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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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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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时过境迁了,这种羡艳毕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命运,尽义务是责无旁贷的,但是一再超期服役,就不能不让人产生危机感了。超期服役的楚兰和丛坤茗们连最后的幸运也没有了,干部制度一改革,也就差不多彻底堵死了她们继续在军中出力报效的道路。再往后,提干的机会几趋于零,幸存的希望突如其来被粉碎了,着实让这些数年如一日服务于军队的女孩子在惊愕之后,产生了巨大的失落和惶惑。   
在大队部的勤杂分队中,楚兰除了担任六人小班的班长,个人还是图书管理员和政治部的新闻报道员。政治部只有八个干部,其中还有四个人是政治教员,她这个老兵差不多顶上一个新闻干事和半个文化干事。   
从二号营院搬完床板回来,楚兰感到身心俱累,洗漱完毕,连晚饭也没有吃,跟分队长田丽芬打了个招呼,便把自己扔上了床铺。一觉睡到半夜,又异常清醒起来,这才突然想起来了,这一天正好是她二十一岁生日。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生日之夜,楚兰梦想着自己过去的梦想,心里涌起无限的怅惘。当兵这几年里,她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离开这里,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可是机会一次次都被错过或者说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了。   
三年前楚兰就是女兵勤务班的班长了,教导大队第一次选送战士到军校深造,她和丛坤茗都是候选人,可是大队首长硬是把她们卡了下来。说起来动机也是好的,那时候干部制度并没有一刀切,还可以从战士中直接提干,大队首长是看她们业务能力强,又尽职尽责,舍不得放她们走,想留下来自己提拔使用。她们虽然心里有想法,可是却没有勇气给组织找别扭。   
却没有料到这一耽搁就耽搁了根本。去年下半年刮了一阵风,战士考学的风气呼拉一下热了起来,班里的小姐妹疯了似的搂起了课本,公差勤务压根儿就落实不下去,学员队的教材要人打印,成绩要人统计,训练图纸要人描绘,资料要人管理,她这个当班长的当老大姐的,只能把自己当一头黄牛超负荷使用。她一边做着那些勤务一边在心里感叹班里的小姐妹们不懂事,你们想考学,也不能不顾一切啊,你们想进步,我这个当老兵的就不想了吗?可是工作总得有人来做,里里外外那么多事情,总不能大家都撒手不管吧。   
确定参考人员的那天下午,副班长于小慧泪眼闪烁地找到她,跟她说了一个令她瞠目结舌的故事,于小慧说她已经知道大队定的参考人员是楚兰,她恳求楚兰把这个机会让给她。于小慧坦诚地向她诉说了理由——那是多么难以启齿的理由啊——之后,她在震惊之余,自己跟自己斗争了一个晚上,于小慧在她的邻铺也紧张地折腾了一个夜晚。   
尽管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容许谈恋爱,更不许发生那样的事情,楚兰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汇报于小慧的犯规行为,从而粉碎她的考学企图,也尽管她明知于小慧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在后半夜里,她还是同于小慧进行了一番密谋,答应了于小慧的无耻请求。   
那天夜里,于小慧感动得热泪涟涟,搂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衬衣都哭湿了,就差没有喊她是再生父母了。   
她当时既没有觉得这样做有多么崇高,也压根儿没打算接受于小慧的报恩,她依然心情沉重地尽她的班长职责——对于小慧一边安慰一边批评,要她接受教训,以后千万不能那么轻率了,既要爱护女孩子的脸面,又要珍惜当兵的荣誉。   
于小慧几乎是哽咽着接受了她的教诲。   
