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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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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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文韬说:“既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你又有什么依据证明雷锋同志他在战场上就不是一个优秀的士兵?你敢肯定,一个在和平时期表现卓越的优秀士兵在战场上肯定就不优秀?毫无道理嘛。记住那句话,雷锋同志他不爱钱,韩副主任曾经教导过我们说,不爱钱的不一定都不怕死,但爱钱的肯定怕死。从这个意义上讲,雷锋在战场上优秀的可能大于我们任何人。”   
凌云河顿时语塞,沉吟一会儿才说:“是啊,雷锋同志他……”   
韩陌阡及时地把凌云河从难堪中解脱出来了。说:“好了,这个话题不要扯远了。我来说两句。我认为,凌云河同志和谭文韬同志的发言都很有价值……”   
凌云河有些吃惊地看着韩陌阡,他没想到韩陌阡是这个态度。   
“我说的是有价值,不一定就是说这两个同志的观点都正确。凌云河的意义在于他敢于向权威提出质疑,军人执行命令应该是一个声音,但军人看问题应该是多元的。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提倡学习雷锋,学的是雷锋精神。经过这么多年的总结和升华,通过电视、电影、报纸和其他媒介的广泛宣传,雷锋精神已经不再是哪一个人的财富了,而是一种美德的象征。就个体而言,就是雷锋同志还活着,雷锋同志也要学习雷锋,因为个体的雷锋不是个完人,雷锋精神则是完美的,而且随着时间的延伸,雷锋精神还会不断得到发展和完善。相对而言,谭文韬同志的观点更有现实意义。一个军官的成长,应该是多方面的,雷锋精神在很大程度上囊括了和平时期一个军人应该具备的诸多方面的素质。”   
说到这里,韩陌阡举目四顾,见教室里鸦雀无声,于是果断地挥了挥手,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说:“这堂课就上到这里。作业是思考,没有文字作业。”   
下课之后,大家各自收拾学习用具。   
凌云河俯在谭文韬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发现了一个非常卑鄙的政客。姓谭。”   
谭文韬对凌云河说:“我们还可以讨论。”   
凌云河冷笑,说:“一个人,如果太有政治头脑了,他的军事头脑就渺小了。”   
谭文韬微笑,说:“一个人,如果太没有政治头脑了,那他就根本谈不上有军事头脑。”   
“一个人不讲真话,是人格的最大缺陷。”   
“一个人敢于坚持真理,才是值得尊敬的。你凌云河不仅应该尊敬韩副主任,你还应该尊敬我。认识问题,你不仅肤浅,而且片面。你不要认为标新立异否认权威就是水平,权威和楷模之所以存在,就因为它有存在的理由。不学会全面而深入的看问题,是不可能当上炮兵司令的。”   
 ·16·   
第十七章   
一   
夏玫玫是在彩排结束之后的第二天,被萧副司令召到了家里的,她没有被萧副司令与生俱来的威严所吓倒,她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怀着决战的慷慨,并随时准备为捍卫自己的艺术进行不屈不挠地战斗。   
那天彩排结束之后,韩陌阡看着她那郁郁寡欢满脸悲壮的样子,走在她的背后悄悄地说:“节目是有创意的,但是这样的节目要是一下子就能通过,反而不正常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的这个现代派别说萧副司令了,就是广大观众,也不一定能够接受。你要理解,这是中国,这是军队。”   
韩陌阡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言不由衷,也有些撒谎的心虚,但他觉得他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给予夏玫玫适当的安慰,他并且还在黑暗处轻轻地抚摸了她的肩膀。夏玫玫当时心里顿时一热,在当时的情况下,确实没有比韩陌阡的这句话更有安慰力度的了。   
对于自己,韩陌阡是苛之又苛,竭力检点,每日三省。但是,对于女人,即使对于有相当缺点甚至丑陋的女人,韩陌阡却永远都是宽容的。韩陌阡内心有一个隐秘的信条,既然自己是个男人,今生今世就不应该伤害任何一个女人,哪怕她并不是一个好女人。而夏玫玫还谈不上是不好的女人和丑女人。在韩陌阡的心里,她是一个好女人并且可爱。   
分别的时候,韩陌阡对夏玫玫说:“好事多磨,往往越磨越精。其实也不一定大改,一个是服装,一个是动作,再接近生活一点。”   
夏玫玫说:“不!”   
韩陌阡说:“小小的让步其实是一种很有效的战术,又不是投降。岂不闻小不忍则乱大谋之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以退为攻,何乐而不为?”   
