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提起过张良娣,当时她给人的感觉是识大体。然而安定下来之后,张良娣却露出了本来面目。当然也不能说她在危难之中的表现就是假的,只不过有些人是只能共苦,而无法同甘,同样有些人只能同甘而无法共苦,张良娣当是属于前面的那种人。与肃宗的共苦终于成了她骄纵的资本。
为了回报张良娣一路上的辛苦,肃宗赐给她七宝鞍,此事被李泌反对,尽管张良娣不情不愿,肃宗仍然坚定地把宝鞍收回了。这时忽然间听到廊下有人哭泣,当然这个人就是建宁王了。他为什么哭呢?原因是:“臣比忧祸乱未已,今陛下从谏如流,不日当见陛下迎上皇还长安,是以喜极而悲耳。”也就是说,看到自己的父皇能够从谏如流,暗含意义当是指肃宗贤明仁孝,所以将来肯定会迎回太上皇的。本来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很普通,张良娣不高兴也在情理之中,我们也不能苛求她能放开心胸不计嫌隙,但这却是张良娣憎恨李泌、李倓的起点。
此后李泌又因阻止肃宗在未迎回太上皇之前立张良娣为后而开罪于她。另外,还有李辅国也和李泌合不来。本来他们似乎恨的人只是李泌,那又关建宁什么事呢?
建宁王倓谓泌曰:“先生举倓于上,得展臣子之效,无以报德,请为先生除害。”泌曰:“何也?”倓以良娣为言。泌曰:“此非人子所言,愿王姑置之,勿以为先。”倓不从。
是由于对自己太过自信了吧,或者也由于对宫廷斗争不谙,李倓没有听从李泌的劝告,是大大的失策。如果对照一下前面广平王拒绝做太子,可见毕竟还是广平更老道一些。另外,李泌本身得罪张良娣与李辅国,也许对建宁也有一定影响——可以想见,张良娣多半会认定李泌、李倓乃至于还有广平王李俶都是一伙人,所以每一次嫌隙的加深,都使她把怨恨同时加在了他们的身上。
总之,对峙之势已成,在建宁王“数于上前诋讦二人罪恶”的同时,张良娣和李辅国也在肃宗面前诋毁建宁王:“倓恨不得为元帅,谋害广平王。”在我们看来,建宁王揭发二人的罪恶是正义之举,张李二人诋毁诬陷建宁王是小人所为,但在肃宗看来,也许双方的性质是一样的,尤以性质“恶劣”者为甚。
何谓“恶劣”呢?张李二人后来的确是非常“恶劣”了,当然现在也是“恶劣”。不过,没事说一下别人坏话、在不触动皇帝权威情况下专一下权(此时大权绝对是掌握在肃宗手中),或者再贪一下财,这些在肃宗眼里都并不十分重要,天宝十几年宫廷里不都是这个样子吗?早就看惯了,而大唐依然保持着“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世风采。或者说得再广泛一些,历史上所有时期不也是如此吗,可当时也都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估计肃宗还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觉悟,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看不到这些现象对以后会带来什么影响。另外,说实话,这样的行为在当时真的比较一般,即使是盛世也未必没有这样的事发生,何况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建宁王至清至察,对这些事情看不惯,也是正常的,毕竟他还年轻,还比较单纯。但他希望自己的父皇能够因此而好好管理一下这些人,却注定是不会成功的。
但相反的,李辅国、张良娣对建宁王的诬陷,虽然不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但他们的话却起了致命的作用——因为他们说到重点上了。还是前面提到的,何谓“恶劣”?如果贪赃枉法之类的在肃宗眼里都称不上是大恶,那什么才算十恶不赦呢?一个字:“权”。如果说得更明白一些,肃宗不能允许有威胁自己或者自己后继者地位的人存在。永王是一例,他威胁到了肃宗本人,而建宁王,在张李二人的口中,则成为了谋害肃宗长子广平王的阴谋家。肃宗立长子广平王为太子的想法差不多一直都还是比较坚定的,此外,他是不是也非常厌恶以弟谋兄的行为?后者就不大清楚了,但他的立场是非常清晰的。
几乎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肃宗立即将建宁王赐死;也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建宁王李倓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如果这是一部小说,那它无疑是“失败”了——它在前面花费了这么多笔墨来描写一个人的出场,这个人往往会是小说高潮中那个不可一世的主人公。但历史不是小说,在做好了充分的铺垫之后,它没有丝毫犹豫就剥夺了未来主人公的辉煌,至少它不在乎任何一个有着独特色彩的人。也许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历史是最真最好的小说。
小说《隋唐演义》中也有这一段,基本取自史书,其后作者又加了一首后人哀叹的诗:
信谗杀其子,作源自上皇。肃宗心忍父,可怜建宁王。
不记在东宫,时恐罹祸殃。何个循故辙,谗口任翕张。
君子听不聪,佳儿被摧戕。遗恨彼妇寺,寸牒宁足偿!
