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陌阡在电话里向萧天英报告说,七中队一切正常,思想稳定,训练抓得很紧,基本上是按照院校的课程在向前推进。韩陌阡并且开玩笑似的说,放心吧首长,“七中队出来的学员,将不比西点军校的差。”
萧天英说:“那就好,还要注意把他们的思想统一到军队长远建设这个大的轨道上来,不能光抓业务忽视思想建设,要全面健康发展,带兵、养兵、管兵、用兵都要上升到理论高度来认识,首先还是要立足当一个好兵,经得起摔打,经得起磨难,经得起胜利,也要经得起挫折。把他们炼成钢铁,炼成栋梁。”
萧副司令在讲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了一点悲壮色彩了。远隔千里的韩陌阡没有听出来,而疲于奔命的七中队学员当然更是无从揣摩萧副司令此时的心态,他们还企盼着这老人家把司令员前面那个戴了多少年的“副”字早日去掉呢。
忽然有一天,萧天英接到了北京的一个绝密电话。如果在一个月前,这个电话也许会使他喜出望外,而现在他却感到意外了。鉴于近年要进行一次大的精简整编工作,各大单位的班子要进行调整,上面有动议,要他出任W军区司令员。
萧天英攥着电话沉吟片刻,轻轻地问:“我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吗?”
电话里说:“现在就是征求你本人的意见。”
萧天英说:“我已经六十五岁了。”
电话里说出了一个名字,正是前不久给他们打招呼的那位老首长某某政委。电话里没有多说了,要求萧天英在十二个小时之内回话。
五
这天吃晚饭时,萧夫人向萧副司令提起了夏玫玫要求转业、并且有出国的念头。外界有议论,说玫玫现在和地方文艺界联系频繁,出门不穿军装,而且打扮得有点出格。
萧夫人在说这话的时候很谨慎,她听到的还不光是这些议论,还有更严重的说法,是康平报告的,说经常看见夏玫玫和一个姓黄的画家出双入对于一些社交场合。这种家长里短的话萧夫人是不屑于说的。
萧天英一听就火了。
“这孩子搞什么鬼?怎么对不起她啦?什么道理?出什么国,她既不是科学家又不是外交家,到国外做什么,叛国投敌啊?”
萧天英自然不会想到,仅仅是因为他对她的舞蹈设计不满,就会引起这个后果。这顿晚餐被吃得气势汹汹,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战斗。
当晚,萧天英冲夫人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说:“惯坏了惯坏了,这孩子真是惯坏了。她这个倔性子像谁?她父亲一辈子都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执行命令说一不二,她母亲也是个知书达礼的人物,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浑身长刺的东西?”
萧夫人笑笑说:“玫玫那倔脾气,我看倒是有点像你。”
萧天英愣了愣,一挥巴掌说:“岂有此理。她怎么能跟我比,我是个彻底的无产阶级,忠诚的布尔什维克。我老早就发现这孩子脑子里有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她编的那台舞蹈你没看,芭蕾舞不像芭蕾舞,民族舞不像民族舞,随意性很大,格调不高,似是而非。操炮不像操炮,倒像一群男女在舞台上做别的事情,成何体统?”
萧夫人想了一下,说:“这样说,倒是真有一些现代意识了,现代派就讲这个,不满足于生活的真实,强调自由宣泄,表现什么生命本体语言。你让她老老实实地去表现炮兵生活,那当然是有距离的。不过在我看来,艺术这东西,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萧天英盯着年轻的老伴——用一种涵义十分复杂的目光盯着她,说:“都是你,让她学医你说她见血头晕,学机要你说她手脚发麻。全是你宠的。她要是叛国投敌了,你就是教唆犯。”
萧夫人呐呐地说:“也没这么严重,出国恐怕是异想天开,真要出去,你一伸手不就挡住了?这孩子从小吃过苦头,心理发展不是很健全,我是觉得她搞艺术对她的有好处。就是搞现代派也未必是坏事,她的心灵需要自由。”
萧天英冷笑一声说:“你要负责,你要持负责的态度。放任自流就是不负责任你知道吗?不负责就是犯罪你知道吗?”
