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于是,这对夫妻,在考验自己的婚姻,小心加以料理,就像驾驶在暴
风雨中的一艘小船,满载无助的乘客。当然了,事情本来就是如此。。世上
外来的暴风雨确实猛烈,但距离不近。这并不是说,他们自私,不管外界:
他们信息灵通,且有责任感。而内在的风暴、流沙,他们事先知晓,并加以
细心绘图,因此一切平安无事,井井有条,对,无半分差错。
要是他们感到生活枯燥、无味,那又有什么关系?婚姻上出现烦闷忧
郁的情形,是他们这类理性特高的人的特殊标志。他们饱读各类书籍——心
理学、人类学、社会学,不会无所准备,穷于应付。两人均受过高等教育,
能分辨好坏,判断是非,出于自愿而结合,追求幸福,乐于助人——大家随
处可见到他们,大家都认识他们,大家甚且都成了那件事的化身,真是可悲,
因为表面上似乎拥有一切,事实上,却又少得可怜。但他们两人对此并不感
到吃惊,反而彼此更加体贴,更加怜惜对方。生命就是如此,两个人,不论
经过如何细心选择,都不可能成为对方的一切。事实上,就连这么说,这么
想都过于陈腐,他们耻于如此。
有一天晚上,马修很晚回家,他向苏珊忏悔。他说他去参加宴会,送
一个女孩子回家,跟她上床发生了关系。他忏悔,其实也是陈腐得很。苏珊
当然原谅了他,其实说不上原谅,理解倒比较合适。如果你了解某件事,你
就不会原谅,因为你本身就是这件事。
你所原谅的,是你所不了解的。其实马修也不是忏悔,那成什么话?
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多年前,他们就曾开玩笑说,他们不可能
一辈子忠于对方,这种事本来就不可能。(他们提到“忠实”,真笨,简直笨
透了。这种字眼,是那吃人的旧社会的产物。)但两人对这件事都很恼火,
说来奇怪,两人都变得脾气暴躁,心情不佳,无法释怀。
那天晚上,他们亲热了一番,美妙无比,双方都觉得,竟然让一个(偶
然在宴会上邂逅)名叫玛拉的漂亮女孩影响他们的生活,未免荒唐。他们相
爱了十多年,且不打算就此终止,那么,这玛拉什么的,又算什么?
只是,苏珊冒起无名火,她自忖,自己是(是吗?)他的第一个。十
年了,这么说来,这十年忠贞不渝的生活就是毫无价值的了,再不然,就是
她本身无足轻重(不对,这条思路有问题,绝对有问题)。话又说回来,要
是我在他心中毫无重量,那,马修那天下午,第一次和我发生关系这件事,
也毫无意义了。那次真叫人回味无穷,那乐趣到如今,仍像落日时的长影,
伸出魔杖般修长的手指,抚摸我们(我怎么会说日落呢?)假如我们那天下
午的感觉也算不了什么的话,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之所以成为罗林先生
和夫人,生下四个小孩等等,等等,全都因为那个下午。事实上,这整件事
都很荒谬,他告诉我事情的始末,这也很荒谬。我在乎也好,不在乎也好,
都很荒谬。。这玛拉到底是何许人?怎么,无名小卒罢了。
处理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这两个理智过人的人就是这么办的:把
事情抛诸脑后,一面着意、有计划地迈人婚姻的另一个阶段,彼此感谢,感
谢过往的好运。
像马修那样英俊潇洒,长得一头金发,有魅力,有男子气概的男人,
而做太太的,为了小孩不能陪他,他独自参加宴会,偶尔禁不住漂亮女孩的
诱惑(哦,这是什么话!),偶尔屈服(这个词更叫人吃不消),那是难免。
而她,一个漂亮的女人,在瑞契蒙那个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花园里,偶尔被箭
所刺,一支似是涂满苦汁从空而降的箭,这也无可避免,只不过那是支暗箭,
不是明箭,所引起的痛苦,也不在预料之中。马修的外遇是否影响了他们的
婚姻?没有,被打败的反而是那些女人。英俊潇洒的马修罗林,不论身与心,
都属于苏珊罗林。
那干嘛苏珊会觉得生命像沙漠,一切都无意义,连孩子都不是她的?
