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霞飞满天的夏日的晚间,谭文韬突然暗中做出了一项决定,他要帮助张崮生。把他当做真正的对手来帮助。但是这个意思谭文韬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善意地提醒张崮生,能考进七中队的,不说有三头六臂八仙过海的神通,但是,在炮兵这个行当里,七中队的人的确是身经百战久经考验的,恐怕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败阵的,也许你等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
张崮生笑笑说:“当然,我知道。”
谭文韬后来把他和张崮生的交往告诉凌云河了。
凌云河笑着说:“好啊,你成了咱们七中队的内奸了。等结束的时候有人被他们顶了,你不挨掐才怪。”
谭文韬说:“机会是大家的,不能说一进入七中队就算进了保险柜,咱们也一样多了挑战,我认为这不是坏事。”
凌云河说:“好,欢迎参与,不怕竞争,有大家风范,丈夫气概。”
顿了顿又说:“你老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底子厚实基础好,脑子反应快,成绩始终都是处于领先地位。可是你看马程度蔡德罕他们,考进七中队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成绩栏里的名次一直都在五十名以后徘徊。原先还不那么紧张,自从来了两个区队长,精神状态马上就不一样了,空前紧迫,马程度的夹差法本来就是弱项,这段时间没命地练,脸都熬绿了。要是让张崮生他们顶了,岂不也是个悲剧?”
谭文韬怔怔地想了想,凌云河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他又委实很同情张崮生。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他在感情上甚至偏向于张崮生,也许是张崮生那副忍气吞声的样子打动了他,也许是他的竞争条件更加恶劣?
谭文韬说:“这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反正总是有人得到鲜花,有人要泪眼相看。为什么会这样呢?”
凌云河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就有争夺,这是人际关系原理的一条铁的法则。”
跟谭文韬一样,凌云河是用不着为自己担心的。在七中队,他虽然不是最冒尖的,但是保持前十名的地位是轻而易举的。
四
星期六的下午理论课结束之后,凌云河笑嘻嘻地问谭文韬:“伙计,星期天怎么过?”
谭文韬老老实实地回答:“上午打球,下午睡觉,晚上写信。”
谭文韬说的是实话,他到教导大队来,只给已经升任营长的李建武写过一封信,其他连家信都没有写。
凌云河说:“好主意。不过还有比这更好的主意。有人邀请我们去云雾峰玩,中午野餐。你看怎么样?”
谭文韬警觉地问:“谁邀请我们?”
凌云河笑笑说:“你紧张什么?是丛坤茗和楚兰。”
谭文韬狐疑地看着凌云河:“那……不太合适吧?”
凌云河反问道:“有什么不合适?”
谭文韬想了想说:“反正就是不合适。”
凌云河说:“第一,节假日外出咱们请假,合适。第二,条令规定不许单人外出,咱们是四个人外出,合适。第三,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咱们不谈恋爱只是结伴游山玩水,合适。”
谭文韬觉得凌云河有些强词夺理,说:“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合适。可是我觉得咱们两个男的和她们两个女的一起出去玩,有点别扭。”
凌云河说:“只要你心里没有什么别别扭扭的想法,就没有什么别扭的事情。咱们都是要当干部的,不能老有土老冒意识。你知道吗,50年代咱们军队还专门有军官舞厅,节假日军官们都去跳舞,搂着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都不别扭,现在反而连跟姑娘一起上山都不敢了,时光倒流嘛,复辟后退嘛。”
谭文韬问:“是谁发起的?”
凌云河说:“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去不去?”
谭文韬旗帜鲜明地回答:“不去。”
凌云河眨了眨眼,阴阳怪气地嘿嘿一笑说:“真不去啊?那我就叫常双群了。可是你得保密。”
谭文韬说:“既然是光明磊落的,还保什么密?”