到了第二天,她当真向大队政治部主任提出不参加考学的请求,并且举出十分充足的理由说服大队首长,把这次考学的机会转让给于小慧。   
事后丛坤茗和柳潋骂她软弱,骂她装蒜,骂得她一声不吭。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们问她于小慧到底用了什么法术,她更是一字不提。可她就是那样做了,也许她是不忍见到那样一双哀怜的眼神,也许她觉得一个老兵,一个班长,在利益攸关的时候不应该同班里的姐妹争夺。总之她是把机会拱手出让了。   
她相信她还有机会,因为她是那样的出色,那样勤奋。可是,这个冬天啊,这个冬天给人们带来多少意外啊。一纸命令,便驱散了千万个梦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没有头绪,只有灰心。   
四   
同样在N…017的山沟大院里,在这段灰蒙蒙的日子里,却有一个人朝气蓬勃地亢奋起来,此人就是祝敬亚。祝敬亚是教导大队年龄最老的教员,五十岁冒尖的人了。原先是军区司令部的参谋,60年代末就是连级干部了,后来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运动中,被莫名其妙地下放到N…017军官训练团里当了教官,再然后又稀里糊涂地当了几年阶级异己分子,直到荒诞岁月结束才摘了帽子,恢复了军籍。十几年过去了,总算熬了个正营职。   
偏偏命运多蹇。祝敬亚半生无后,后来娶的是汝定城里的一个小学教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四十多岁才生了个女儿,自然欢喜得心花怒放,却没料到祸从天降,女儿攥拳而来,母亲撒手而去。老婆在女儿一岁半的时候得了肺病,因为医疗跟不上,就在汝定人民医院一命呜呼。   
往后,祝敬亚的日子就过得昏天黑地。爹娘的职务不用说是一身兼任了,有时候给学员讲课,也不得不像农村大嫂一样,一根布带将小囡兜屁股捆在背上,在教室里一边讲授火炮战术技术性能诸元,一边又哼哼叽叽地给小囡制造催眠曲,构成了硝烟战火和儿女情长交相辉映的别致景观。   
不成体统,但是没有办法。这大约也是祝教员在职务问题上多年停滞不前的原因之一吧。老子辛苦,孩子受罪,每逢野外作业,便将小囡寄托给同事的家属,孩子的日子反而好受一些,至少屎尿不用拉在老爹的背上了,伙食也比老爹弄得好。时间长了,家属区里的老娘们四处张罗给老祝续弦,祝敬亚担心继母对小囡不好,坚辞不受。   
因为没有老伴了,家就不怎么像家,倒更像个临时宿舍。小囡六岁那年,正式取大号祝小瑜,每天自己背着书包到大队部旁边的西马堰村读小学。   
祝教员一辈子没有别的爱好,也没有别的特长,钱财不沾,女色不近,见风使舵不会,拍马溜须不屑,连下棋打扑克都不会,除了爱喝两口小酒,就是会弄个炮,从操作到计算,从阵地指挥到观察所程序,一套完整的炮兵流水作业烂熟于心,除了教程上写着的那些条条框框,自己还有许多来自实践并且被实践证明是切实可行的经验体会。传说他早年当过炮兵连长,实弹射击的时候,一不用射表,二不用计算器材,一个人挎一个望远镜,再背一军用水壶烧酒,往观察所一坐,指哪打哪。   
应该说,这是一个很地道的炮兵专家。可是,如此精湛的业务能力却没给祝敬亚带来多少好处,反而让其大吃苦头。   
直到那场奇怪的运动结束几年之后,祝敬亚才疑疑惑惑地弄清楚他当初之所以被下放到N…017的大致情况。他在1958年就是中尉军衔,当时刚刚二十岁出头一点,而且在军区司令部这样的大机关供职,可以说年轻气盛志满意得。60年代初,他的顶头上司、W军区某部某处副处长把炮兵七项基础运算时间提高到一分四十一秒,这个成绩一直是全军炮兵参谋业务最高记录,副处长也因此成为处长,再然后是副部长。可是祝敬亚不识相,居然不服气,跟七项基础运算较上劲了,在经过几年厉兵秣马准备之后,终于有一天在公开场合下扬言,他可以把七项基础运算时间再提前一点,而且果真搞了个一分三十九秒。功是立了一个,可是麻烦却也惹上了,把副部长的权威给盖了。祝敬亚甚至还说,一分三十九秒算个鸟,以前是因为生搬硬套苏联的公式,我把程序理顺了,还能提高速度。副部长把他狠狠地表扬了一段日子,说,好啊,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嘛。可是副部长他心里是不是痛快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程序不顺这么多年了,副部长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就你祝敬亚高明?   
