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英说:“你说完了,该我说了。一、我对你的一些新鲜观点有兴趣……听清楚了,是有兴趣,而不是完全赞同。二、你对七中队的意义和对这些人的分析,本副司令基本同意。三、我已经于四个小时以前向你们炮兵党委提了建议,拟调你担任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政治部副主任兼政治教研室主任,主管七中队的思想政治工作和政治课的教学。从正营职到副团职,官升一级。怎么样?”
韩陌阡怔了一下,说:“可是,我是个军事干部啊,去当政治部的副主任……”
萧天英狡黠地一笑,说:“小韩你说说,一个排长,他是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干部?”
韩陌阡知道萧副司令又设了个圈套让他钻,可是明知是圈套又不能不钻,挠挠头皮,只好说:“军政都是他。”
萧天英说:“这就对了。你那个芝麻官,在我的眼里,也就跟个排座差不多。”
韩陌阡苦笑着说:“我早就预感到首长会下这么一步棋。”
萧天英故作惊讶地问:“怎么,你还不想升官?”
韩陌阡说:“首长你都决定了,我想不想还不都等于零。”
萧天英认真了:“啊,怎么能说是决定呢?调动任免都是要经过一级党委的,我个人哪有权利决定啊?我这只是建议……不过嘛,你也得做好准备。工作明天就开始移交,陪你爱人逛一个礼拜公园,然后你就给我……嘿嘿,你就给我等通知吧。”
一个礼拜才过了两天,正式命令就下来了。
从内心讲,韩陌阡并不太想去升那个官,机关里正缺着一个副处长,他是最有竞争力的,萧副司令也知道这个情况,并且认为他是当然的人选。可是老人家现在改变了主意,而且看得出来是更大的信任。他韩陌阡不是个糊涂蛋,哪头轻哪头重,用心一掂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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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
进入八月中旬,定点已经进行到实际运用阶段了。
定点在距离驻地三十多公里的野外进行,从这里眺望N…017一带,一片群峰之峡郁郁葱葱,宛若一个小小的盆地,秋季的花卉在峡谷里跳动着金黄的色泽。
这段时间,炮手们每天的工作便是给山川河流和树林们编号,满眼嫣红姹紫,举目绿荫碧波,看起来委实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可是在炮手们的心里,却无暇去亲近这自然的恩赐。
因为这是为战争准备的。
战斗已经远远地结束了,但是战争依然存在。尽管战争并没有在身边真实地发生,但是对于这些炮手来说,战争的思考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给这些漂亮的树木和俊秀的山峦编号确定目标,是为了让它们作为替代物,是要让它们引火烧身,随时准备摧毁它们。炮手们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一个目标——精确。就是这两个字,让七中队的炮手们费尽了心机。
用拐五洞的话说,大地是一篇名著,每个人都徜徉其中,但是只有极个别的人能够读出大概的内容,也只有极个别人能领会某些实质,在宇宙中,只有一个人能够读懂大地的全部内容,这个人只能是上帝。
祝敬亚说,高斯-克吕格投影实际上也没有解决误差问题,只不过相对精确地设置了一个参照系,给了一个定点的依据。因为地球是圆的,把地球的表面撕开铺展,应该是若干而且可以是无止境划分的不规则平面,而决不可能是一个直角平面。谁知道一根直线到底有多细?谁也不可能弄明白。既然人连一根直线终究有多细都弄不明白,那么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所有的真理都是相对的。谁能告诉我一根直线应该是多细,我就承认他是上帝。现在看来上帝是不存在的。我们就是生活在谜网之中。正是因为有了永远的未知,才有了永远的探索,否则人将不人。
祝敬亚的理论既抽象又具体,这是不可否认的。而以矮引为自豪的常双群却无暇顾及真理与伪真理的探索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是在一个下午,祝敬亚给学员们指示了七个目标点,交卷的时候,常双群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迟疑。判分结果出来之后,常双群的答案有两个在及格以外,其中的一个简直是驴头不对马嘴,差之千厘。
这个结果让教员和学员们均感到意外,而常双群本人则深感震惊。
一个不祥的预感像是一个蛰伏在心灵深处的毒蛇,在这个天高云淡的秋日的下午,正在一截一截地复苏,并且开始噬咬。
常双群在休息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抽了三根烟卷,然后以眼神把谭文韬拉到一边,请他指示一下四号方位物。谭文韬用测地机将四号方位物标定之后说,十字线中央位置即是。
常双群俯下身体,将脑袋死死地压在接目镜上,足足观察了五六分钟,再站起身子眼睛里就蒙上了巨大的惶惑,一言不发地又抽了一支烟卷,然后问谭文韬:“谭老一,你知道青山为什么叫青山吗?明明是绿的嘛。”
谭文韬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常双群为什么会不着边际地提出这么个问题,便回答说:“叫青山可能是一种习惯,再说有些山确实是青的,至少从远处看是青的。”
常双群沉思片刻说:“好像有点道理。军事地形学对于颜色划分得很细。南方的山有黛色的,有赭色的,有嫩绿色的,就是没有说有青色的。与青色相近的颜色有哪些?”