凌云河说:“光明磊落的事情也不能满世界张扬啊。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乘虚而入。”
谭文韬说:“行了,我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这个夜晚谭文韬睡得不怎么踏实。谭文韬有点替凌云河担心。兄弟,咱们能有今天可不是容易的事,你得珍惜。有些问题,咱们还得忍着点,为了咱们的大想法,管紧你那个小想法,可别因小失大。
自从那次在汝定城“镇压反革命”回来之后不久,谭文韬就感觉到了什么,大队部的一号队花丛坤茗看凌云河的那份眼神儿,似乎多了一点内容。如果七中队有人谈恋爱,第一个开始的恐怕就是凌云河,这家伙爱虚张声势,有一套蛊惑姑娘的战术。
谭文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分析,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反应也不算太迟钝,在大队部那些姑娘中,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倒是更喜欢楚兰一些。他坚定地把自己的感觉局限在一个牢不可破的界限上: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别的意思。喜欢是一种可以自由驰骋的情感,是法律和纪律都不能阻挡的情绪,但是如果再往前走,就不妥当了。
他和楚兰的最初相识是在大队机关阅览室里,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对那个温文尔雅的女孩子是很有好感的。但是他十分警惕地遏制了这种好感。女知青给他制造的伤口至今仍然隐隐作痛,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给自己找麻烦了。经济基础没有打牢,就谈不上上层建筑。
但是,有些问题,却不是以个人的理性思考所能够转移的。譬如说感情这东西,不像装定诸元,装多少是多少,你把自己的分寸定在一定的界限上,可是它不一定就老老实实的按你的规矩。什么叫好感,好感就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那次借书半个月之后,一天晚上他和魏文建去大队部的军人服务社买牙膏,回来的路上看见有几个女兵正在橱窗下指指点点,见他和魏文建走近了,姑娘们不再叽叽喳喳了,几双青春的眼睛一齐转过来,毫不遮掩地看着他和魏文建,看得两个人很不好意思,谭文韬赶紧低头去看自己的风纪扣,疑惑是自己身上某个部位不得体或者扣错了扣子。幸好都不是。
后来他就听见清脆的一声:“谭文韬,九一八。”
谭文韬当时吓了一跳,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跟“九·一八事变”有了什么瓜葛,等女兵们咯咯咯一阵脆笑,才知道这几个女兵正在办橱窗,公布各中队本月训练成绩,谭文韬的综合成绩是九十一点八,居全中队第三。排在第一的是常双群,第二是阚珍奇,第五位居然是二区队那个成绩一直比较靠后的蔡德罕。
这段时间,每次小考谭文韬都后退一步,将自己的名次移到第三第四或第五——当然,到了第五,他就不会再往下掉了,而第一第二则经常拜托给常双群、阚珍奇甚至栗智高。
喊他的姑娘叫柳潋。柳潋说:“谭文韬你一直都是排在最前的,这次怎么搞到第三啦?”
他笑笑说:“我又不会神机妙算,哪能次次领先啊?”
这时候他注意到了楚兰。在他跟柳潋说话的时候,楚兰一直微笑不语。他向楚兰笑笑,楚兰也向他笑笑。他们甚至连话也没有说,但是他对楚兰那赧然一笑印象极佳。再后来女兵们往七中队去的次数多了,交往也自然了,他才知道楚兰是大队部那群女兵当中的才女,会写新闻报道,还写得一手好字。
这两个月中间,谭文韬再没有跟女兵们有什么联系了,只是在大队会操或者放电影的时候见过她们。认真收拾脑中细软,相对而言,他还是觉得更喜欢楚兰一些。楚兰身材不如丛坤茗的好,没有那么苗条,但是也不差,眼睛黑亮,样子憨憨地,属于纯情少女一类。
当然,喜欢就是喜欢,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在男女关系上,他谭文韬是有历史教训的,当年跟女知青打的那场爱情球,球还没发出去就瘪了,意思还没递过去就被踹了一脚,不仅在感情上惨了一次,还差点儿被解放军炮兵某部接兵首长某某某当成了把柄。
爱情是什么?爱情跟作战是一个道理,只有当你拥有一定实力,你的布阵谋局才是有意义的。他谭文韬不会打无把握之仗,纸上谈兵画饼充饥的事他更不会干。而凌云河和丛坤茗就不好说了,这两个人都是激情型的,不太矜持,又郎才女貌,接触多了,没准会酝酿一些缠绵来。
晚上熄灯之后,谭文韬突然有些后悔。自从来到贯山脚下,快一个季度过去了,才去过一次县城,还跟土流氓打了一架,弄得连商店都没逛好。这段时间集中力量突击于战术理论的补习,生活单调而且劳累,既然凌云河他们有了那么个活动,其实跟着出去玩玩也挺好的。当然,玩是有分寸的,不能瞎玩,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在这方面他是有经验教训的。
