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我转身走回栖云楼,一室的恩客和小倌都还在软语调笑,完全不受刚才那一幕的影响。
走回去的途中,手腕冷不丁被旁边一个喝得烂醉的男子拉住,头冠歪向了一边,那男子吐着满嘴酒气,眯眼道:“任……任公子……刚才你追着出去那个美人……好风骨好美的身段……总归你也有随云美人了……替兄弟引荐下如何……”
话音未落,他微胖的身影一晃,已经“嘭”得一声跌倒在地上,一只脚上去踩了他的胸口,我冷冷笑:“引荐?张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那是爷的人,你敢碰一根指头,爷把你卸了喂狗!”
四周的人群呆愣,我用手撩起散在额上的乱发,抬头扫视:“看什么?都滚去喝酒!”
乐师也停下了弹奏,大厅内一片寂静,我重新又低头,把踩在那个男子胸前的脚挪开一点:“本公子叫任棠,记清楚了,有本事来报仇,没本事就滚远一点。”
放下脚,迎面碰上随云温和的眼睛。
示意旁边的思望去安抚那个被我打的男子,随云冲我笑笑,压低了声音问:“没有追回来?”
我只有点头,勉强笑:“人还是走了。”
喃喃自语一样,随云带点叹息:“错过今天,再追回来可就难了。”
我笑得更勉强:“我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暴露。”
随云淡笑了笑,叹气:“所以我才说,你想再追回来就难了。你家那位,你真以为你能把他搓扁揉圆么?”
“什么搓扁揉圆,我想都没想过,我……”愣愣说不出话,我只好跺脚,“借你个房间,我去睡了!”
转身飞奔的时候听到随云又在我身后感叹:“真是任性的丫头……”
我都五个孩子的娘了,真搞不懂随云为什么还总叫我丫头,何况我现在这样子,金冠半挽,长袍宽袖,哪儿有一点丫头的样子!
愤愤不平地甩了下袖子,去睡觉。
一夜噩梦连连,第二天早早睁开眼睛跑出房,正好看到思望正在院子里一身劲装的练剑,思望原来貌似还是个剑术高手,后来落难被随云救了。他一个小厮,倒是练功练得比我还勤。
睡意还没有全消,我仰脸冲他打个招呼:“早啊。”
手上的剑没停下,思望默然看过来一眼:“‘任公子’,声音又回来了。”
“哦?是么?”又答应了声,我这次也听清楚了,从口里出来的是女声。
我原来的嗓音太清脆,很难压低了扮男人,苏倩就给我配了些落音丹,吃了可以暂时变声,只不过药性如果太强的话就会真的侵蚀嗓子,她配的药性就温和一点,一般一天之后就会失效。
今天没有想到会外宿,我就没有带备用的药丸,因此一觉醒来之后不知不觉嗓音已经变了回来。
思望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我的本来音色了,我就对他嘻嘻一笑:“怎么样?本公子的声音很好听吧。”
思望抽搐下嘴角:“是,‘任公子’的声音就像纶音仙乐一样,洗脸水灶房有,请自己去打。”
我掩嘴轻笑,一点没打算客气:“谢谢思望夸奖。”
跟思望贫嘴完,跑去打来热水梳洗,在房里对着镜子把贴在颧骨和两颊上的易容物轻轻撕下。虽然我是顶着本来面目行走江湖的,但毕竟男人的脸棱角和女人不同,因此还是得稍微修饰下。
看看镜中的自己,左眉到耳际的地方还是有大片褐色伤疤,除去了伪装的脸,却已经大概恢复了这么多年来看习惯的样子。
做完了换上刚才管思望要的女装,朱红的褥裙裹在身上,百叶花边垂到脚面,又找了同色的缎带把头发挽起束在脑后,差不多就是普通女子的装扮了。
打扮好从房里出去的时候随云也已经起床了,向他道过谢,我带上薄纱斗笠,悄悄从栖云楼的偏门出去。
正是清晨,接上行人并不多,一路穿过街市,我就这么走着,一直顺着记忆中的路,走到城南,上次那个静谧的小院外。
趁着晨风吹过竹林的飒飒风声,我叩响门环。
一阵等待后,黑色木门“吱嘎”打开,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个小红,探头看到我之后就愣了,惊讶地上下打量我。
我笑了笑:“我是来找你家先生的,麻烦你通报一下。”
听到我的声音,小红有些愣,略微回过神来,就点了头,还是不断打量我:“我家先生一向随意,您直接跟我来就是了。”
我点头冲她笑笑:“烦劳姑娘。”
还是跟上次一样的竹林小径,走出后眼前就豁然开朗,晨光洒在不大的院落中,树影斑驳,荷叶晃动。
这次廊下没有人,小红示意我跟着她向内院走去,解释道:“先生昨晚子时才睡,现在还没有起,你稍待片刻。”
点点头跟她转过荷塘边的小阁,在内院里站好,等她走到里面去通报。
院内的暖阁外,碧纱的窗子还紧紧关着,似乎是不想打扰房内的人休息,小红进去很久后我才听到里面传来隐约人声,模模糊糊得十分不清。
仿佛是房内的人十分慵懒,又听到含糊地说了几句,暖阁的门才打开,小红脸颊有些微红地开门,走出来就吐了吐舌头:“我是不想再伺候这位了,怎么起个床都这么麻烦。”
我正想跟她交代是因为身子不好,晨起太急有时候会有眩晕,就听到打开的门内传来一个熟悉的清丽嗓音:“苍苍么?来了就进来吧。”
“萧千清!”这把清雅华美之极的声音,我要是再听不出来是谁我就白活这么多年了,我马上转头问小红,“不是说见你家先生么?”
