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通透凛冽的晨风中,仿佛吹来了铁戈的味道,些微的喧闹和着风一起传到耳中,人声、马声、车马兵器的声音,一角红黑相间的旌旗蓦然迎风招展,闯入视野。
玄黑色绣满朱红烈焰的王旗绵延在眼前展开,如同次第怒放的花朵,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远处苍青的城墙,白色的帐篷错落其间,宛若繁星。
这是大武的营帐,御驾所临之地,亲征大军的营地。
疾驰的骏马引起了守营将士的注意,挑在矛头的长旗随着一队骑兵快速奔来,身旁宏青高举起手中的令牌,喊出御前侍卫的名号。
我只微勒了缰绳,马匹不停,向营地最中心驰去。
身旁引起了一阵骚动,宏青在身后打马叫我:“苍苍!”
他的声音渐渐遥远,变得有些焦急:“皇后娘娘!”
有急于护驾的士兵和一直随军的御前侍卫冲过来,又都停住。
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碍我,那一方白色的大帐,逐渐临近。
大帐的皮帘匆匆掀开,很快出现在视野里的,是熟悉的修长身影,雪衣缓袍,墨色长发随风而动。
终于见到他了,额森没能伤到他。
仿佛有什么从心头缓缓落下,连身体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松弛下去,眼前一点一点模糊。
“苍苍……”是他的声音,和煦清越如旧。
身体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他温和的声音就在耳边:“苍苍,可以休息了……”
带着瑞脑清香的淡淡味道充满鼻尖,把头靠在他的胸口,陷入一片黑暗之前,我把嘴角勾起……终于又找到他了。
这一觉估计是睡了个昏天暗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睡了多久,只记得迷迷糊糊的,似乎醒过两三次,每一次刚刚恢复意识,就会握到他带着微凉的手,每一次朦胧不清的视野里,都有他带着柔和笑意的面容。
等到我总算真正睡醒,睁开眼睛,大帐里的光线有着黄昏特有的浅褐色调。恍恍惚惚的,想到当年去天山,住在山脚下凤来阁的大帐内,那天和他依偎着睡了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也是这样白色包扎结实的高大帐篷,也是这样略微带着冷意的黄昏。
只不过当时被照顾的人是他,这次,好像变成我了。
“苍苍,”还在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带着淡漠暖意的手掌就抚住了我的前额,萧焕一边探着我的额头,一边笑着,“醒了?还好,烧已经退了。”
“嗯?”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察到身体有些酸疼,喉咙也有些沙哑,“我发烧了么?”
“不厉害,精神太过紧张,又赶了一夜路,再加上之前一段时间都没有休息好,所以才会有点低热。”他笑着说,语气略微低沉。
不是听不出他话里的责备,我连忙拉拉被角,遮住点脸吐吐舌头:“不厉害就好,我就说我身体结实着呢,跟牛比都没有问题,呵呵。”
带些无奈和好笑看着我,萧焕放下他搁在我额头上的手:“苍苍……”
“啊?”我连忙睁圆眼睛,眨啊眨地看着他,“萧大哥……”
只好努力扮可怜了。萧焕训起人来可不是好玩儿的,条理分明引经据典句句要害,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给他训过了,只记得那次他足足就我喜欢光脚跳在地上这个习惯,不急不缓地说了我半个多时辰,说得我最后恨不得就在养心殿的地上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并且再也不敢不穿袜子……我算服了,训人我真的不如他。
似乎是微叹了口气,他最终把手伸过来,轻放在我脸颊边:“下次不准再做这样的事!”
“嗯,嗯,”逃过一劫,我松了口气冲他笑,“要是下次我再做这种事,你就一个月不喝药!”
“哦?苍苍你确定要发这么毒的誓?到时候小白真不喝药了,一个病一个气,难过起来,可就是两个人了啊……”一个淡淡带笑的声音响起,大帐另一边,有一个人边说话,边慢慢踱了过来。
鹰一样犀利的深灰眼睛,古铜色的肌肤,英俊深刻的五官,微笑着,这个人冲我扬眉:“苍苍,好多年不见了。”
“库莫尔?”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英俊男人,跟记忆里那个在十一年前的山海关温柔抱住我的库莫尔慢慢重合,我深吸了口气,愣愣看着他,憋出一句话,“你变得更帅了!”
“哧”得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库莫尔边笑边转头看萧焕:“小白,你的小姑娘果然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既然知道她还是老样子,”萧焕慢悠悠地,“那么就不要怪我没有提醒……”
他话音未落,我手中的枕头就飞了出去,正中库莫尔脑门:“小气鬼!我都夸你变帅了,你还说我说没有长进!”
虽然早知道库莫尔已经在前线,却没想到在萧焕帐里就看到了他,手里的枕头飞出去之后,我抬了抬下巴:“说吧,你来萧大哥帐里干什么?”
