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脸吗?你魏驼子有啥可冤屈的,你啥啥不是,就你这个样儿还想让你儿子把你往台面上摆吗?魏驼子呀,你既然帮不了儿子就别净给儿子添乱了……
爸,你别说了……我对不起你!
坤子,别说那话,你对得起爸!爸自己活不出个人样儿来,一辈子都没直起过腰,一辈子都是仰起脸去看别人。是你,让你爸的腰直起来了!是你,让别人仰起脸来看你爸了!儿子,就为这,爸今天敬你一杯!
爸!魏明坤一把按住了魏驼子的手,含着眼泪说,爸你千万别这样说都是儿子不好儿子对不起你儿子对不起你!魏明坤低下头说,爸,这件事我从来没忘记过,它就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一直压了二十多年。那天,把你送走后,我自己跑到营房后面的山上跪了一个晚上。我骂自己是畜生!骂自己连畜生都不如!我哭着拍着胸口问自己,魏明坤你还是人不是人?那可是你亲爸呀,是在手心里把你捧大养大省出嘴里的东西喂你什么都由着你尽着你的亲爸呀!爸大老远地来看你,你就忍心不认他?就忍心当着人面连声爸也不叫?你就忍心让他这么就走了,连大门都没进,连口水都没喝?我说一句就扇自己一个嘴巴子,说一句就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坤子!
爸,你能原谅我吗?人总有不能左右自己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明明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但我当时就像一辆开进窄胡同里的车一样,怎么也调不过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送你去车站的一路上我都想说,爸你别走了,我也想你,我想留你在连队住几天,咱爷俩好好唠唠。可我咬着牙就是没让这句话说出口。我是太害怕别人瞧不起我了,我是太虚荣、太自私了!可是爸,你不知道那时连队对家庭出身看得有多重,你不知道那时我多羡慕周东进他们那些高干子弟,你不知道那时我心里憋着多大的劲儿一门心思地想超过他们。爸,你就原谅我吧,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那么年轻的心是承受不了这么多、这么重的压力的。这些年来,我一刻也没敢忘记过这件事,每当想起你在车窗后流泪的样子,我的心就会痉挛,就会流血。我曾不止一次地发过誓:我一定要用来日的成功来弥补我曾经带给你的一切伤害和痛苦!我要让你为我骄傲为我自豪,让你忘掉我给你的伤心和屈辱,让你为有我这样的儿子而幸福!爸,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这些年来从没敢懈怠过自己。我敢说,在我周围的人中间,我为此付出的努力比谁都多!我为此失去的也……比谁都多……
坤子,爸从来也没怨过你,爸从来都是以你为骄傲的!爸也知道你这些年苦巴苦力的不容易,有些事你别当爸看不出来,爸是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你娶黄家闺女时,爸就看出你俩不能长远。虽说后来是人家闺女提出离的,但爸早就看出你从来就没把她搁进心里头。爸为啥明知你俩长不了还不拦你?就是因为爸知道无论啥时都得把我儿的前程放在第一位,那会儿黄家看上咱了,咱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误了自己的前程。爸知道你倒插门在人家不好过,也知道离婚后人家不让认孩子你当爸的心里是个啥滋味,爸还知道这些年你心里肯定还装了好些爸没看见的和不知道的委屈。儿呀,你不用把这些搁在心里憋屈自己,爸告诉你一个理儿,这世上的事总是有失才有得,有得必有失。你要不是付出了那么多能有今天?!你要不是失去了那么多能得到现在的一切?!坤子,就算你曾经对不起过爸,就算咱那是“失”了,那咱现在不也都“得”回来了吗?坤子,你让爸得到的比让爸失去的不知多出多少倍呀,爸知足!
爸!
坤子,爸好赖在军区大院门口蹲了大半辈子,部队上的事多少也明白点儿。爸知道在部队提个师职干部不容易。按过去的说法,你现在就是高级干部了,是高干了!所以,咱今天不该提那些窝心的事,咱该说点高兴的话!
爸,不瞒你说,从命令下来后,有句话就一直在我嘴边上。我知道这句话当谁也不能说,说出来让人笑话,只能来家当你说,只有你能理解。
啥话?
我就想亮开嗓门大喊一声:妈的,我魏明坤也是高干了!妈的,我魏明坤的孩儿也是高干子弟了!
坤子,爸理解你,爸不理解你谁理解你?爸这辈子亏了你,你可没像爸这样亏了自己的孩儿!好小子,你算得上是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后人了!你让咱老魏家的后代一步登天了呀!来,坤子,咱爷俩再开一瓶酒,今晚儿喝它个一醉方休!
