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瞬间,韩陌阡才体会到什么叫心碎,什么叫万箭钻心。他曾经认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流泪的,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会流这么多的泪,似乎是三十多年积攒下来的泪水就在这一时刻全部一倾如注了。
祝小瑜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后来就站起来了,慢慢地走过去,抱住了韩陌阡的腰:“叔叔,我爸爸,他再也不会来接我了,是吗?”
要坚强啊要坚强,要挺住啊要挺住!韩陌阡拼命地对自己说。
“孩子,你爸爸……他病了。”
祝小瑜抬起一双亮晶晶的明亮的黑眼睛,看着韩陌阡。
“我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是吗叔叔?”
韩陌阡的心里在发颤,有一种万箭穿心般的麻木的疼痛。
“你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不过,会治好的。孩子,以后我会让你看爸爸的。”
祝小瑜的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韩陌阡,像两束黑色的箭镞,不偏不倚地射在韩陌阡强硬的心中那片最薄弱最柔软的地方。
“我爸爸,他是死了吗?”
韩陌阡感到自己几乎快要眩晕了,再一次弯下腰去,把祝小瑜抱了起来,“孩子,别再问了!答应我,今天不问。”
祝小瑜在韩陌阡的怀里,挣扎了一下,站到地上,一声不吭。直到这时,两颗晶莹的泪珠才涌出眼窝,接着,又是一颗,只在瞬间,小小的脸蛋上便被泪水淹没了。
六
韩陌阡在W市停留了65个小时。
经过一天多的努力,祝小瑜终于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韩陌阡和林丰的说法——她的爸爸病了,正在治疗当中,她爸爸请他最好的朋友韩叔叔和林丰阿姨照顾小瑜。爸爸病好之后会来看她的,但是她以后就在W市读书了。在这里读小学,读中学,还要读大学。
第二天上午,韩陌阡和林丰带着祝小瑜和韩大江上了一趟街,见什么要买什么,要买什么祝小瑜就不要什么。祝小瑜摇头多于说话,要不就说:“阿姨都给我买了。不要。”
回到家里,韩陌阡认真地检查了祝小瑜的衣服柜、学习方桌、学习用具柜、零食柜,果然一应俱全,还有一些小姑娘喜欢的零碎玩意儿。看来林丰做得很细,的确没有亏待孩子。
中午韩陌阡安排祝小瑜和韩大江一起看录像,是专门从邻居岳参谋家借来的《唐老鸭和米老鼠》。开始祝小瑜还是心神不定,看得很不专一。韩大江少年不知愁滋味,嘎嘎嘎咕咕咕地又笑又打滚,乐得耳朵都红了。到底是孩子,祝小瑜渐渐地也就进入了情况,不时发出一声两声笑声。
韩陌阡和林丰研究下一步的工作,韩陌阡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首先对林丰所做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且感谢,说是代表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全体官兵向林丰同志致敬。
林丰开玩笑说:“结婚七八年了,我听到的这种口头表扬有一百多次了。你能不能拿出一点实际行动?你从来没有单独陪我上过街,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
韩陌阡说:“你知道我从来不爱上街,就是去了也买不好东西。再说,你有军装,要买什么衣服?”
林丰说:“现在提倡干部在节假日和外出的时候穿便衣,我多少也得有件把行头吧?穿军装上街,处处让座不说,讲价都没法讲。”
韩陌阡愕然:“讲什么价?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商品都是明码标价的。”
林丰说:“现在不一样了,搞改革开放了,商品流通多种渠道,可以讨价还价了。”
韩陌阡点点头说:“改革开放理论上我是知道的,但还没有想到有讨价还价这一说。我们是军人,不穿军装也得让座。不穿军装也不要斤斤计较,我们收入不低,劳动人民不容易,不要显得小家子气。”
林丰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想让你给我买件把衣服。”
韩陌阡想了想说:“可以。你知道我花不好钱,你自己买就是了,反正财权在你手里。你看中的尽管买就是了。不过也不要买太好了,军人还是应该以穿军装为主。”
林丰叹了一口气,再笑笑,说:“好吧,我自己买。遇上你这样的丈夫有什么办法?”