这种感觉,还好每次都是短短几秒钟而已。
这时,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一切无事。即使马修真的偶尔在下午偷个
情,那又怎样?她自己很清楚,除了她偶尔感到枯寂,他们之间实在相处融
洽,婚外情其实并不重要。
问题的症结是否在此?由于孩子、屋子要人照料,很自然从前那些奇
遇、欢乐与她已无缘。而她却很可能暗地里希望,甚至心里有数,狂放、美
丽的外遇他迟早会碰上。
可是他娶的是她,她嫁的是他,两人海誓山盟,因此老天爷不能赐予
他真正的奇迹。他有了奇遇回来,心中并无充实感,反而忧心忡忡。难道说
这也是苏珊的错不成?(事实上,她就是从他那一副不开心的神情,察觉出
来他对她的不忠。她的神情其实也相差无几,总是带着怀疑。她心中想,把
自己的快乐抢走的人,你还和他分享什么?)可是这也不能怪他们,谁都没
错。(只是自己的感受,难道要怪罪别人不成?)不是,事情好好的,谁也
没错,不是哪个主动提出,哪个要接受。。一切没问题。只是马修从来没有
真正感到快乐,像他想象中那么快乐,而苏珊越来越感空虚。(这种感受,
通常是她单独一人在花园工作的时候,最为强烈。她现在尽量避免去花园,
除非马修或是孩子们陪伴她。)其实用不着使用那些夸张的字眼,什么“不
忠”、“原谅”等等。理智不准她使用这些字眼,理智也不准她吵架、闹别扭、
发脾气、冷战、恶言相对、哭闹、尤其是不准她哭。
享有幸福愉快的家庭生活,有了四个健康活泼的小孩、宽敞的白色房
子、广阔的花园,那是应付出高价的。
他们正是为此付出高价,而且是心甘情愿,脑筋清清楚楚,一点也不
糊涂。他们肩并肩,或面对面躺在宽大高雅的卧室里,窗外对着沉郁的河流。
他们常开怀而笑,没有什么特殊理由,但心中明白,他们笑自己——两个小
人物,却用理性的爱情来支撑一个这么庞大的家。笑声使他们感到快慰,笑
声挽救了他们,到底挽救了些什么?他们则不清楚。
两人都40 岁出头,两个大的孩子,男孩10 岁,女孩8 岁,都已上学。
双胞胎6 岁,还没上学,苏珊亲自照料他们,没请保姆、女孩子之类的帮手。
童年短暂,辛苦一点,她不抱怨。只是幼小的孩子相当烦人,时常烦得她受
不了,她也常累得要命。可是她并不后悔生了他们。再过十年,她又可恢复
独立自主的身份,不必牵挂。
双胞胎很快也要上学了,从早上9 点到下午4 点,这段时间,苏珊心
想,就可用来开始准备逐步恢复自主的女性生活,不必成天扮演一家的轴心。
她已开始计划,在小孩“脱手”后,如何运用那段自由的时间。“脱手”两
字,是他们和朋友,用来形容家中最小一个上了学之后的情形。马修——她
那聪慧的丈夫,常对她说:“你很快就可脱手了,苏珊,到时你就可以安排
自己的时间了。”这些年来,苏珊老觉得灵魂不属于自己,似乎整个附在小
孩身上。马修总是给她精神支持,称赞她,安慰她。
这一切,总结起来的结果是,苏珊所看到的是28 岁时,还没结婚的自
己,再看到的就是将近50 岁的情形,由20 年前28 岁的根部开花。中间那
一段,那段最重要的,似乎被切断,给冷藏了。马修有一天晚上对她这么说,
她也同意他的看法。可是真正的苏珊又是什么呢?如果自己也不清楚,这话
说来有些荒唐。总之,那天晚上彼此相拥入睡前,他们谈了许多。
双胞胎终于上学了。两个又乖又聪明的小孩,有哥哥姐姐在前面给他
们开路,上学一点困难也没有。小孩上学之后的日子,家里除了钟点清洁工
人之外,苏珊将独自一人,留在大屋里。
现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些事,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两人都没料到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早上9 点半,苏珊开车送双胞胎上学回来,盼望