没有人能够证实祝敬亚之所以被赶出军区司令部是那位副部长做了手脚。那时候让他到N…017来,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学有所用、下部队充实基层、锻炼年轻干部,等等,都是可以摆在桌面说的,至于以后怎么又成了阶级异己分子,又被革除了军籍,那就是你祝敬亚自己的事了。如此一来,祝敬亚只好哑巴吃黄连了,并且在N…017这块对他并不厚道的土地上修炼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好心情,乐于教学也乐于平庸,倘若不是妻子早殁,倒也悠然于山水田园之间的纸上谈兵。   
即将成立的预提炮兵排长培训中队给祝敬亚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他被任命为教务处副处长兼基础教研室主任,主管未来的培训中队的教学。终于,这个出土文物被抖落了出来。这对怀才不遇多年的祝敬亚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大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本本份份,当年的锋芒收敛无存,形同默默耕耘的老农,没想到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后来得知,祝敬亚被重新起用,是军区副司令员萧天英下的决心。还有一个他从未谋面的参谋韩陌阡也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   
萧天英在考虑加强培训中队师资力量的时候要韩陌阡考察,教导大队现有教员中谁最适合承担培训中队的主教任务,主持该中队的教学计划和具体的实施方案。韩陌阡经过一番调查,举荐了祝敬亚,说祝敬亚是老牌大学毕业生。至于思想素质、业务能力和教学经验,韩陌阡向萧天英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说此人绝对敬业。萧天英当时没表态,沉吟了一阵子,说,祝敬亚这个人我知道,当年曾经是军区机关的风云人物,可惜了。要不是背时摊上个人整人的年头,这个人现在不应该在这个位置上。可是彼一时,此一时,这么多年过去了,人老了,锐气恐怕也就差了,这么多年也没看他有什么建树,好像暮气沉沉的。把培训中队的教学交给他主持,我心里不是很有底。韩陌阡说,祝敬亚不是庸碌之辈,这么多年无声无息,不是他本人没有朝气,虎落平原他施展不开啊。他憋了这么多年,浑身的劲没地方使,给他一片天地,也就是给了他一个焕发青春的机会。萧天英权衡再三,认为韩陌阡言之有理,便向军区炮兵党委推荐了祝敬亚。   
祝敬亚的亢奋当然不仅仅是提职升官,而委实像韩陌阡预言的那样,给他一个位置,就是给他一个焕发青春的机会。在教导大队姚大队长把组织的决定通知他本人之后,他当时恍若置身梦境,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当证实确凿无误之后,他那颗已经苍老的心突然一阵颤动,一种相去遥远的激情在那一瞬间缓慢而又激烈地复苏了。   
我还能行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还能行,我还不老啊,我的记忆是这样的清晰,我的精力是这样的充沛,我的眼睛还是这样的明亮。我为什么不行?我行。别说一个中队,就是给我一个炮兵群,我还是能够把它指挥得滴水不漏。   
连续几天,祝敬亚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翻箱倒柜。他从床下倒腾出已经尘封了几十年的教程和资料,给自己削了十几支铅笔并重新配了一副眼镜,在培训中队尚未正式成立的时候,一套严谨的教学方案已经从祝敬亚那双布满青筋的老手上诞生了。   
 ·4·   
第五章   
一   
凌云河前腿弓后腿绷,双手擎着五九式测地机,一只手拧动着方向旋螺,呈扇形扫描着前方。视界从左至右,构成四十五度锐角,目标依次是一号方位物山坡独立树,二号方位物山根突出岩,三号方位物石板桥头,四号方位物树林中黄色植被……一直到九号方位物居民房左角。   
这是一项很有诗情画意的工作。把世界拉近了看,把被距离缩小了的景物放大了看,然后再从一比五万的炮兵专用地图上确定他们的位置,量出它们的方位和与站立点的距离,根据对数射表计算出射击表尺和方向诸元,判断出高程。   
至此,凌云河作为“射击指挥员”的第一步工作就完成了。   
剩下来的事情是什么呢?这就要看背景了。如果是训练,剩下来的工作就是通过电台将上述若干计算结果下达给身后五公里处的阵地,在电台里对照复述,听那一片“表尺XXX,基准射向XX…XX,高低XX,修正量XX”的吼声,当然还有“一炮一发,装填……!”或者“全连急火射向,XX发——放!”之类的口令。   
然后,一切都一如既往地复归平静,山川依旧,小河潺潺,蓝天白云悠忽优哉,绿叶红花相映成趣。可是如果是实战呢,那就有好戏看了。只要他凌云河对着电台说出几个字,哪怕他是轻轻说的,那也了不得。须臾之间,便会有排山倒海般的啸鸣从头顶上空掠过,然后一切都将被撕裂,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森林,清澈的河流,黄色的阡陌,当然还有红色的村落,彩色的人群,失色的眼睛……   
在凌云河的世界里,这不是一幅历史的场景,也不是一帧遥远的图画,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每当他置身于观察所的高地上,每当他的双手触上冰冷的测地机柄或者高倍望远镜柄,每当他的视野里出现那些被称之为目标的形形色色的方位物,炮击就在他的灵魂深处真实地展开了。快感于是应运而生。   
一个指挥员意志的力量是无法用数据估量的。军人的神奇就在于此。打击或被打击,消灭或被消灭,摧毁或被摧毁,征服或被征服……然后是复苏,新生,重建,回归,再然后是新的一轮……世界就在这周而复始的战争的履带下循环,碾过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作为一个出生于50年代末就学于六70年代的青年,凌云河不可能有太好的学业,那个乱哄哄的时代跟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学校自然是不像样子了,课堂犹如战场,课本几乎当了卫生纸。农村的孩子巴不得无学可上,回去帮助爹娘放鹅放鸭拾麦穗,城里的孩子尤其是像凌云河这样出生在小县城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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