这一夜委实是个不眠之夜,谭文韬辗转反侧。一种在近年来遭到严重镇压的情愫像泉水一样一点一滴地重新流回到今天的感觉器官里,分分寸寸地格局着他的神经。他是个老兵,是个骨干,是个班长,是个正在准备穿上四个兜的军官。可是,他毕竟是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血气方刚的青年。那种雄性的激情,那种发自生命内部的本能的冲动,即使压上三座大山,也不是说消灭就可以消灭的。它们可以沉默一时蛰伏一时,但它们不会永久沉默。它们在时时咬噬着他折磨着他,只要有了可乘之机,它们就会从某个角落里防不胜防地发射出来,冲撞和膨胀他的血管,燃烧他的骨骼,让那旺盛的生命的河流在他的灵魂深处奔腾喧哗。
在这个繁星满天的夜晚,谭文韬双手为枕,大睁着双眼,望着朦胧的天花板和暗河一样流进宿舍的夜色,视野扑朔迷离。
他突然想起了那片油菜地。那是怎样的一片油菜地啊,金黄,灿烂,无边无际,像涟漪一样涌向天之尽头。就在那海洋一样宽阔和深邃的油菜地里,埋藏着他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熄灯号响一个小时之后,人民解放军预提炮兵军官、未来战争的优秀指挥员谭文韬似睡非睡地闭上了那双在白日炯炯有神的眼睛,走进了自己尚且不太复杂的历史,走进了昔日故乡的艳阳白云下,那是一片如火如荼的油菜地……
五
那年那月那日。天上有颗好太阳。
一条埋没在花丛里的田埂,从茸茸蔓蔓的原野上犁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沟壑。露水在丰满的叶片上滚动,聚集成硕大的颗粒,挂在叶稍上欲滴未滴,于是便有了一地细碎的阳光,在碧绿和鲜黄之间静止着流淌着。
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在花间踯躅前行。
跟在赵灵灵的身后往前走的时候,高中毕业生谭文韬并不知道他和她要到哪里去,是去干什么。那时候的知识青年大都没有多少知识,但是在乡下人的眼里,又似乎特有知识。赵灵灵是从城里来的,是表里如一的知识青年,就连褂子和裤子也穿得很有知识——军用皮带拦腰束着上身的的确良碎花布衬衣,将小胸脯烘托得乡下人不敢拿正眼去看。认起真来说,谭文韬算不上什么正经八百的知识青年,尤其是算不上下放的知识青年,只不过是一个将小集镇商品粮户口就地转为农村户口的“还乡团”,也穿着毕叽卡学生中山装,左上兜还明晃晃地插着一根“长江”牌自来水笔,人五人六地混迹于知识青年的队伍里,像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公社干部,并且还像城里人那样学会了在田埂上散步,煞有介事地沾花惹草。
花是油菜花,准确地说是庄稼,不娇媚也不高贵,却盛开,旁若无人姿意纵情,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滔滔气势,簇拥着拍打着天壤的连接处。谭文韬和赵灵灵就被包围在金黄色的潮水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甜蜜的味道,不断有蜜蜂蝴蝶为这浓郁的香味醉倒,在他们的身边晕头转向地飞来旋去,犹如情侣如醉如痴的舞蹈。
油菜花和油菜花上空的阳光扑朔迷离地荡漾着,在两个少年十八岁的血肉里召唤出一些莫名的躁动,他们毫无准备和戒备,却心有灵犀地走上了那条田埂,走进了那片辽阔得有些神秘油菜花地。
他们在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十分蒙胧了,依稀记得好像是讨论过一部刚刚放映的电影,是朝鲜故事片,名叫《看不见的战线》。赵灵灵说他好羡慕那个女中尉,她是那样的漂亮,穿上军装又是那样的英姿焕发。
“我要是能当上兵就好了,能当上女中尉就更好了。最好是咱俩一起当兵,你肯定进步会比我快,你可以当一个大尉,我们可以并肩战斗,我们会成为英雄的。”赵灵灵说。
谭文韬没有吭气。谭文韬那时候认为赵灵灵的想法是凭空的幻想,是不着边际的事。对于今生今世能不能当上大尉,他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他的现实理想是当一个村支书或者公社团委书记。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谭文韬可以淡忘许多细节,但有一个细节却始终清晰。他记得那天赵灵灵穿的是一件白底碎绿花的的确良衬衣,下身配着经过修改了的绿军裤,将正在成熟的身材曲线勾勒得十分生动。她站着,他也站着。此前谭文韬曾经不止一次悄悄地注意过赵灵灵的眼睛,那双眼睛无论如何是他认识的那些乡下女孩子们所不能比拟的,大而且亮,绝对不会像乡下女孩子那样躲躲闪闪的,只有她赵灵灵的眼睛敢于那样看人,只要她看你,她就会毫无遮拦地看,圆圆的眸子流光溢彩,长长地睫毛偶尔扑闪一下,那目光简直就是逼视,能看得你忐忑不安,让你没做亏心事也亏了心,心里虚虚的。他怕那双眼睛,那是一种他负担不起的高贵的美丽,里面也有他不敢正视的骄傲的野性。而在那天,谭文韬终于注意到赵灵灵的身体了。他本来正在注视着天上的浮云。作为一个胸怀革命理想而壮志未酬的小镇青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理想没戏了,他有很多思想只能向远天的那些白色的绵状物体做无声的表达。但似乎是在突然间,他听见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一个微笑着的夏天——真的走进夏天了,他发现他的心里正在翻卷着盛夏酷暑的滚滚热浪。他的目光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