夏玫玫又说:“不,就是不。批评可以接受,节目就是不改。这台节目是有灵魂的,改了就成了尸体了。”   
对抗是在萧副司令的书房里进行的,除了对立的双方,观战者还有萧副司令的夫人和他的秘书。但是到战斗发起之后,萧副司令就把舅妈往外赶。   
舅妈料定这一老一少有一场争执,赖着不走,说:“你们又不是谈什么军事机密,我可以旁听一下嘛。”   
萧副司令瞪起眼睛说:“有你在她就胆壮,就是你把她宠坏了,我们谈工作,你搀和什么?去看你的书去。”——硬是把萧夫人赶回自己的房间了。而那个夏玫玫一向不怎么理睬的秘书,不用萧副司令驱赶,就主动地溜到楼下去了,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交锋之前,夏玫玫先稳定了一下情绪,首先把一盘磁带装进了组合音响里,说:“首长,在您老人家正式训话之前,我想请你听几首好歌,也许对沟通我们两代人的艺术观念有帮助。”   
萧天英狐疑地看着她:“什么歌?”   
夏玫玫笑笑,脸上退去了桀骜不驯的野性,甚至还涌现出撒娇的妩媚,说:“您老人家听听就知道了。”   
音乐终于响了,舒缓,悠扬,缠绵,然后出现了一个甜美的声音:   
……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轻地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地一对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萧天英起先还饶有兴趣地听着,但是没有沉浸到歌声里去,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他不知道这个鬼头鬼脑的外甥女在搞什么花样,所以听得很警惕。   
听着听着,脸色就阴沉下来了,一拍茶几吼了起来:“关掉,什么爱呀吻呀情的乱七八糟的,简直是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   
夏玫玫顿时懵了。她不止一次地听韩陌阡说老人家喜欢这首歌,难道还有假?莫非韩陌阡这狗东西在搞恶作剧?不,给他八个虎胆,他也不敢开这样的玩笑。   
怔了半天,夏玫玫在心里暗自叫苦——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回没把老人家的脉搏把准。你以为你是谁,他在你面前照样还是大区副司令员,是军队高级干部。邓丽君是什么人?是台湾的红歌星,是共产党的死对头,是唱《何日君再来》有亲日倾向的汉奸嫌疑分子。高级干部听邓丽君是犯忌的,何况楼下就是秘书司机警卫员呢?   
夏玫玫关上录音机,一屁股埋在沙发上,再也不发一言。就凭萧副司令人前人后对待邓丽君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她就知道她很难说服他,同时更坚定了不被他说服的决心。   
萧副司令说:“你板着脸干什么?今天我们是非正式谈话,容许争论。”   
夏玫玫说:“你老人家那么大的官,我才是个连级干部,有争论的资格吗?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啊。泰山压只猴子,我哪里能够动弹得了?”   
萧副司令坐在沙发上,敲了敲面前的茶几,说:“你不要赌气,我又不是什么暴君。这是在家里,不是在萧副司令的办公室里。我以一个普通观众的身份同你这个舞蹈艺术家探讨艺术,是不是有点委屈你啊?”   
她说:“我苦干了两个多月,连你的一句话都没有得到。节目已经被押到刑场了,怎么个毙法我已经管不着了,还有什么争论的?”   
萧副司令说:“我也没说要毙嘛。我说过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不表态,那不就是态度吗?”   
萧副司令笑了,说:“好,你说得对。不表态就是我的态度。我的态度就是不满意。我请你们到N…017去,是叫你们体验一下,受受教育,感受部队生活。可是你却搞了这么一台不伦不类的东西。你还对我进行欺骗,说是以七中队操炮训练动作为原型,基本上反映了……你还说是什么浓郁的部队生活气息,要不是这样说,我才不会去管这个闲事呢。可是去了,你让我难受了一个晚上,上当了。我怎么就看不出来那是操炮?”   
夏玫玫没吭气。看不出来?那是你不会看。况且,舞蹈这艺术,尤其是现代舞,仅仅依靠眼睛是看不出所以然的,那得用心灵,用你的情感去体验,去领悟。可是,跟他老人家说这些有用吗?跟他说惠特曼,他不知道惠特曼是哪个部队的,跟他说邓肯,他不知道邓肯是什么兵种。   
萧天英说:“《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也是跳舞,广大的观众就能够看得明白。”   
夏玫玫说,“那不是一回事,《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都是家喻户晓的故事了,先有故事在心,再有舞蹈上台,连看带猜。可我设计的只是一段生活片段,不是演话剧,也不是讲故事,那些动作是从生活中抽象出来的、经过处理了的、升华了的艺术再现,表现的是生命的体验。”   
然后就强行灌输了,什么象征,什么模拟,什么意象,什么指向性、多义性、涵盖性……自己都觉得自己提高了,都觉得自己从实践到理论都能自圆其说了。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她在继续犯着错误。   
萧副司令根本不听她的那一套,哪一性跟他也说不通。   
萧副司令说:“你不要跟我说这性那性的,我是大老粗,听不懂,我老人家只在乎一个性——真实性。你那是什么舞,我看既不是芭蕾舞,也不是民族舞,整个一个大杂烩。”   
夏玫玫说:“我那是现代舞,是人体语言的最佳表达方式。舞蹈不是戏剧,也不是故事。我说的反映炮兵生活,并不是说就是把炮兵动作搬上舞台,现代舞蹈讲抽象,是一种形而上的方式。”   
萧天英大手一挥说:“少来什么现代派。你编节目是给大家看的,总得让人看懂嘛。炮兵操练就是炮兵操练,你搞那几个女孩子上去干什么,动作做得软绵绵的,哪像是在操炮啊?我看简直像不健康的动作。让演员把衣服穿成那个样子,是个什么意思?”   