脸颊还微红着,小红眨眨眼睛:“我家本来就有两位先生啊,上次的是大先生,这次的是二先生,你又没说要见哪位先生。”
我哑口无言,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房去。
房内还没通风换气,到处都是香料缭绕的味道,床上半倚着的人长发披散,一身纯白衣衫半掩,露出胸前大半旖旎春光,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小红为什么脸要红了,这样的光景我看了都快把持不住了,别说她一个小姑娘。
斜长的凤眸半眯,泛出些朦胧未醒般的水光,萧千清抬手勾了勾指头,微挑唇:“苍苍,过来。”
跟叫他脚边的什么心爱宠物一般无二的慵懒口气,尾音还轻轻勾起,销魂摄魄,果然同样的一句话,让他跟萧焕两个人嘴里说出来,绝对是两种感觉。
半叹了口气,我走到床边的锦凳上坐下,看着他:“好吧,我听你的话回来见你皇兄了,他人呢?”
还是半眯着凤眸,这张跟萧焕有着几分相似的倾城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轻笑笑:“苍苍,你真的回来了么?”
我听得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半坐起身,任青丝沿着肩头的白衣滑落,萧千清一笑:“苍苍,你是真的准备回来见皇兄的么?还是就准备,见过一面之后,再消失不见?”
他微顿下声音,轻轻开口:“苍苍,这次皇兄真的再也等不了你了,他等不及了。”
攥在袖里的拳头无声捏紧,我吸了口气,问:“千清,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清楚么?”萧千清把那双凤眸对准我,“苍苍,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这么着急找你回来么?之前我虽然也急,但毕竟在烧毁的客栈和周边都没有找到类似你的尸体,我知道你性命无忧,只是心急你会不会被歹人掳去了。
“直到那天,很深的夜里,我在宫里心烦,随意逛到养心殿,却意外发现暖阁灯亮着。我走进去,焕皇兄就坐在房内的软椅上。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坐了多久,我默然不语站在一旁。焕皇兄也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对我说:‘千清,我曾让她等了一年,所以现在如此,也是我应得的吧?’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如果再不去找回你,也许等你回来,焕皇兄已经不在了。”
静静描述当时的情形,萧千清看着我:“苍苍,你说要他搬到行宫去住,于是他就搬去,你半年不回,杳无音讯,于是他就等……只有在深夜里,才能跋涉上百里,往返在黛郁和紫禁城之间,独自在养心殿里静静坐着。可是今日呢?苍苍,你究竟还要他等到什么时候?”
呼吸随着他的话渐渐加重,想笑,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嘴角。
轻叹了一声,萧千清抬手轻抚着我脸颊上的那块伤疤,揽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肩头:“苍苍,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紧紧抱住他的身子,把头埋在他胸前,我深吸了口气,摇头:“不行,千清,我不能告诉你。”
并不再追问我,萧千清只是轻抱着我的肩膀,任我发泄似地搂紧了他的身子。
良久,等我从他怀里出来,他用手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痕,低着头认真地看我,如同他之前从未看过我一般:“苍苍,我有时候会很想问你,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人?”
我张着口看他,无法回答。
他轻轻一笑,浅黛的眼眸中烟波浩渺,一望无底:“我只是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能让你就这样一去不回?”
我无言以对,这半年来,最辛苦的人是萧千清,而我明知道他在奔波劳碌,天南海北地寻找我的踪迹,却没有透露给他一点讯息。
转过眼睛,他不再看我,只是嘴角噙着一丝淡到虚无的微笑:“苍苍,找你找了七个月,我累了,至于你跟皇兄的事,我也没力气管了。”
“萧千清……”勉强开口,我用尽力气冲他笑笑,“我没有办法回答你,但是,今天我会为萧大哥做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同样会为你去做。”
萧千清一笑,合上眼眸,重新又靠在身后的锦垫上。
知道他已经不打算再跟我说话,我站起来悄声出去,替他掩上门。
门外小红正悠闲地坐在门廊边侍弄一盆秋海棠,看我出来,就问:“夫人您留下来用早膳吗?后厨老张今天熬了白果瑶柱粥,还在灶上温着呢,我去给您盛一碗过来?”
