要去拉傅庭筠,却被微雨给拦腰抱住:“五老爷,您就让小小见见夫人吧!小姐每次想起夫人都眼泪汪汪的……”
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也敢违抗他。
傅五老爷气极败坏,三步并做两步,亲自上前抓住了正要撩开旁边屋子挂着的帘子的傅庭筠:“你给我滚!给我滚!”一面吼着,一边使劲地把她往外拽。
傅庭筠心里凉飕飕的。
这样闹腾,母亲却始终不见人影。
难道母亲也不想见她?
不会的,不会的……如果母亲不想见她,金元宝将自己的银镯子送过来的时候,修竹家的为何还要四处打探她的消息。
这么一想她又勇气倍增。
“我见了母亲,自然会走,”傅庭筠挣扎着,“用不着你多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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