满以为能听到“我是担心你,来看你的啊。”这样的答案,谁知道库莫尔接住枕头之后却摸着下巴笑:“谁说我是来小白帐里的?我一直都在这里住的。”
“啊?”不知道是不是刚醒来,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你在这里住?”
“是啊,”库莫尔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走过来把手臂放在萧焕肩头,“我来了之后,一直是跟小白一起住的啊,日夜相对,朝夕相处……对吧,小白?”
抬眼斜看他一下,萧焕淡笑:“是啊,还同进同出,同榻而眠……”
怔怔看着他们俩,半响,我抽抽嘴角:“我说,互相调戏这招都玩儿了这么多年了,你们不腻么?”
萧焕和库莫尔抬头互相看一眼,不约而同低头忍笑。
两只老狐狸……
正说着,有杂役兵从外面端了两个小菜还有粥进来,放在一旁的桌上就退出去了。这次出征太急,所以宫里的宫女太监什么的都没有随军,不过依萧焕的个性,就算来得及,估计他也不见得会大队小队的往外带伺候他的人。
军营的饭菜虽然简单,不过应该是太久没吃东西,香味飘到鼻子尖,我忍不住探头眼巴巴的往那边看。
看到我这样,萧焕笑了笑:“饿了?”
“嗯。”我也不客气的点头,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准备在床下找鞋子跑过去吃东西。
床下居然空荡荡的,没有鞋子给我穿,还在瞪着眼继续找,腰就被揽住了,萧焕笑笑:“是我抱你进来的,你的鞋不在这儿。”
刚睡醒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又笑了笑,萧焕略微低头,把我拦腰抱起来,走到桌前,而后坐下,让我坐在他的腿上,双臂环过我的身体,把桌上的肉粥端起来,微笑着:“要我喂还是自己来?”
呆愣愣的看着他笑意盈盈的脸,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抱我为什么这么轻松?”
旁边库莫尔仿佛是终于忍不住,“哧”得笑出声:“小白,你好像给这小姑娘彻底看轻了……”
带些好笑和无奈看着我,萧焕轻叹口气:“苍苍,我们两个,应该是我抱你的时候比较多些……”
抬眼想想似乎真是这样,我接过他手里的碗点头:“那我以后好好练练,争取多抱回来。”
库莫尔在一旁哈哈笑得更开心。
简单的小菜倒也做得清爽可口,就着连喝了两碗粥,我才缓了口气。
又让杂役兵泡了清茶端来,萧焕还是抱着我坐在桌前。
吃饱了精神也足了,我捧着茶杯看看库莫尔,还有他腰侧那个不离身的长刀,有些明白过来,库莫尔会住在萧焕的帐篷里,绝不是他们两个想要晚上叙旧。略一转思维,就不难猜到:“额森是不是派人来过这个大帐?”
看我一眼,库莫尔挑眉:“不是来过这个大帐,是自从居庸关后,几乎每个小白住过的地方都有额森小王子亲自光临!”
额森果然已经前来刺杀过萧焕,库莫尔在中军帐里,用意想必也是随身护卫。
萧焕来时不是没带御前两营的得力人手,石岩甚至不太常出动的蛊行营统领班方远都随行在军中。有这些人在,却还是要库莫尔住在萧焕的帐中,同进同出……这个额森,竟然棘手到如此地步。
这么想着,我不由自主抓住萧焕的衣袖:“萧大哥……额森到凤来阁去了,他对我说,”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说出,“他说……要你的命。”
微蹙了眉,萧焕倒没有十分意外的样子,只是垂下眼睛,凝神思索。
那边库莫尔也微眯了眼睛,隔了一下,开口:“小白,额森的用意……”
他没有说完,萧焕却像是已经明了的样子,点点头,又抬起眼睛看到一脸担忧的我,温和地笑了笑:“没关系,苍苍,你没有损伤就好。”
我点头,忙想起来抓住萧焕的衣袖:“对了,萧大哥,那个家伙没伤了你吧?”
笑着摇了摇头,萧焕还没开口,库莫尔就在一边看了我一眼笑:“怎么?苍苍你不信我能护住小白?”
“有信心是有信心,还是要确认下。”抱着胸,我也瞥了眼他,“喏,这次你保护我的男宠有功,事后我会酬谢你的。”
“哦?”库莫尔摸摸下巴,“怎么酬谢我?把你的男宠让给我怎么样?”
又把玩笑开到萧焕头上去了,我翻翻白眼:“一个笑话说太多就不好笑了啊。”
脸上的笑意更甚,库莫尔把眼睛转到萧焕脸上,终于忍不住“哧”得笑了出来:“谁让小白太千娇百媚……”
“库莫尔!”抱着我的萧焕轻喝,声音里罕见地带了点薄怒,“笑这么多你是不是该去喝点酒了?”
