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怎么说反党就反党了呢?刚开始那两天,很多人都在会上表示了对彭黄的同情,我也准备好了要第二天在会上发言。晚上,我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就跑去找李冶夫。我知道李冶夫和黄克诚的关系一向很好,心想在他面前发发牢骚没什么问题,要不然我这肚子可要憋炸了。我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放炮,我说讲几句真话就是反党,这么整谁还敢再讲真话呀?我怎么就不信有什么“军事俱乐部”呢?我看呀,要不是有反党的帽子在门口等着,现在说可以报名参加军事俱乐部,要求报名的肯定少不了,我就报名!……正说在兴头上,李冶夫突然“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我抬眼一看,他脸色铁青,又把个眼睛瞪成牛卵子样,说好哇周汉,你竟敢反党!我脑袋嗡的一声,心想这下坏了,我光想着李冶夫和黄老头子关系好了,怎么就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先探探李冶夫的态度再讲话呢?我赶紧往回圆,说李政委,我这不是私下跟你谈谈想法吗?李冶夫冷冷地说,我劝你还是不要搞这种私下活动。你以为我过去和黄克诚在工作上有过接触,就会同情他,原谅他的反党行为吗?我告诉你,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李冶夫从来都不糊涂,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党的立场上!说着扔给我一份材料说,这是我的发言稿,我准备明天在会上发言,你好好看看吧。看着李冶夫的发言稿,我头皮都揪起来了,按李冶夫的说法黄克诚打红军初期开始就没断了反党。我心里说操你个妈呀李冶夫,想当初打AB团的时候,还是黄克诚把你弄到山里藏起来你才免了一死。为这事,黄克诚自己的脑袋都差点掉了。现在你不仅不为黄老头子说句话,还恩将仇报落井下石!一股火呼地一下冲上脑袋,我刚想豁上了跟他干一场,李冶夫就指着我喝道,周汉!你不用在心里骂我。我一愣,他怎么知道我在心里骂他?接下去,李冶夫又厉声道,我就奇怪,黄振中别了你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把你那根从嘴巴直通屁眼的猪肠子别出几道弯弯来?我一下想起了黄振中,黄振中是最早一批站起来进行批判发言的,这些天他就一直催着我表态,还时不时地拿话敲打我。我知道,今天这番话要是说在黄振中面前,我就算彻底交待了。李冶夫又说,这是路线斗争你懂不懂?路线斗争!我忽悠一下记起了多年前那个昏黄的傍晚,记起了村口那棵老树,记起了坐在老树下啃大萝卜的张国焘……我听见李冶夫说,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要是再到处乱讲,我就会向组织上反映你存在非组织活动问题!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李冶夫那出来的。但从那以后,我真像被勒上口嚼子了似的再也没敢乱讲话。后来,会上的火药味果然越来越浓了,一开始说过同情话的人也开始往回收,但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见李冶夫拿出他的发言稿。有一天晚上黄振中去了李冶夫那里,回来后很兴奋地对我说,李政委手里有一份很有分量的发言稿,他明天要发言呢。我以为这回李冶夫是真的要发言了,但李冶夫从第二天起就再也没在会上露过面,听说他是突然得病住进医院了。据说,组织上后来根据黄振中反映的情况,曾经派人去找李冶夫要那篇发言稿,但李冶夫说他只有个发言提纲,并没形成正式材料。还说他没来得及在会上发言很遗憾,等病好后他一定认真整理个思想情况交给组织。但从此就再没下文了。
3
头有点发紧。老毛病了,想事一多头就发紧,接着就开始疼,接着血压就该上去了。往常一碰上这种情况,我就赶紧把川川为我准备好的药吃下去,一般情况下吃了药呆会儿就没事了。现在可怎么办?
当班的护士正对着窗外发呆,那丫头心里肯定有事,已经在那发半天呆了,川川临走交待给她的事一件也没做。我喊她,丫头,你看看我那个“生命体征”是不是出毛病了,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呢?连喊了两遍,那丫头也没回头,我这才想起我这不是白费劲儿吗?就干脆自己盯住那个“生命体征”看。看了半天,只见屏幕上那些绿色的数字不停地跳动、变换,怎么也看不出个名堂,头却越来越疼了……
头“嗡”的一声响,那架三叉戟就像是在我脑子里爆炸了似的,脑瓜瓤被炸得乱糟糟的,眼前一片空白。我凸着眼珠子望着李冶夫,不相信地问,这不是真的吧李政委?这是阶级敌人造的谣吧?