诗中说“信谗杀子”的源头是由玄宗而起,而肃宗竟也是个心狠的父亲,只可怜了建宁王李倓。而肃宗在杀子之时,却不想一想自己当初在东宫战战兢兢的情形。这倒颇有些“千年水道流成河,三十年媳妇熬成婆”的意思。
建宁之死日后在唐朝还经常被提起,影响了好几位皇帝,比如代宗,以及后来德宗的儿子顺宗,都是受益于这件事。从这个意义来说,建宁倒是帮了李俶、李诵的大忙。
乱后的曙光·肃代两朝纪实(11)
建宁王死得很冤枉,他在前面所表现出来的才能,无疑使他的死更增添了悲剧色彩。而且,他是真的冤,因为他不曾有过什么野心。
不禁想到了李世民,秦王时期的李世民,文武双全,意气风发,却也有着吞吐四海之志。李倓当然无法与李世民相比,但情形却有类似的地方。或许,建宁所缺少的,就是那一份野心吧。
九
好,现在唐朝这边的情况,总司令有了,总参谋长也有了,副总司令则是在至德二年四月任命郭子仪来担当。咦,似乎少一个总后勤部长——没关系,肃宗在灵武主持大局,顺便可以管管后勤。
张巡像
那么,开战吧。
事实上唐朝平叛的战争一直没有间断过,只是当所有条件都具备之后,才似乎显得更正式一些。在二月的时候,郭子仪攻取了河东,此后的几个月里,“中央”唐军主要是进行收复都城长安的准备行动,没有发生太大的事件。
倒是睢阳,很值得一提。如果在唐朝中期地图上找一下,那么宋州便是睢阳郡的所在地。也许大家一看这个地名,就会想起“睢阳保卫战”。的确,这是安史之乱中最惨烈的战役,简直可称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而说到睢阳保卫战,又不能不提一下张巡。
公元755年底安史之乱爆发,随后张巡与贾贲守在丘雍,但不久贾贲战死,于是张巡独自率众坚守这里。到至德元年的五月,事实上经过半年左右的鏖战,城中已是非常地吃紧,箭都已经用完了。我们看三国演义里诸葛亮曾有一次草船借箭,不过这是演义,真正曾去借箭的是吴主孙权(见于《三国志·吴书·吴主传第二》裴松之注)。不知是不是受这个启发,张巡也上演了一次更加精彩的“借箭”。
在一个夜晚,叛军卫兵忽然发现从城上用绳子放下来一千多身穿黑衣的人——不用说大家也明白,借箭嘛,自然用的都是草人了。但是当时黑漆漆的,叛军不敢大意,于是拼命射箭,自是中了张巡之计,白白送了人家几万支箭。几天后的一个半夜里,叛军卫兵又发现从城上下来五百人,不过这次他们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认为又是草人,于是哈哈大笑,自以为得计,便置之不理。但这次却是真人,张巡就这样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直把叛军追到十余里开外。
然而丘雍在鲁、东平、济阴相继陷落之后,最终失去了守卫的意义,另外敌人将要攻打宁陵以切断丘雍的后路,于是张巡退出丘雍,东守宁陵。这期间张巡遇上了睢阳太守许远,二人合力对抗杨朝宗,大获全胜,“斩首万余级,流尸塞汴而下”。《唐书》里说得更详细,“斩贼将二十,杀万余人,投尸于汴,水为不流”。此战过后张巡被任命为河南节度副使。但好景不长,至德二年正月,安庆绪命尹子奇攻打睢阳,睢阳城告急,张巡只好和许远一起守睢阳——守卫睢阳城的艰苦生活就此开始。
守到了五月的时候,张巡又有一次出众的表现。当时尹子奇攻城甚紧,张巡想让人向他射箭又苦于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要一击而中的目标。张巡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让人用蒿草为箭射出去。困难到要用蒿草做成箭,那就说明城中无箭了呗——敌军士兵很高兴,拿起来一支草箭就去报告给主将尹子奇,这下暴露了目标,当即有一支箭射向尹子奇,再躲已经来不及。可惜的是,这支箭没有把尹子奇射死,只是把他的左眼射瞎了。不过尹子奇受伤,毕竟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唐军至少可以得到喘息的时间了。