爸今晚儿肯定又准备了酒菜守在桌前等着呢。魏明坤想,唉,又让爸白等了,官身不由人,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抽身回去呢。这次回家还得再劝劝爸,动员他搬过去跟我们一起过算了。爸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一个人总不是个事。
5
月光城到了。
客人不多。这个钟点的月光城不是最火爆的时候,月光城上客的时间一般是在夜里十二点左右,那时正是夜生活的喘息时间:洗澡的洗累了,唱歌的唱乏了,打牌的打倦了,做交易的谈完了,开店的关门了,坐台的换班了……所有人胃里的晚餐都已经排空,于是,就一拨拨地相跟着奔到月光城,把这里当成了一天中最后一个延续快乐、将养生息的驿站。吃完
饭,人便陆续散去,大多数人的这一天便就此结束了,也总有一些人在这里补充了能量养足了精神之后,又振奋地走进了充满诱惑的夜色之中……
周南征和魏明坤在大厅里找了个散台坐下,身边立刻围上两辆摆满各式粥和菜点的推车。两人随便拣了几样,碗、盘、笼屉顿时摆了满桌。
吃吧。周南征说了一句,就自顾自地喝起粥来。喝了半碗粥了,周南征也没说一句话,魏明坤有些耐不住了,说周部长,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周南征说,坤子,你怎么就是改不了口,这就咱们两人,你用得着那么正儿八经地吗?
大哥,魏明坤赶紧改口说,大哥找我有事吧?
有事。周南征边喝粥边说,我想让你出点血。
魏明坤没吭声,等着周南征往下说。
周南征停下来,抬头观察着魏明坤的表情说,按说,这血本来就该你出。见魏明坤很认真地盯着自己,便把这一段在北京的活动情况和花费情况说了。说完叹了一口气说,没钱一步也推不动。这倒无所谓,该花的钱再怎么着也得花。我本来没打算让你出血,以为团里出点儿,再从军区这边批点钱就行了,关键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东进又闹起来了。
魏明坤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东进怎么了?
周南征说,这些钱是东进为研制边防装备预留出来的,我让王耀文提钱的时候怕他挡横就没告诉他,想回头再跟他解释,结果他回来后一听说钱被提走就急眼了。东进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整个一活驴,这钱要是不赶紧给他堵上,他能追到大会堂到新闻发布会上要去。
魏明坤噢了一声,说我知道东进到总院看鲁生来了,还纳闷他怎么走得那么急,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没想到他是憋着劲儿追钱来了。
怎么样坤子,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你能不能解囊相助……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魏明坤也只有应下来了。魏明坤说,大哥你放心,我马上就办这件事。想了想又说,不过东进那边……
东进的工作我来做。周南征接过来说,估计只要把钱还给他,他的火气一消,也就会冷静下来了。问题不大。
两人一时无话,都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喝起粥来。
周南征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坤子,东进哪怕有你一半的成熟老练就好了。我就纳闷,这么多年来他经历的挫折也不少了,怎么就磨不服他那又生又糙的性子!我这个弟弟呀,是太让人操心了。
魏明坤没接茬,一提起周东进魏明坤就有点拿不准该说什么是好,尤其是在周南征面前。
周南征说,我知道,你们俩过去有些过节,有些话你可能觉得不太好说,尤其是你俩现在又形成了这种上下级关系,可能你心里的顾忌更多了一些。不过,你还是得找机会跟东进谈谈,用过去的事敲打敲打他,提醒他别总由着性子乱来。
我是准备跟东进好好谈谈的,魏明坤说。心里却在想,这件事恐怕没周南征说得那么简单。最近,他也风言风语地听到了一些传言,他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周东进突然去看鲁生似乎与那些传言有关,看来黑山口哨所发生的事恐怕确实有点问题。魏明坤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如果真如传言所说黑山口哨所的事与宣传有出入,如果真是有人有意隐瞒黑山口哨所的真实情况,如果这些问题被反映上去,那情况可就严重了。不仅二团要完,周东进要完,分区也要被牵扯进去,他魏明坤也绝对脱不掉干系。从周南征今天的态度来看,周东进似乎抓住了些什么,而且态度一定很强硬。想到这,魏明坤的心不由往下一沉,预感告诉他,有麻烦了。
回到家时,夜已经深了。魏驼子正坐在桌旁看电视,满桌的杯盘碗盏还一动没动地摆放在那里。魏明坤叫了声爸,却不见回应。走近一看,魏驼子的头深深地垂在胸前,嘴巴一张一合正有节奏地打着呼噜,原来他早对着电视机睡着了。看着做了满桌饭菜饿着肚子眼巴巴在家等着自己的老父亲,魏明坤心中不由涌起阵阵愧疚之情。
爸,魏明坤轻轻地摇晃着父亲,魏驼子猛然间惊醒过来,见是儿子回来了,赶紧慌慌地站起来要去热饭,却被魏明坤按住了。魏明坤说,爸,你等着,我去给你热饭。
饭菜端上来,魏明坤又陪着父亲喝了点酒。几杯下去,魏驼子的话就多了起来。转来转去的还是那几句老嗑:什么高干了,什么长脸了,什么祖坟冒青烟了……
