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眼,看着手里那把木剑,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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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扶摇千叮咛万嘱咐之下,小豆子没把自家老大从土里挖出块金子这种奇事跟他的“江湖同僚”们分享。
赵扶摇也不敢穿着那些招摇过市的衣服往人堆里去,出门的时候还是换上旧冬衣,好在冬天里大家都懒怠,没多少坑要挖,出门的次数也就变得少了。
日子一天一天流水一样地过去,赵扶摇一直觉得,总有一天会在坑底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或者说男鬼。
然而事实上,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
每天晚上,只有小豆子跑来她的屋里睡,这一年江州的冬天实在是太冷,而赵扶摇的屋子总是暖洋洋地,让小豆子住得无比舒心。
等小豆子睡着了以后,赵扶摇会默默地穿上那些漂亮又保暖的新衣,从床底下拿出那个男人留下来的木剑,在屋外头练习那三招剑法。
长虹贯日、月舞银光、星熠大地。
只要没有大雨大雪,她就能不知疲倦地重复一遍又一遍,最初的笨拙和生涩早已不见,她已经能够很熟练地将这三招运用自如,看上去煞有其事。
也有时候,她总觉得好像听到那个男人在背后说这样不对,应该那样那样,只是等她神经质地回过头时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一片。
日子久了,赵扶摇慢慢地知道,无论是人是鬼,他都不会再来了。
到了年下的时候,赵扶摇偷偷多抢了几个包子,弄了些香烛纸钱之类的,跑到屋后把香点上,包子装在碟子里,一张一张开始烧纸钱。
“喂,那个,快过年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你烧纸钱。我知道你很厉害,应该不会缺什么,不过,这些肉包子还是很好吃的。”
“热的哦,上次给你吃冷包子,真不好意思。”
“那三招我一直在练,就是不知道对不对,比起你肯定差远了,不过我觉得好像还不错。你要是有空,不如来看看?”
“谢谢你送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这些纸钱你拿去用,要是不够,回头我再
给你烧,或者你告诉你的坟茔在哪里,我帮你去填填土、拔拔野草什么的。”
香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缕轻烟袅袅升起,被风吹着打了几个转儿,然后往远处飘散。
烧完了纸钱,赵扶摇在屋后坐了一会儿,慢慢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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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一晃儿就过去了,一眨眼,柳芽儿又在枝头来来回回地晃荡,桃花柳絮满江城,空气里都是甜蜜蜜的花香。
赵扶摇把棉被抱出来晒晒,准备收拢起来,天气一回暖,这些就用不到了。
得好好得收起来,下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还能接着御寒。顺便怀念一下添置它们的那个人。
虽然可能此后的一生里,这个人都已经只能是回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赵扶摇一直以为自己想念那个男人是想要学更多的武功,可有时候想起他来,却有分明跟什么武功不武功的没关系。
不过她的性格,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再去想,很快就会被抛之脑后。
晒好了棉被,赵扶摇坐在树下,靠着树干懒洋洋地晒太阳。
“小赵!小赵!嘿我说你发什么呆呐,别以为这个样子就不用挖坑了哈。我告诉你,想进承天派的一抓一大把,像你这样儿的,能挖坑是你的福气,别在这儿给我偷懒!”
跳脚怒骂的人正是他们这些人中那位管事儿的小头目。
今天的活计格外多,一大早被人叫去跑腿,又被数落了一顿,他的心情真是相当差。
正好被他逮到赵扶摇又坐在树底下偷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手画脚地开始数落。
赵扶摇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说:“桃花开了。”
“哈?”小头目一愣,然后一拍大腿,“一个埋死人的还想装那些闺阁里面知书达理的高贵小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桃花开不开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别他妈坐在这里做白日梦。”
“咳咳,是是是,老大我错了。”
赵扶摇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刚才那句话简直不像是自己说的。
就如那小头目所言,她又不是什么闺阁小姐也不
是什么叱咤风云的女侠,桃花开不开的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别以为认个错就放过你了,仔细上头揭了你的皮!快去,干活去!”
“马上,马上。”
她弯了腰正想溜走,忽然又被叫住,“等等!”
迫不得已地转回去,硬着头皮问:“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小头目一手捻了捻晒在太阳底下的被子,一脸怀疑,“这被子是你的?”
“啊,是。”赵扶摇心想这下糟了,果然,对方说:“这么好的料子,凭你也能用得起?”