我正奇怪她为什么突然改口,她看着我笑:“大先生早就交代过了,如果有天要是有个像夫人这样身量样貌的女子回来,就让我直接叫夫人就行了。”
从随云那里匆忙出来,我的确是还没吃早饭,就点头答应了,顺便问:“这话是大先生什么时候跟你交待,前几日么?”
小红摇摇头,笑道:“是四个月前大先生刚把这个院子和我一起买下来的时候就交待过了,这都几个月了,我还当大先生开玩笑呢。刚才在门外看到夫人时一时也没认出来,没想到真的是夫人你回来了啊。”
我笑笑,顿了一下:“大先生这几个月,身子还好么?”
小红叹口气:“哪儿能好啊,每次都来去匆匆,回来了也不肯好好歇着,不是翻那些小本本看,就是在案子上写字。有次写着写着,掩了嘴咳嗽,就咳出血来了,吓得我都快哭了。”小红说着,顿了一下看看我,“夫人您既然回来了,就别像上次那样又穿成男装不伦不类得来气大先生了,还是多陪陪大先生,让大先生舒心点,身子说不定就好了。”
冲她笑笑,我点头:“好,我尽量多陪他。”
小红退下去了厨房,我顺着门廊走过一段,转过影壁,看到一丛丛盛放的紫茉莉花和花丛中的那个小凉亭,才确定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上次来的匆忙,只是隐约觉得眼熟,也没有仔细想,今天到了,我才明白过来,这个院子,是当年我爹在京城里买给我的那座别院吹戈小筑。
只是当时的正门并不在那个竹巷之内,而是开在更临街的地方。
当年爹刚把这个小院送给我的时候,我还很欣喜兴奋了一阵,天天过来和师父哥哥一起摆弄那些紫茉莉花,兴致勃勃地给鱼塘里的锦鲤喂食。后来等我做了皇后住进紫禁城,这座院子还一度给冼血用过,只是冼血过世后,我怕睹物思人,就再也没有来过了。再后来爹辞官归乡,这个小院也就跟其他产业一起被卖了出去。
一晃好几年过去,这个院子只怕早几易其主,不但格局跟我住的时候不同,连门庭也换了模样。
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度站在这里,清晨的阳光透过熟悉的凉亭一角洒在脸上,竟有些恍如隔世。
到我就着两碟精致小菜吃完粥,萧千清都关着门继续睡觉,理都没理我。
小红大概是并不知道萧焕和萧千清的身份,也见惯了他们两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样子,看我用完了早膳就要走,也没什么意外,只是送我出去的时候说了句:“夫人记得常回来。”
我回头冲她笑笑,不无尴尬。
这次不能再走,随便找到一处凤来阁在京师的钱庄,亮了信物借出来一匹马,骑着回到总堂。
刚进到一水堂,迎面苏倩看到我换回一身女装,又抽了两下嘴角,张口就说:“你带回来那个小兔爷你自己想办法送走,别再让我头疼了!”
话音未落,她身后就跑出一个白衣男子,一手指住苏倩,脸色都气得煞白:“你这毒舌女人,你说谁是小兔爷?”
我这才想起这位是前两天被我弄晕了带回来的沈星文,本来准备用他来吸引假白迟帆,没想到这个白迟帆竟然真是萧焕。从城南那个小院回来后我就想送他出去,不过碍于他内伤还没痊愈,于是就交待苏倩让她照看着沈星文,跟他道歉解释下。以后几天我不经常回总堂,没想到沈星文还在这里住着。
那边苏倩被沈星文指摘,悠悠然回过头去说:“当然是说你啊?不然你觉得这里还有第二个比你还像兔爷的男人?”
可怜沈星文一直是被别人“少侠”“公子”着捧在手心里的,被苏倩这个一点口德都不留的女人一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满脸煞白,捂着胸口连声咳嗽。
这下好了,他要还在凤来阁待着,估计内伤是好不了了。
我拍拍苏倩的肩:“好歹是个小美人,要怜香惜玉啊……”接着抬头随意看了看天,“说起来,我记得你年纪应该比白阁主还要大上一两岁吧,沈公子可是比你年幼啊,你要让着人家点。”
这回轮到苏倩脸色突变了,一旁沈星文听到这两句话,也不管还在咳嗽,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怪不得刻薄成性!”
苏倩转头满脸杀气看我:“你可、以、去歇着了。”
我忙偷笑着跑走:“好,好,您两位请便,请便。”
从苏倩那里跑出来回到一水堂,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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