萧夫人也动气了:“老萧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怎么不负责任了,我也是为了她好嘛。”
萧天英说:“好了,你不要再为她辩护了。在我们军队,没有什么这个派那个派,只有革命派。不去真实地反映我们军队火热的生活,体现顽强拼搏无私奉献的精神,那我们还养着那些文艺团体干什么?都去搞什么现代派,光怪陆离的,不仅不能鼓舞士气,还会传染不健康的情绪。这是我们不能容许的。”
萧夫人想了想说:“你们不是老说吗,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如果她选择了更适合她发展的道路,我看转业也未必是坏事。”
萧天英瞪着夫人说:“你说得倒轻松。她转业去干什么,就去搞现代派,搞那些连衣服都穿不完整的自由舞?那不让人笑掉大牙?我们是个什么家庭,我们是革命家庭,绝不容许她当革命的叛徒。我跟政治部打招呼,夏玫玫的转业问题要慎重,没有我发话,看她能插翅而逃不成。”
萧夫人看了看丈夫,不再言语了。
六
对萧天英来说,这段时间确实是多事之秋。
经过一番慎重思考,他向军委的老首长答复说,鉴于年龄和身体状况,他请求不再担任更重要的职务,而应该让年轻一点的同志早点站到前台来。他作为一个老同志,将无条件地支持新司令员的工作,并且可以在近两年内多做一些具体工作。
能够下这个决心,可以说是表现出了非常高的姿态,他在副司令员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十多个年头,一直是安之若素的。现在,在年龄不占优势的情况下,终于有了扶正的机会,按照他目前的健康状况,折腾个三五年不成问题,在台上还可以大显一番身手,对他来说,也是一生的完美总结。就是将来离休了,待遇不一样,感觉也不一样。
但是,他却把这最后的机会拱手相让了。
萧天英的态度让军委的老首长感到欣慰。一向严肃的老首长很动情地说:“为什么我们要提出来请你当司令员?就是因为知道你有这个胸怀。好啊,这才是真正得共产党员,我们打来天下,并不是就为了死死地坐着不放,而是要把它建设好,交给后人。你萧天英在对待个人进退去留方面给老同志们做出了样子,我感谢你。”
老首长在快要结束电话谈话的时候,给了他三句话:党性坚定,人格高尚,品质可贵。
但是,对于是否同意他的请求,老首长并没有正面表态。
这是一段心情复杂的日子。而恰在这时候,后院起了一场小火,革命后代,红色家族的接班人夏玫玫,在最不应该转业的时候提出了转业。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萧天英也不会感到是件好事。他很后悔当初不该让她去学什么舞蹈'奇书',不知道是自己年龄果然大了跟不上形势了,还是年轻人往前面跑得太快了跑出了格,在两代人之间明显地出现了观念差距,这就是当时的一个时髦说法,叫做“代沟”。
可他萧天英不承认自己僵化,他从来就是一个开明的人,甚至因为他的开明还遇到过挫折。他想他和夏玫玫之间的分歧还不仅仅是个艺术观念的问题,艺术是什么?艺术是为工农兵大众服务的,军队的艺术是什么?军队的艺术是为军队服务的,也可以说是为战争服务的,不容许你搞个人情感宣泄那一套。你别拿大旗做虎皮,拿什么艺术吓唬人,我不是艺术家,但我知道艺术是要给别人看的,是要给人提供精神食粮的。你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有用,你就是按着我的头皮,我也不会承认你那种自我表现的东西就是艺术,不对社会负责,不对军队负责,那叫什么艺术?艺术观念不是个单纯的问题,它甚至还反映人的追求、理想、信仰……天啦,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在信仰什么?这可是一个原则问题,如果不能正确引导,将要关系到一代人的信仰问题,不把他们拧上革命的轨道,他们甚至会出现信仰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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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
韩陌阡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勒令七中队学员全体使用普通话。这个举措得到了祝敬亚的拥护。
韩陌阡对祝敬亚其人早就耳闻,可以说心仪已久。祝敬亚当然也知道在他被重新起用这件事情上韩陌阡起的作用。韩陌阡来到教导大队之后不久,很快就同祝敬亚成为莫逆之交,并且曾经小酌。但是两人在交往中谁也没有提及那档子事,韩陌阡没有表功的意思,祝敬亚也没有感谢的话,这就是君子之交的风格了。即便是两人小酌,也很少高谈阔论,但彼此的认同确是毋庸置疑的。
自从那年萧副司令对韩陌阡的滴酒不沾表示“不屑”之后,他就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酒量了。萧副司令的话有些不讲道理,可是要站在另外一个角度想想,好像又有那么一点意思。是啊,一个人连酒都不会喝,或者说是不敢喝,他还能当军官吗?军人嘛,雅兴忽来诗下酒,豪情一去剑留客。酗酒可耻,但是滴酒不沾也不见得是什么高尚的品质。韩陌阡生活简单,祝敬亚日子清贫,君子之交,这二人再匹配不过了。有时侯韩陌阡从伙房买来两样菜蔬,就端到祝敬亚家,酒逢知己,还是很能弥补空寂的。