说实在的,对父亲津津乐道嚼来嚼去的这些永远不变的话题,魏明坤早就厌烦了。人的观念、想法往往会随着地位、境遇的变化而改变。副师正师地干了这么多年,初时的那种新鲜和自得早已被接踵而来的新想法和新烦恼消磨殆尽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魏明坤发现自己的心态变得平和了许多,许多以往足以对他构成刺激的东西现在已不再能轻易刺痛他了,许多以往绝对不能接受的东西现在都能坦然接受了,许多以往根本无法面对的事物现在也能从容面对了。记得他第一次帮父亲从胡同里推出小车,在路边支起掌鞋摊的时候,父亲像傻了似的木木地只知道跟在后面走,连街坊们跟他打招呼都一律充耳不闻。支好鞋摊,魏明坤回头一看,父亲正唏嘘着用糙黑的手背一把一把地抹着脸,苍老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模糊一片了。从那以后,魏明坤每次回家都会到掌鞋摊前陪父亲坐上一会儿。从嘈杂纷扰的现实中走出来,坐在他从小就熟悉的鞋摊前,看着父亲用嘴抿着洋铁钉,一锤一锤地砸下去,心就像被凿实了般变得格外踏实安静。
很快就有个好事的报道干事写了篇题为《老鞋匠和他的大校儿子》的报道,赞扬魏明坤大校支持父亲为群众掌鞋,并亲自为父亲支鞋摊,还坐在鞋摊前帮助父亲为群众服务。稿子发之前送给魏明坤审查,魏明坤把那个报道干事叫来,当着他的面把稿子撕了个粉碎。临走,送他一句话:记着,即使需要换取点什么,宁肯变卖自己也千万别卖自己的父亲,否则你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父亲睡了,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魏明坤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睡吧,明天一早还得起来帮父亲把鞋摊支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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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丽 著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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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征不停地用手捋着头发,东进从大哥的指缝中看到了几缕刺眼的白发,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也许是连日操劳一直没休息好的缘故,大哥此时的面容也显得有些苍老倦怠,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精神干练。
大哥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东进想。大哥一直在家里扮演着多重角色。有时候他是父亲,因为父亲几乎与所有的子女都无法沟通,所以他经常要代表父亲处理弟弟妹妹工作上遇到的问题;有时候他是母亲,因为母亲的孤僻和早逝,他经常要代替母亲关照弟弟妹妹的生活;更多的时候他是长子,他得调解父母间的矛盾,还得解决弟妹们的纠纷。不管从哪方面说,大哥都是活得最累的一个:他得在父母面前做好儿子;在弟弟妹妹面前做好哥哥;在妻子面前做好丈夫;在孩子面前做好父亲。在这个家里,似乎所有的人都可以耍脾气使性子犯错误,只有他不能。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撑得住,怎么能一直撑下来。
毛毛经常嬉皮笑脸地说,大哥是爸爸的消防队,只要哪里“着火”,爸爸肯定一个电话把大哥派去再就什么也不管了。还说大哥是妈妈的针线包,不管谁的“衣服破了扣子掉了”,妈妈都得用他去补。听到这些话,大哥往往只无奈地一笑。只有一次,大哥认真地补充说,毛毛你把我最主要的功能漏掉了,我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泔水缸。你们所有人都往我这里倒泔水,你们把自己不爱吃的和吃着恶心的剩东西全倒到我这里,自己干干净净身心轻松地走了。我呢?我怎么办?我被装得满满的又找不到地方可倾泻,只能把这些东西咬碎嚼烂,逼着自己咽下去慢慢消化掉。连我自己都担心,早晚有一天我会撑坏了胃口,会让那些东西溢出来,会把自己胀破。
在兄弟姐妹中间,东进历来与大哥的感情最深,他们从小就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在一起玩得最多,长大后又有着相同的理想抱负,在一起谈得也最多。这些年来,大哥为自己操过很多心。东进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大哥似乎总想为自己补偿些什么。自从苏娅出国后,东进每次从部队回来,大哥都一定要嘱咐家里的炊事员给他做顿红烧肉,因为东进和爸爸一样爱吃红烧肉。而且不管怎么忙,大哥都会抽时间陪他到外面喝顿酒。有两次喝多了,东进发现大哥看他的眼神儿变得很奇怪,眸子深处似乎藏着许多的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