韩陌阡说:“小瑜的事情,还是任重道远,更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分析认为,现在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将祝敬亚去世的消息告诉孩子,她自己猜测不要紧,只要大人不松口,给她一线希望留在心里,伤害程度就会大大降低。目前要做的是,继续严密观察,一定不能让孩子有任何委屈的感觉,家里,学校,小朋友之间,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都要考虑到。同时,要多找一些诸如《小兵张嘎》、《刘胡兰》、《小英雄雨来》等连环画,让祝小瑜和韩大江都多看,培养坚强性格。”
林丰对韩陌阡的分析和安排都表示同意,但提出了一个问题:“这孩子自小没有母亲,是父亲带大的,母爱重要,我力所能及,父爱更重要,你要能够在家多住几天,肯定要好得多。”
韩陌阡断然否决:“不行,我最迟明天得赶回去。”
“那就让孩子喊我们爸爸妈妈吧,时间长了,对她心理发展有好处。在同学面前她腰杆也硬一些。”
韩陌阡想了想,终于同意了。当初,他之所以坚持还让祝小瑜称呼叔叔阿姨,是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考虑他抚养祝小瑜是受组织委托,让祝小瑜改口喊爸爸妈妈有徇私嫌疑,二是考虑祝敬亚刚刚去世,技术上不好处理。
下午韩陌阡带祝小瑜到学校去的时候,对她说:“小瑜,你爸爸现在病得很重,半年之内可能不会来,你要听阿姨的话。你不是没有妈妈吗?你看阿姨像不像你的妈妈?”
祝小瑜说:“像,阿姨疼我,每次分东西,我都比大江多。”
“那让阿姨给你当妈妈你干不干?”
“干。”祝小瑜回答得很干脆,“阿姨就是我妈妈,老师都这么说。”
“那好,在你爸爸出院之前,你就叫我爸爸,你干不干?”
祝小瑜低头想了一下,说:“干。这样我就有一个妈妈和两个爸爸了。”
“好,那就叫一声我听听。”
“爸爸。”
韩陌阡停住了步子,摸了摸祝小瑜的头顶。“小瑜,记住,我就是你的爸爸。”
再往前走几步,韩陌阡又说:“你比大江大两岁是不是?大江要是惹你了,你不跟他计较是不是?”
“大江不惹我,大江跟我说,要是有同学欺负我,就告诉他,给我报仇。”
韩陌阡笑了。
“上次阿姨……妈妈买了一盒巧克力,分给大江四块,给我六块,我又给大江三块,大江都没有吃,又还给我了。我也没有吃完,还有四块。”
韩陌阡说:“你比大江大,应该让着他,他呢,比你小,又应该学孔融让梨,这样你们俩就平了,你们要互相爱护,是不是?”
“是。”祝小瑜愉快地回答,像个小小的士兵。
七
所有的事情都顺利处理完毕之后,韩陌阡也曾动过念头,有没有必要同夏玫玫见上一面。但是权衡再三,还是坚决地扼止了这个想法。
久别胜新婚,心情好了,自然就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很透彻,夫道妻道都很尽职尽责。活到这把年纪,韩陌阡对于感情这东西就有了比较现实的认识,虽然说他一直认为,没有美满的婚姻,只有美满的念头,但是妻子是实实在在的,她能在你需要支撑的时候支撑你,而恰好是这次回来,韩陌阡更体会到了这种支撑的重要性。没有了林丰,他就不可能有一双轻松的腿。
这夜,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
林丰说:“陌阡,也才半年多的功夫,你就瘦多了,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头上都有白发了,脸上也是一脸沧桑了,像个四十多岁的人。”
韩陌阡说:“你是不是感觉跟着我很受苦?”