但两个月之后,尹子奇增兵数万猛攻睢阳,这一次睢阳真正到了困难的地步。八月间,守军仅剩六百余人,而十月的时候,睢阳城已是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许远与张巡商量,决定还是坚守城池,“睢阳,江、淮之保障,若弃之去,贼必乘胜长驱,是无江、淮也。且我众饥羸,走必不达。古者战国诸侯,尚相救恤,况密迩群帅乎!不如坚守以待之。”睢阳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是江淮的屏障,张巡等人坚守睢阳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另外,除投降之外,只怕当时情况下坚守确实是比退出要保险一些的,而投降却是张巡、许远坚决不会做的事情。但两人仍然对援军报有希望,他们盼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出现一支唐军,能够杀得尹子奇大败。可惜,这只不过是画饼而已,直至城破,他们也终于没有见到救援人马。
最悲惨的一幕发生了——由于城中无粮,茶纸这些替代品也都吃了个精光,唐军不得已从吃马开始,然后又吃麻雀,吃老鼠,将这些都吃完之后,城里只剩下人了。那么,吃人吧。想想都觉得惨。张巡为了鼓励大家,首当其冲,堪为表率:他把自己的爱妾杀了供给大家来吃。此风一开,饿得眼睛都蓝了的军士便将城中的妇女又吃得殆尽,最后又吃到了男子中的老弱病残(老弱残都是可以吃的,不知病者能否逃过此劫?)。如果尹子奇再不赶快破城的话,那么能够充当守城之用的人们,就全都得互相吃了,城中自我消耗也是甚大,如果吃到了最后只剩几个人,那么打起来应当是相当顺手,可惜尹子奇没有这般耐性,提前结束了这一幕吃人惨剧。既然守军开始吃人了,那为什么城中的百姓不叛乱呢?有人说是受到了张巡忠心报国的感染,此说不尽赞同。事实上,城中的百姓没有义务要为张巡守城,更没有让他们吃的义务,并且吃人的行为只怕多半会引起城中百姓的反感,如果他们起来叛乱,我们也不能责怪这些无辜的百姓——换作是我们,只怕也不那么乐意让人吃掉。若说感动的话,也是对守军而言,因为基本上他们是不会被吃的,而且他们的家人未必在此城中,不会被吃。但百姓就不同了。想想吧,守军吃的是他们的母亲与妻妾,还可能是女儿,然后又是老弱的父辈,只怕多半积下的是仇怨,而并非感动,至少仇怨的可能性要大于感动。唐书中说百姓知必死,莫有叛者。自知必死,这才比较贴近那些人们的心态——困在城中,早晚也是被吃,出城当然更办不到,守军连人都开始吃了,还有什么不敢做?如果出城的话,当然离死就更近了,因为可以被当作叛徒吃掉。悲哀啊……
乱后的曙光·肃代两朝纪实(12)
最终,城破了,张巡和许远都被抓到。尹子奇问张巡:“听说你督战的时候,一大声呼喊就会睚眦尽裂,血流满面,而且牙齿也都碎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尹子奇当然不是给张巡做会诊,只是好奇而已,事实上张巡这样可能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张巡回答说:“吾欲气吞逆贼,顾力屈耳。”尹子奇被激怒了,拿起刀来就撬张巡的嘴,果然看到“齿存者三四”。尹子奇大为叹服——别误会,服的不是这个,服的是张巡的忠烈。劝降未成,最终张巡被杀害了。而许远也一直没有投降,在偃师被杀了。
后人一般多称道张巡,而许远和张巡一样,同是守睢阳的英雄,只不过张巡更有军事才能,而许远自认为才能不及张巡,所以很知趣地主动去管后勤方面的事情。但人们实在不该把许远忘了——莫非这和许远是许敬宗的曾孙有关?
睢阳保卫战,保卫江淮不受战乱十个月,张巡等人功劳不小,但他们最后在睢阳城中的吃人行为,却又引来很多人的责难。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来看,张巡所作所为确实令人有些齿冷,但是对安史之乱中的唐朝,张巡则是功不可没,更何况,如果没有张巡死守睢阳,江淮受难的人家又不知会有几千几万,从这个角度来看,张巡又救了不少人。但功是功,过是过,还是分开评析比较好,没必要因为过失而否定他的功绩,更不应因为功劳而轻易原谅他的过错。
回纥军人牵马图
说到这里,忽然又想到了佛经里尸毗王的那个故事,面对一只鸽和一只鹰,如果不让鹰吃鸽子,那么鹰会饿死,如果让鹰吃掉鸽子,那么鸽子又是无辜的。睢阳城的守军就好比是鹰,而那些被吃的人是鸽子,鸽子固然无辜,但不吃他(她)们的话,“鹰”也会饿死。在鹰与鸽中,张巡选择的是鹰。
就在睢阳城破的前些时候,即九月庚子(二十五日),郭子仪率十五万唐军,逼近长安。二十七日,在香积寺北沣水之东,与叛军的十万人激战。此战唐军大胜,一举收复了长安。
唐军继续东进,安庆绪只好从洛阳北逃到邺郡,于是唐军又收复了洛阳。
当初那么轻易就丢掉了的东西两京,如今收复回来倒都很容易,唐军好大的手笔。一来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