“那个,我……”
“怕不是偷了谁的吧。啧啧,小赵啊小赵,你要是手脚不干净,可不能在我们承天派待下去了。要知道,我们承天派是名门正派,可容不下小毛贼。”
“大哥说笑了,偷来的被子我哪儿敢晒啊,这就是那大户人家不要的,我看着还新就捡来盖一盖,你知道的,高门富户总是这样。”
小头目眼珠子一转,哼笑道:“也就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换了别人谁信?为免有什么纷争,这被子还是我拿走吧。”
说着伸手就要去扯,赵扶摇一急,脱口而出:“你给我放下!”
7、是他又是他
小头目怔了一下,手下依旧下意识地一扯,却发现根本没扯动,然后就看到赵扶摇正紧紧地拽着被子不松手。
反了反了,反了天了,连这黄毛小丫头也忒不懂事,竟敢不孝敬他?
他一气就忍不住饶舌,指着赵扶摇的鼻子骂道:“嘿你个小丫头片子,准备造反了这是?拿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死开!”
赵扶摇拼命摇头,抱着身家性命一样抱着那被子,脑袋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半点不松口,大喊“不行!”
小头目原本就一肚子气,如今一个身无二两肉的小丫头都敢跟他对着干,他顿时怒气更盛,挥手就要打赵扶摇。
赵扶摇下意识地一挡,顺手就使了一招出来,虽然手上没有剑,对方还是感觉到手上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抬头看时,只见赵扶摇红了眼睛,牢牢地抱着那被子,倒像是抱着什么宝贝一样,死死盯着他。
那小眼神儿,别提多渗人了。
小头目脸上过不去,手上却痛得很,不敢再去抢那被子,脸上又下不来台,颇不服气地哼哼道:“什么破玩意儿也当宝供着,当谁稀罕似的。还不快去给我干活!”
赵扶摇瞪他一眼,“放心,我这就去!”
看着那没皮没脸的男人低声咒骂着走远了,赵扶摇也不敢把被子接着放在这儿晒,只好拿回屋里去,然后拎起小铁锹去干活。
拖着那板车上后山的时候,看着车上被黑布蒙着的人,赵扶摇总觉得这种情形有点似曾相识。
因为跟小头目的一番争执,到后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余晖落在林间,被树枝间隔成不规则的小块,被风一吹来回晃荡。
都说是料峭春寒,冬天刚过,寒气还没有消散干净,换了薄春衫就有点寒浸浸的。
她记得那一次,也是这种乍暖还寒的时候,黄昏的后山,那个男人第一次在她的坑底睁开眼,问她有吃的没有。
现在想想,当时自己的反应实在是太愚蠢了。
漫不经心地把坑挖好,现在小豆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不用再跟在她身后,撺掇她去抢包子。
少了聒噪声音,还是有点寂寞。
挖好了坑,赵扶摇看着被黑布蒙着的尸体,总觉得心底有什么期待在蠢蠢
欲动,伸手捏着黑布一角,她闭了闭眼睛,唰地一下把黑布拉开。
睁开眼,上面是一具陌生尸体。
短暂地失落了一下,赵扶摇忽然想,说不定他又换了脸皮,打算在坑底地时候突然睁开眼,再吓她一跳?
抱着最后的希望,她吃力地用布裹着把人拖下来,往坑底一扔,然后挥起一铲子土往他脸上撒去。
对方一动不动。
“嘁,真是的。”赵扶摇撇撇嘴,接着往他身上洒,直到整个坑都被渐渐填平,都没有任何其余的动静。
真的不是……
赵扶摇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却还是觉得满心惆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再见他一面。
这种隐隐的期待,原本就很荒诞无稽吧。
干完了活计,把板车送回去,赵扶摇拎着自己的小铁锹,慢吞吞地往自己的茅屋里走去。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奇怪的味道,赵扶摇嗅了嗅,带着点儿微腥带这点儿微涩,很难形容的味道。
像是……血腥味。
怎么会有血腥味,难道小豆子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正在她屋里哭?
赵扶摇皱着眉,注意到地上似乎有些可疑的暗褐色痕迹,一路淋淋漓漓地直往她的屋子里去。
她狐疑地慢慢走近茅屋,越近,血腥味就越浓,这种味道,绝对不仅仅是割伤手指就能散发出来的,满心的忐忑不安。
尽管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在门外问了一句,“小豆子?你受伤了?”
屋里面没有任何回答,沉寂地让她心慌。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屋门推开一小条缝,“吱嘎——”
年久破败的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还是发出了喑哑刺耳的声调,赵扶摇谨慎地往屋子里探进半个脑袋,凑近了往屋子里看去。
这时候天色早已暗下来了,光线太差,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床上似乎有一坨黑影。
像一个人缩在那里。
赵扶摇抚着胸口,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非常剧烈,这种情况,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江湖仇杀?