林丰说:“怎么会呢?我感到很踏实。你这个人让人放心。男人嘛,还是应该以事业为重。”
韩陌阡不吭气,但是心里很温暖。林丰是善解人意的,“事业为重”这样的话他爱听。
韩陌阡跟妻子讲起了N…017的生活,讲起了七中队,讲得如数家珍。说:“这半年多,虽然头上有了两根白发,但是收获也不小。过去我没有正经八百地带过兵,这回有这么一支队伍管着,累,也很愉快。跟你说实在话,连我自己现在都发现我自己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林丰说:“你一直都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韩陌阡说:“不一样,过去我很注意做人,那里面有个‘很注意’在里面,有时侯甚至有些装腔作势。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过去的正派正直里面多少有些刻意的地方。而现在呢,我对七中队要求得十分苛刻,有些细节过去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现在我要求别人尽善尽美,那我自己首先就得做出榜样,装是装不出来的,得养成习惯。刀在石上磨,刀快了,石面也光了。我在磨他们,他们也在磨我。”
林丰说:“男人就应该这样,你扑在事业上,我一点异议都没有,两个孩子都交给我,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只提醒你两点,一是劳逸结合,不要太累了,身体还是本钱,身体搞坏了,大事干不了,小事也不能干了,这是舍本求末的事。二是不要过于理想,一个人的成长,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你的七中队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也不仅仅是你韩陌阡一个人在当教员当领导,完全按照个人的意志去塑造人,是很不现实的。”
韩陌阡说:“这个道理我明白,这些人基础好,德才两个方面都有优势。我是能做多少做多少,但是,能做一斤,我绝不做八两。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在于养官,关键的关键又在于养管官的官。我觉得我比较适合于做这项工作。至于头上多了几根白头发,身上掉了几斤肉,脸上多了几条皱纹,这都是自然规律,也不一定就是累的。你要是让我成天猫在家里养尊处优,说不定白发更多皱纹更多。”
林丰说:“那倒也是。你这个人天生就是一个累命。”
韩陌阡故作轻松,笑笑说:“累命好啊,累命就是干大事的命。你没听孟夫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虽然老相了一点,但实际上并不老嘛,这么修炼下去,说不定会接受大任呢,你这个当夫人的,吃点苦头耐点寂寞也是值得的你说是不是?“
林丰笑了,说:“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大任’,反正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不过呢,我感觉出来了,我嫁的既不是鸡也不是狗,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不落俗套的男人。我很满足了。”
然后就说到了夏玫玫。
对于韩陌阡和夏玫玫的关系,林丰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很坦然的。韩陌阡不说,她也不问。倒是韩陌阡自己后来跟她说了,因为在韩陌阡看来,那是一种不正常的正常关系,既然已经有了家庭,无论是从道德还是法律的角度,一个男人都有对妻子说清楚的义务。既然是正常的,说说当然无妨,如果是不正常的,就更有必要说清楚了,说了,心里就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了,韩陌阡希望自己心地一片纯净。林丰对那种关系表示充分的理解,并且以一个女人细微的观察力,准确地分析出了夏玫玫精神中缺少爱抚从而导致多少有点畸形的事实,鼓励韩陌阡继续与之进行适当的交往,并且真诚地帮助她——对于丈夫帮助别人和对别人进行心理把握的能力,林丰是深信不疑的。
林丰说:“真没想到,一个在优越家庭里长大的姑娘,在感情上会落到这一步。”
韩陌阡说:“问题就在这里。她没受过磨炼,她是生活在理想中的,在现实中,她是一个糊涂虫。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无论是生活还是日子,她都不会过得太差。这个人精神境界说单纯很单纯,说复杂也很复杂。但照我看来,她是坚强的,人各有志,她不满足于随遇而安,未必就是坏事。”
林丰不解地问道:“可她为什么要转业呢呢?”
韩陌阡沉思了一阵子,突然说了一句:“她为什么就不能转业呢?”说完了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这个问题他过去没有怎么想过,这一想,就是另外一个思路了——别人的思路。一般说来,一个人做一件事情,总是应该有一定的道理的,但她是夏玫玫啊,你认为没有道理的事情她不一定就认为没有道理,你有你的艺术,她有她的艺术,你有你的原则,她有她的原则。对夏玫玫这样的人,你不能按照正常的(或者说看起来是正常的)思路来理解她。她的心理轨迹你无法把握,在她那样家庭里长大的姑娘,你今天熟悉了,明天还有可能陌生。
韩陌阡说:“也许,她要求转业不是一件坏事。一个人,只有当他选择了自己最热爱的工作,他在工作中才是幸福的。她希望获得更大的施展天地。”
林丰说:“这我就不懂了,按照我的想法,一个女同志,在军队工作应该是幸运的。部队又没有亏待她。”
韩陌阡说:“亏待不亏待这些问题在夏玫玫身上不起作用,她追求的东西你不理解。”
又说:“其实啊,从根本上讲,女同志都不太适合在部队工作。”
林丰立即反对,“怎么,你也重男轻女?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为什么说女同志就不适合在部队工作?”
韩陌阡说:“我这只是一种理论探讨。你要认真了,我们倒真可以认真地讨论一下。不是说重男轻女,而是说男女有别,性别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分工,性别不一样,分工也就自然不一样。为什么非要坚持男女都一样呢?男女本来就不可能一样嘛。在远古,人类有了初步的理性的时候,男女就有了分工,譬如男人狩猎,女人守家;进入刀耕火种时代就有了男耕女织。而我恰恰认为这种分工是科学的,是符合人性的。男人的性别角色决定了他们就是要征服外部世界,女人的性别角色也决定了她们必须更多地哺育人类自身。过分地强调男女都一样,恐怕会导致一种畸形的性别错乱,最后是男性丧失了自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当一个男人,同样女性也会在这种奇怪的蛊惑下丧失自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当一个女人。”
林丰吃惊,她没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