李冶夫低着头把一份大红字头的中央文件推到我面前。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抓起文件一口气读完后,我一屁股跌坐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办公室里静得要命,听得见心脏在腔子里咚咚地跳,听得见嗓子头呼呼地出气进气。过了好久,我的心情才平静了一些。我稳了稳神儿对李冶夫说,看来这又是一场严峻的路线斗争,估计从现在起部队得紧一阵子了,我这就回去安排一下,得注意掌握部队思想情况,保证中央文件精神顺利贯彻落实。
李冶夫抬起头看着我,他的样子吓了我一跳,我看到他的眼仁儿里一片茫然。他似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根本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但到第二天我再见到李冶夫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他在党委会上朗声传达了文件之后,又做了一个慷慨激昂的表态发言。会后,李冶夫把我留了下来。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呢,但他沉吟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周汉,你这几年进步不小。原来我还真以为你是个蒸不熟的死面馍馍呢,现在看来,你在政治上已经很成熟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淡,我们谁都没提昨天那码子事。
成熟了。油娃子撸下一把稻谷,搓了搓扔进嘴里嚼了起来。
油娃子“呸呸”地吐出嘴里的稻壳子,欣喜地大喊了一声,成熟了!
天边突然聚集了很多的云,油娃子手搭凉棚虚眯着眼睛望着天边说,怕是要下雪呢,抓紧收吧。
我“扑哧”一下乐出了声,说油娃子你又浑讲,这季节能下雪?
油娃子不急不躁地翘起拇指试着镰刀的刀口,不软不硬地回了我一句,能哩,窦娥喊声冤,六月天里还落了一场大雪呢。
我就哑住了,拎着镰刀下到田里。
稻子熟了,熟得没了鲜活气,个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等待着被放倒,被收割。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杀戮的冲动。我岔开双腿稳稳地站在田间,把住六根垄,搂起枯黄的毫无生气的稻谷,挥舞镰刀刷刷刷、刷刷刷地一路向前割去。稻子呻吟着在我的身后成片地倒了下去。割到地头,回头望着那些横七竖八倒伏在地里的稻子的尸体,嗅着刀口和无数断茬散发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就觉得无尽的感慨在心中涌动起来。
成熟了,我想,妈的是该为成熟欢呼呢,还是该为成熟祭奠呢?
真的下雪了。雪像潮头般从天边滚落下来,只一瞬间,便白茫茫地没了天地。油娃子突然从雪中站起来,满头满脸的冰霜,连睫毛上都挂着白。我问油娃子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弄成这副模样了?油娃子不搭话,用陌生的眼光望着我,望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走上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油娃子呀,原来是个面孔有些熟悉的年轻士兵。奇怪的是,他手里竟然拎着油娃子那半杆汉阳造。
你是谁?我问
我是油娃子。他答道。
浑扯,你不是油娃子。
我是油娃子。
我贴近他的脸仔细看了看说,有点面熟,但你绝对不是油娃子。
他就笑了,说汉娃子,你眼大漏神哩。
我一惊,听这话倒像是油娃子,但看模样又不是。你到底是谁?我又问。
他不再理我,把目光挪向了远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就看见远处的风雪中有一处山崖。
顶风,好不容易才走到山崖上,脑袋被冷硬的风吹得生疼生疼的。站在崖边向四处张望,总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直到看到远处的电线杆子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黑山口那两个兵出事的地点吗?没错,他们就是从这个崖边掉下去的。我恍然大悟地对那个年轻士兵说,怪不得我见你面熟呢,你就是那个班长,那个为救鲁生牺牲了的朱志强吧?
不,他语气坚决地说,我是油娃子。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是油娃子,忍不住生气地质问道,你这个小鬼是怎么回事嘛,你是谁就是谁,不要冒充别人。你总不至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吧?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他反问道,难道你就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一丝淡淡的微笑从他的脸上掠过,他说,其实你也不知道!
真的,我是谁呢?
头疼,疼得像要胀裂了一样。只觉得眼珠朝外暴凸起来,太阳穴憋得嘣嘣直跳,大概如来佛念紧箍咒时,孙悟空就是这么个疼法吧。
我是谁呢?我忍着头疼昏昏沉沉地想,我肯定不是油娃子,但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周汉,不能肯定我是不是黄振中,更不能肯定我是不是李冶夫。
可我真的就不是油娃子吗?
黄振中挥舞着大片刀向我砍过来。嘴里念念有词:周汉,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单纯军事观点的典型代表!当年罗瑞卿搞大比武时你就是急先锋,罗瑞卿受批判后你虽然有所收敛,但一直是口服心不服,遇到点风吹草动就兴风作浪。邓小平一刮右倾翻案风,你立刻就借口“军队要整顿”在部队大抓军事训练,大搞军事第一,大搞单纯军事观点!