谭文韬想了想说:“最近的应该是蓝色,天蓝海蓝湖蓝,然后就是绿色。”
常双群指着五六百公尺处的一片水网稻田地问:“你说那块稻田是什么颜色?”
谭文韬不是很确定地说:“应该算是黄绿色,那是快要收割的稻子了。”
常双群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背起手来,像是进入某种旁若无人的状态,兀自嘟哝,含糊不清,不知道说些什么。
谭文韬说:“侦察教程对于地形颜色分得更细。黄绿色是暖调颜色,与红色黄色和黑白反差都是很大的,应该是很好区别的。”
常双群笑了笑说:“有没有灰色的稻田和水网稻田地?“
谭文韬开玩笑说:“据我所知,中国没有,东南亚有没有就不好说了。“
常双群眨眨眼睛说:“那我就比你强了,我就见过灰色的水网稻田地。“
谭文韬盯着常双群,说:“扯淡。这是不可能的。”想了想又问:“你搞什么鬼?”
常双群面无表情地看了谭文韬一眼,突然脸上倏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靠近谭文韬说:“老谭,你别咋呼,我现在看见的水网稻田地,就是灰色的,铅灰色。”
谭文韬大感意外。“怎么会呢?再好好看看。”
常双群说:“我看过十遍了,没错,就是铅灰色。”
然后以极其低沉和肯定的声音说:“我的眼睛坏了。”
谭文韬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常双群说,腔调都变了,说:“你不要瞎说,不要无病呻吟,也许你是太疲劳了。”
常双群苦笑了一声说:“但愿如此。老谭我告诉你,我有感觉不是一天两天了。教员说的是红色墙角,我看的是无色,我刚才标定的是山脊线左边的那个墙角,跟教员指示的那个方向南辕北辙。这是色盲症状。”
谭文韬伸手拽了常双群一把,低沉地喝了一声:“这话不要再说了,传出去不得了。”
常双群抬头看了看远处,再回过头来向观察所的人群扫了一眼。点点头说:“我明白,再观察几天吧。如果确实,那就不能怨我不努力了,那是老天爷对不起我,而不是我对不起他了。”
二
谭文韬一个晚上都很注意观察常双群的表情。
常双群的脸上没有表情。常双群倒是显得泰然自若,吃饭的时候反而安慰谭文韬说:“你愁眉苦脸地干个球,好大个事吗?砍头还不过是个碗大的疤,这个球毛病它能把我怎么着?大不了还是哪里来哪里去嘛。打起背包就出发。你吃你的饭。”
好像问题不是出在他的身上,好像问题是出在谭文韬的身上。
谭文韬说:“这样不行,要想办法。”
常双群说:“我看书了,这熊毛病没球法子治。”
谭文韬说:“今晚我跟凌云河和魏文建商量一下,采取果断措施。这件事情作为一项核心机密,严格控制在我们四个人的心里。”
常双群无动于衷,想了一会才说:“重点课程全都铺开了,大家都很紧张。我看就不要让弟兄们牵涉精力了。”
谭文韬当时没有表态,但是晚上快熄灯的时候,还是把凌云河和魏文建叫出了宿舍,三个人就蹲在操场外边,以篮球作为掩护,召开了紧急会议。
凌云河和魏文建听谭文韬介绍了情况,也是吃惊不小。
魏文建问:“严重吗?”