“好,好,我去喝酒,”还是一脸忍笑的表情,库莫尔低笑着起身。
我抽抽嘴角,这绝对是当年在山海关种下的恶果,大武的皇帝和女真的汗王,这一辈子估计都不会再有更严肃的相处方式……
战事正紧的大营,很快就有军情的谍报传来,捧了茶坐在萧焕身边,看他凝神慢慢批阅。帐篷里淡白的光线下,他的侧脸依旧显得有些苍白。
从亲征大军出发那天起,这一路辗转羁旅,马不停蹄斗,他恐怕没有一天能轻松下来过。
静静的等他批阅完毕放下手中的朱笔,我把手里捧着的温热茶杯递过去:“萧大哥……”
他笑笑接了过去,放在唇边轻啜。
低头握住他微凉的手,我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萧大哥,我在京城,夜里会做噩梦。”
把手轻放在我肩头,他笑了笑,没说话。
“经常会梦见下了好大的雪,铺天盖地。我在雪地里走着,却怎么也弄不明白这里到底是哪里,是山海关,还是天山……于是我只好一直走……”停了停,我抬起头看着他笑笑,“就只有很大的雪……到处都没有你。”
轻笑了笑,墨色的深瞳静静注视着我,他没有说话。
“后来额森跑到凤来阁,当着我的面威胁,说要取你的命。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了,只想赶快见到你。”说着,想到那一场虚惊,我也笑了起来,咬了咬唇角,还是看着他:“所以虽说我这次来其实没什么作用,还一来就发烧让你分心照顾我,但是我还是来了……”
他轻轻地笑,叹息一样地:“总归已经来了……”说着又顿了一下,“既然额森已经能到凤来阁去……这样也好。”
说起来,刚才萧焕和库莫尔提起额森的时候,态度都有点奇怪,再联系到昨夜在凤来阁里,额森的行动也有些令人费解。他那时明明有机会一刀把我斩杀,却偏偏手下留情,而且丢下那么一句话就遁走——仿佛他深夜疾驰到京城,就是为了见到我,向我说这么一句威胁的话。
这么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通知我他要杀萧焕?当时只顾着急,现在却越想越奇怪,忍不住皱了眉,我拉住萧焕袖子:“萧大哥,这个额森到底是在耍什么把戏?”
略沉吟了下,萧焕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微笑着伸出手指抚开我眉心的褶皱:“不用担心,苍苍,他我还应付得来。”
又给他的笑容恍到神,我只好点头:“那就算了。”
话还没有说完,帐外突然一阵骚乱,宏青提着长剑闯进帐来,有些咬牙:“万岁爷,又来了!您回避一下?”
正在帐篷另一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的库莫尔翻身坐起,手握刀柄,冷笑一声:“好啊,如今一天来两次了是不是?”
库莫尔话音还未落,一个轻佻带笑的声音就接了上去:“怎么?人不许我带走,还不许我多来看看?”
随着声音一起出现的,是帐口一个矫健的黑色身影,手中长刀划开金色的弧线,年轻英挺的脸上似笑非笑,一双灿金的眼眸微眯。
宏青大叱一声,早挥剑迎了上去。
库莫尔笑得更冷:“好啊,尽管看吧,就算再看上一百年,人也还不是你的!”
大笑一声,一刀荡开宏青的长剑,那人的眼中蓦然多了一层煞气:“到底是不是我的,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眼看他就要打到身前,库莫尔也并不拔刀,只是冷笑:“哦?那么你就来看一下,到底是不是你的!”
我给这一连串的变故搞得有些发愣,还没明白过来眼前是什么状况,身边的萧焕突然给一把扯走。
手臂箍上白色单衣下的腰身,库莫尔一手托起萧焕的脸,低头吻下去。
扎扎实实的接吻,库莫尔用舌尖扫过萧焕的牙齿,轻噬他的双唇,辗转深入。
“啊!你……”对面响起明显气极败坏的声音,长刀指住我的鼻尖,手臂颤抖,“你……是怎么管你丈夫的?”
木然地把目光转到他脸上,我已经认出来了,这双眼睛就属于昨晚暗算过我的额森,抽下嘴角,我没什么感情地:“我这里看得还更清楚,我都没叫,你鬼叫什么!”
深吻结束,库莫尔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微一挑眉:“额森小王子,看清楚了么?”
“你……”面色铁青,张口结舌,额森一张俊挺的脸早已狰狞,咬牙切齿转向萧焕,“你和他是怎么回事?”
质问的架势无比义正词严。
我继续沉默……我记得我好像才是萧焕的皇后吧。
库莫尔大笑起来:“额森,输了就是输了,死打烂缠,你也不怕丢脸!”
额森已经快要跳脚,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我要听美人自己说!”
“我早就说过,我与小王子无意,”依旧还靠在库莫尔怀中,萧焕淡淡垂下眼睛,口气轻淡,“至于库莫尔和我之间的事,小王子怕是管不到吧。”
好,这话狠,小王子、库莫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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