对于祝敬亚的四十五度人格论,韩陌阡很是推崇,这个理论与他的AB论又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妙。
韩陌阡刚来的时候,也曾向学员灌输过他的类似思想,他认为,每个人作为一个个体,都有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两个方面,他把人的社会属性命名为A,将人的自然属性命名为B。韩陌阡说,一般的人,应该是AABB型,也就是说,他的社会责任感和利己原则是相辅相成的,完全的AAAA型是绝对的圣人,是天使,因此是不存在的。完全的BBBB型是绝对的坏人,是魔鬼,因此同样是不存在的。一个好人应该是AAAB型或者AAA……B型,社会责任感充分大于对自身利益的追求。而作为一个军官,当然就应该是这样的人。军官是社会的而不是个体的。既然是以社会责任感为生存的前提,他必须使用社会规范的语言,尽量排除方言俚语的杂质。
看一个人在普通话上下了多大的功夫,就知道他改造自己的决心有多大。
按照韩陌阡的观点,一个军官之所以区别于普通的老百姓,就在于附着在他身上的社会属性大于自然属性。一个卓越的军官,不仅要把他的职业当做一种工作,更要看作是一项事业。他不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也不再是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还不再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了。作为一个军官,在职责当中,不想干的要干,不会干的也要学着干,而想干的那些事情则往往要放弃了。他必须把自己个人的许多欲望和别的方面的才干都收敛起来,就像杂技里钻桶节目那样,把自己的锋芒集中地约束起来,钻进那只狭窄的桶里,规范到一个军官所必须的标准上来。只有你把你的工作看成是你的事业的时候,你才是主动的,你才会对它注入你的艺术精神,你才会投入真诚的激情,你才会义无反顾地为之献身。如果你不把这项工作升华成你的事业,那么,你将不是一个好军官,你会在履行职责的过程中处处被动,捉襟见肘。
尽管讲普通话不算是苛刻的要求,但对于七中队相当一部分人来说,这仍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七中队学员来自祖国的大江南北,有湖北人,有河南人,有安徽人,还有来自上海、广东、山东等地的,大家所操语言的确是五花八门曲里拐弯的,确实是值得规范一下子了。
韩陌阡曾经就推广普通话的重要性专门给大家上了一堂课,他写了一张字条,选了一个来自某某省新洲籍的学员上台朗读。字条上写的是“今天星期日,上街接女儿,天下雨了,要穿解放鞋。”
那位学员不知是计,二话不说,上台就念,结果念出了哄堂大笑——那段话被他念成了“今天星期袄,上该该乳儿,天下乳了,要穿该放孩。”
韩陌阡说,大家听清了吧,这样怎么行呢?大家都是要当指挥员的,上传下达都靠嘴巴,一二三四五六七,他说一饿三吃吾漏吃。打起仗来岂不是要乱套。
这话一点也没说错,由不得你不服。可话又说回来了,用了二十多年的土话,一下子要彻底纠正过来,当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韩陌阡不管这一套,他找你谈话,你必须说普通话,不标准也得说,你一边说,他一边训斥你,他就是要用他的准则来塑造你。
一个多月下来,大家就习惯了,南腔北调开始逐步走向统一。
不仅如此,韩陌阡还有一些奇怪的、甚至是不近情理的规定,譬如他规定不许大笑,还规定尽量少说话。这当然更是土政策了。韩陌阡对“少说话”这条土政策的解释是,军人——军官应该是威严的,应该保留一定的神秘,(奇*书*网…整*理*提*供)军人的性格、情趣、好恶都应该属于军事情报范畴,喜怒哀乐形于色则一览无余,一览无余的军官当然不是好军官。
为什么要少说话呢?
韩副主任的观点是,看一个人说话多少,就能看出他的涵养深邃与否。话多话少,是一个干部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一个铁的法则是,官当得越大,话就越少。在解放军军官的行列里,说话最多的就是排长。每升一级,他就要减去一部分话,减去越多,他进步的幅度就越大。当然赌气或者因为别的原因不爱说话那是另外一回事。军委主席就很少说话,他要是把话说多了,部队就要忙死。
韩副主任说的这话,你敢说没有道理?
韩陌阡的思想光芒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七中队灵魂的旷野。
七中队的学员们越来越买他的账了,并且这种买帐不再是那种表面的和被动的,相当一部分人甚至已经开始崇拜韩陌阡了。崇拜自然有崇拜的道理。他能把滑铁卢会战的全过程滔滔不绝娓娓道来,他能把古今中外那么多名将名战如数家珍,你能吗?你不能,你除了炮上功夫,甚至连《登坛必究》、《六韬》和《太白阴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