谭文韬说:“看来是比较严重,连红蓝铅笔都区别不开了。”
几句话一说,三个人便陷入了沉默。
秋风已经凉了,空气中有些潮湿。谭文韬打了个寒噤说:“封锁消息是第一重要的,除了我们四个人,任何人都要防范。尤其是要警惕三个区队长和潘四眼。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有保护方案。现在正在进行地形科目,野外作业,涉及到色彩的内容多,弄得不好就会暴露。本星期之内,作业的时候,我们三人至少要有一个人在老常附近,进行形状暗示。还不能把动作做得太明显了。老魏你们两个一直是指挥和操作配合的对子,恐怕更方便一些。这事你多留点神。”
凌云河说:“这个星期过去了,往下会好对付一些。案头作业不要紧,就是标图一关要格外注意。今天晚上我就把各色铅笔刻上记号,明天出发之前跟老常换过来。图纸和其他器材上的记号明天以后再说。”
魏文建说:“还要考虑长远计划。老常心里有障碍,近期恐怕在治疗方面不敢有动作。凌云河你不是说丛坤茗的父亲是眼科大夫吗?你做个动作,编个故事,请丛坤茗的父亲作个书面诊断,哪怕是临时恢复措施也行。反正色盲不是个要命的病,混过这一关就行,以后他可以搞政工或者蹲机关嘛。”
凌云河说:“行,起不起作用我们都试一试。老谭你还得做老常的思想工作。这家伙性子硬,别自己沉不住气先露了马脚。”
谭文韬说:“现在方案基本上明确了,一是消息保密,我们三个共同负责;二是器材保障,老凌重点负责;三是操作保护,以老魏为主;四是治疗保健,老凌多想办法,可以在不透露事实真相的前提下跟丛坤茗商量一下。我老家有个名气很大的中医,我也写信求教。五是思想保证,要稳住老常的情绪。我先介入的情况,这一点由我多操点心。大家想一想,还有没有遗漏的细节。”
凌云河想了想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跟拐五洞暗示一下,他要是留心了,会解决很大的问题。”
谭文韬断然否决,说:“不妥。祝教员这个人绝对是个好人,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他。但有一条,他书生气太浓,又特别仗义,一旦帮忙,他恐怕做不到滴水不漏,我担心他帮忙太过反而引起别人注意。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急于告诉他。”
魏文建点了点头说:“老谭想得细,有政治头脑。”
几个人又商量了一阵,将保密和保护方案反复推敲了,这才分手。
常双群睡在上铺,和凌云河中间隔着马程度。马程度的床已经空着了。
是个阴天,窗子紧挨着常双群的铺,有丝丝缕缕的秋风从窗框的缝隙里钻进来,在耳边敲打出哧哧拉拉的声音,像是山野漫不经心吟唱的小夜曲。
谭文韬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熄灯了。黑暗中常双群向床沿伸出一条胳膊,便有人在这条胳膊上捏了一把,凭感觉常双群知道这是凌云河。
常双群说:“睡吧。”
恍惚中便看见几个人影散了去,各自在自己的铺上作了一番手脚,一切便都静了下来。这个时候,便有一种很热的东西从常双群的心里滋生出来,很快地弥漫在这间包容了二十多条汉子的空旷的房间。他当然知道谭文韬和凌云河他们去做什么去了,这是一种无需语言表达的情感。
炮手的宿舍就像一片海洋,每到夜深人静,海面平坦而潜流涌动,年轻的梦犹如血气方刚的风帆,在各自的区域里动荡漂泊,雄性的生命在深沉的鼾声中犹如隆重的马蹄,掠过梦幻的草原,在长空下纵横驰骋。这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古井,思维的线条恰似纷乱的触角,沿着幽暗的井壁尺尺寸寸地向上盘旋,不时碰撞出一阵呻吟或一阵欢呼。这里集中了同一种优秀的士兵和二十多颗年轻的心脏。这里正蛰伏着二十多个浓缩的世界。今夜他们收敛了躯干,在这里安详入梦静若处子,当太阳从从大地的背后款款移来,当嘹亮的号音碾过夜幕在山谷荡起第一声宣言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跃而起呼啸奔腾。
是的,这是优秀的集体。训练相同,服装相同,饭菜相同,甚至连生活方式也差不多是相同的。把一种精神天长日久地阻塞阻塞到一群同样年轻的肌体,把一种意志不厌其烦地灌输给这些强壮的血管,久而久之,它就变成了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信念是种子,把它种进士兵灵魂的土壤里,它就会长成精神之树。
可是,却有一棵正在茁壮的并且是出类拔萃的年轻的树干突遭横祸,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派来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虫子,无声无息却又不屈不挠地咬噬它的根须。
常双群久久难以入眠。今夜他领略到了空前的孤独。尽管有几颗诚挚的心在身边热烈地烤灼,他仍然提前承受了生命的寒冷。他感到他已经站在这个绿色方队的边缘了,有一种魔鬼般的力量对他紧抓不放,拉着他一寸一寸地向命运的低洼处滑行。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不久之后的一副景象——身边的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们终于跨过了人生的一段沼泽,踏上坦途,迎着新鲜的春风,精神抖擞地走向九派河之滨太行山脚下,活跃于中原广袤的土地上。而他,一个色盲症患者,一个被炮兵事业所遗弃的前炮兵业务尖子,将无奈地背着一副萎缩的铺盖,只能站在门前的土圩子上,用力地睁开一双分不清红蓝紫绿的迷惘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们目送他们眺望他们。那些已经并不遥远的业绩倏然离他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