那里面的人是谁?她应该进去看看,还是马上逃?
理智告诉她马上离开这
里才是明智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非常不想离开,直觉告诉她如果就此离开,错过的东西也许会让她后悔莫及。
她拍了拍胸口,紧张地咬着嘴唇,找出火折子吹出一点微弱的火光。
黯淡的火光中,躺在床上的人半明半寐,一张脸掩藏在满室昏暗的阴影下,只能看清隐约的轮廓。
那个身影似曾相识。
赵扶摇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低低地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转身进了屋子,迅速将门掩在自己身后。
是他。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这番声响全都未能落入他的耳中,平静地躺在那里。
赵扶摇按着自己的胸口,先将小木桌上的油灯给点上,又收起了火折子,才去看人。
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却提醒着赵扶摇今时不同往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每一次相见总是一次比一次狼狈。
“喂,醒醒。”赵扶摇叫了几声,对方的脸色异常苍白,没有回应。
赵扶摇想了想,伸出手去碰碰他,触手冰凉冰凉的,只余一丝暖意。
赵扶摇自己都跟着哆嗦了一下,想到对于这个男人不知是人是鬼的揣测,又有些胆颤心惊。
伸手探一探鼻息,感觉到微弱的、温暖的气流拂过指尖,还不敢确信,又捏着手腕子摸了摸脉搏。
还好,是活着的。
稍微放下些悬着的心,赵扶摇壮起胆子继续叫了两声,“起来快起来,床都被你弄脏了,今天没有肉包子,有粥喝酒不错了!”
想到这人上回饿死鬼一样跟她要东西吃,说不定一听有吃的就蹦起来了,赵扶摇变着花样儿在他耳边数好吃的。
可惜赵扶摇见识有限,数来数去就只有肉包子、菜包子、馒头、花卷、腌萝卜、粥……就算凌云天真听得见,估计也没兴趣。
果然,那男人安安稳稳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会儿赵扶摇终于急了,伸手推了他两下,他却依旧毫无反应,好脾气地任由她推来搡去。
哪怕是装死人的时候这个男人都没有这样过,看着倒像是随时要断气似的,她的声音里就透出了几分慌张,“起来,喂,你怎么了?”
心下还是有几分狐疑,总觉得等她急的团团
转地时候这个人就会忽然睁开眼睛,半是嘲笑半是认真地对她说:“女侠,傻了吧?”
有些无措地发了会儿呆,就坐在床头怔怔地看着依旧无知无觉的男人,直到灯花忽然爆了一下,她才猛地惊醒。
伸手掀开他身上搭着的被子,一股子血腥味扑面而来,这下整个屋子的味道更浓了。
暗红色的血迹从床上人的侧腰氤氲开来,血色层层晕染,像极了一团暗色的花朵,半条衫子都被染透。
赵扶摇倒吸了一口凉气,手忙将乱地解开他的衣带,想查看伤势,却在看到一片光=裸的肌肤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多么唐突。
怎么说,这也是个男人,还是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赵扶摇长这么大,虽然惯常跟一群五大三粗的人混在一起,大夏天里光着膀子的叫爹骂娘的糙汉子也不是没有,却还是脸上腾地烧了起来。
这个人跟那些人显然是不一样的,从里到外完全不同。
然而一点点绮思很快被打断,凌云天的腰侧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血还没有完全止住,连她的床褥也已经沾上了不少。
她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伤成这样,但却清楚地知道如果这样放任下去,他大概马上就会真的变成一具需要她挖坑埋掉的尸体了。
赵扶摇咬咬牙,拍拍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地把凌云天的上衣全都给剥掉。
衣衫褪尽才让她觉得惊讶,凌云天的身上有不少陈年旧伤留下的痕迹,似乎常年游走在生死之间。
她赶紧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把沾染了血水的衣裳放在一遍,蹑手蹑脚地出门打来干净的水,顺便观察一下附近有没有人。
确认安全以后顺手薅了几把苦叶草才溜回屋。
苦叶草江州遍地都是,长草的地方就有它,叶子上带着微微的绒毛,整日里一丛丛一丛丛生得茂盛,风吹过就带上微苦微涩的味道。
赵扶摇从小就用它来止血,还可以治治普通伤寒溽热,作用虽然没那些金贵药材那么好,然而对于无钱看大夫的人家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