我赶紧抵挡他的刀,只听得“当”的一声脆响,两把刀顶住了,刀刃和刀刃紧紧地咬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黄振中这一次来势格外凶猛,我眼看就招架不住了,心里的气一阵一阵地往上顶,我忍不住大声叫道,黄振中,你有种就把我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
黄振中一脸正气地答道,不用看我就知道是黑的,是被资产阶级军事思想染黑的!
我说,黄振中你这是残害忠良哩!我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的是不是驴粪蛋!
黄振中冷笑道,我这是为革命除害!我告诉你,只要你破坏突出政治,搞单纯军事观点,我黄振中就不会放过你!
我终于被黄振中逼到了坑里,眼看着土一锹锹地扬进来,没过了我的脚,又没过了我的小腿。不行,这样下去我不是白白送命了吗?我突然拼命大喊起来,于恩华!于恩华!你他妈的跑哪去了?
远远地传来于恩华的声音,于恩华说,我在北京呢,我到解放军总医院会诊来了。我现在住在李冶夫家,老政委夫妇俩非留我多住几天呢。
土快埋到腰了,我憋得说不出话,心里却明镜似的,心想这娘们儿不能要了,关键时刻跑北京给自己会诊去了?她哪有什么病?妈的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长个心眼儿把我的情况跟李冶夫说一说。李冶夫如果肯出面的话,倒真能救下我这条命,就看他肯不肯了。对李冶夫的心思我可是一点也摸不准,我从来都搞不清他到底是对我更信任呢,还是对黄振中更信任。一般情况下,他似乎更看重黄振中,但每到关键时刻,又好像对我袒护得多一些。我很想对于恩华交待点什么,但还没等说出来,就觉得土“呼”地一下填到了脖根儿,脑壳子一阵剧痛,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4
风雪终于停了,太阳突然就把那张大脸贴到近前,脑壳像冻梨似的逐渐缓了过来,一点一点清亮起来了。
有个声音在旁边说:“看,血压降下来了。”
另一个声音说:“严密观察,一定要注意控制血压。如果再复发脑出血,就很难抢救过来了。”
“主任,你看我爸爸还有清醒的可能吗?”这是川川的声音。
“可能性不大,第二次出血加重了脑损伤,恢复意识恐怕很难了。”
“那……我爸爸不就成了植物人了吗?”川川嘤嘤地哭了起来。
小京的声音:“别哭了川川。两次出血相距这么近,能保住爸爸这条命就算不错了。只要爸爸这口气还在就行,植物人就植物人吧。”
植物人?谁他妈的说我是植物人?!笑话,我周汉能变成植物人?!我得起来,我得让他们看看我周汉还是一条堂堂的汉子!我拼命挣扎着想起来,但手脚却像被捆住了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
正急着,就听见有人说:“主任,你看病人躁动得很厉害。”
主任可能是在观察,过了一会儿才说:“用点镇静药,防止血压再升上去。”
一针下去,没过多久我就觉得浑身发软,仿佛腾云驾雾般升腾起来了……
螺旋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涂着迷彩的直升机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面。李冶夫望着下面渐渐远了的部队突然问我,周汉,你和黄振中搭班子时间不短了吧?
是不短了,我恶狠狠地说,我都大便干燥了!
见李冶夫不解地望着我,我就解释给他听,我说我现在被黄振中别得满肚子都是弯弯肠子,能不大便干燥?
李冶夫就乐了,说周汉呐周汉,就冲你这句话,你那根肠子就没多少弯弯。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喽!
我说既然知道,你就别拿黄振中别我了。趁早饶了我,想办法把我俩调开算了。
李冶夫说那可不行,没有相克哪能相生呢?他很有内容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当我光拿黄振中别你吗?
我说哼,光别我还不够吗?
不够,李冶夫说,我还指望你给我别他呢。
我?别他?
是啊,这些年多亏你别着他了。李冶夫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还得谢谢你呢。
我一下子愣了,傻傻地看着李冶夫。我知道如果我俩不是搭上亲家的话,这种话他永远都不会对我说的。
李冶夫总能让我吃惊,尤其是面对黄振中。
我和黄振中虽然都是李冶夫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我一直认为李冶夫对黄振中更欣赏,更信任。连黄振中自己都说,下级最难得的就是能碰上一个对你信任的领导,我黄振中能干到今天这个份上,每一步都离不开李政委对我的信任、关心和帮助!我这辈子服气的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