夏玫玫振振有词地说:“舞蹈是人体艺术。为什么芭蕾舞演员、尤其是男演员,比我们暴露得多了,就是要让身体表达情绪。为什么体操运动员都穿紧身服呢,就是要展示人体的美。”   
萧天英一拍茶几说:“狡辩,我看《红色娘子军》就不是这样!”   
夏玫玫说:“《红色娘子军》也是穿短裤的,要把腿露出来一点。其实那更糟糕,是荒诞岁月造成的畸形。”   
萧天英说:“胡说。娘子军穿短裤是因为她们是热带部队,不是为了露出一点什么。你不要歪曲。”   
夏玫玫绝不屈服,冷笑一声问道:“请问首长,在我军的历史上,有发短裤军装的先例吗?”   
这回轮到萧天英语塞了。萧天英想了想说:“我再问你,你让那些女演员勾肩搭臂地架成一门炮,让那些男演员把女演员甩过来举过去的,是个什么艺术?这主意也亏得你能想得出来。舞跳得是不错,好看,该优美的优美了,该奔放的奔放了,该雄壮的雄壮了,可那是操炮吗?似是而非,上天入地什么都来,男的女的一锅煮,又是花又是草的,我看有资产阶级情调。还有演员们的吼声,女演员们的声音也不太对劲,不像是在搞训练,他们在干什么我看得不明不白。女演员不是不能上,但是你得安排好,譬如说电话兵查线、人民群众送水送茶之类的,但是衣服要穿好……”   
天啦……夏玫玫心里惨叫一声,差点儿就呻吟出来——他老人家是把军区歌舞团降低到业余宣传队的水平上去了。   
夏玫玫知道自己惨了。但是,换个角度,你要说萧副司令一点没有看出眉目来,那就是你的迟钝了,他自称是艺术的门外汉,但是你所津津乐道的感受、领悟之类的,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感受到领悟到,而他所说的似是而非,恰好印证了舞蹈动作的另一重要性质——不确定性。   
最后,萧天英站起身子,巍峨地竖在夏玫玫的面前,像是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雕像,铁青着脸,严肃地对夏玫玫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个艺术那个艺术,记住一条,你是军队文艺工作者,军队文艺团体姓军。你创作的节目要对部队负责,寓教于乐,思想要健康,不要受资产阶级的影响。你要从思想上提高认识,好好反省。节目要改,不改不能上演。”   
此次交锋,以夏玫玫垂头丧气离开萧副司令家的大院而告结束。   
那是个星期天,本来舅妈已经安排中午加菜了,但是夏玫玫却没有情绪享受了。她甚至对一向疼爱她的舅妈也恶狠狠起来,居然毫无来由地来了句:“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肉食者鄙。”   
弄得舅妈一脸苦笑。   
二   
夏玫玫的节目终于又经过了重大修改,改成了萧副司令期望的,并且能够被广大官兵接受的面目——形象地生动地明朗地反映了炮手的生活,真实而壮观。名字也改成了《炮兵进行曲》,表现的是一群炮兵的训练生活。公演之后,首先在机关就反映不错,说是像那么回事,很逼真,有气势,催人向上。   
夏玫玫也终于从梦幻中惊醒过来。是啊,萧副司令说得没错,军队文艺团体姓军,它必须以服务于军队为首要任务。离开了服务部队,它就没有理由存在了。   
那台舞蹈已经不属于夏玫玫了,或者说夏玫玫也不属于那台舞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艺术,萧副司令的艺术是战争。在N…017,他是萧副司令,他关注的是那些人的胜利与失败,是对那些棋子的谋篇布局。赵湘芗的艺术是那些人的行为方式,她看见的是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迹。韩陌阡的艺术是意识形态,他看见的是一种提纲挈领的精神控制着一群灵魂。而她夏玫玫,作为一个舞蹈艺术家,她看见的是他们的肉体,是他们的年轻健壮的骨骼里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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