享受7 个钟头自由自在、难能可贵的时光,第一天早上回来,她硬是坐立不
安,担心两个小家伙。这现象很“自然”,他们第一天上学嘛!她整天烦躁
不安,直到他们放学回来,她才放下心来。两个小孩高高兴兴,对学校生活
充满兴趣,期待第二天早早来到。第二天苏珊送他们上学回来,心里十分不
愿走进那宽敞漂亮的屋子,似乎里面有什么她不愿接触的东西在等她。不过,
她到底很理智,把车子停在车库,然后进屋和白太太——钟点工人,交待当
日应做的事情,然后上楼。可是一上楼,心中马上有股冲动,促使她下楼到
厨房去。
白太太正在做蛋糕,不需要她帮忙。她于是走到花园,在一张长椅上
坐下来,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看看树,看看褐黄的河水,可是她全身紧
张,像是惊慌过度,花园里似乎有个敌人在旁窥伺。她责骂自己:这不是很
自然的吗?首先,我毕业后做了12 年事,自主自立。之后结了婚,从第一
次怀孕开始,就像是卖身卖给了别人,卖给小孩,12 年来,没有片刻属于
自己的时间,现在我得学习自主,恢复自由,就是这么回事。
她于是进屋帮白太太烧菜、清洁、替小孩缝点什么。每天不停找事做,
不让自己闲下来。在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她心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一方面,她感到又吃惊又丧气,这几星期来,小孩不在家,可是比起他们在
家要这要那的时候还要忙,而她之所以这么忙,是因为她(故意)不让自己
闲下来。另一方面,小孩子五个星期的长假,他们整天都在家,她又要失去
(独处)的自由,这叫她很不高兴。她现在已开始怀念目前这段日子,独自
缝点东西,独自烧菜的时光。她开始盼望放完假之后,有两个月自由自在的
时光,大门似乎已敞开,等待着她。自由。可是过去几个星期来,她不正是
想尽办法不让自己闲下来,尽量做些琐琐碎碎的事?她向往的自由究竟是什
么?她看到自己——在做蛋糕,一次总要花几个小时在房里,而蛋糕,她一
向都是买现成的。她单独一人,那倒是真的,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真正一
人独处,譬如说,她总是觉得,白太太时时刻刻都在屋子里,不是在这儿,
就是在那儿。花园,她又不喜欢去,在那儿,她的敌人——气愤、不安、空
虚之情,管它是什么,反正似乎特别逼近她。双手不停工作,倒使她觉得较
为安全。是什么原因,她说不上来。
苏珊没有把感受告诉马修,反正毫无根据,何况这感受不由自主,与
她根本无关,她要怎么告诉马修——了解她而又爱她的人?“我走进花园的
时候,我是说,要是孩子们不在身边的话,我就觉得好像有一个敌人,在那
儿等着要攻击我。”“什么敌人,苏珊?”“哦,我不知道,真的。。”“说不
定你该去看医生。”
不行,这种对话,不能让它发生。孩子们放假了,苏珊衷心欢迎。四
个小孩,个个活泼,体力充沛,聪明可爱,总是要这个要那个的。他们片刻
不离,要是她在自己的卧室,他们一定就在隔壁房间,再不然就是等着要她
替他们做什么的,再不然就是要吃饭,要茶点,再不就是哪一个需要她带去
看牙医。总之,一定有什么事等着她做,而整整五个星期都得如此,谢天谢
地!
在放假的第四天,苏珊盼望已久的假日,她向双胞胎又叫又吼,那两
个长相漂亮的孩子,手拉手站在那儿吓成一团,可怜兮兮的(做母亲的因此
冷静下来),不相信他们的耳朵。一向文静的母亲,对他们如此吼叫,为什
么呢?只是他们要她参加玩游戏,没什么意义的游戏。他们彼此看了一眼,
靠得很近,然后手拉手走出去。苏珊一手抓紧客厅的窗台,喘气不止,头晕
眼花。她进房躺下,告诉两个大的孩子她头痛。她听到大男孩哈利向其他小
的说:“没事了,妈妈只是头痛而已。”听到没事两字,她心里痛苦不堪。
那天晚上她向丈夫说:“我今天骂了两个双胞胎,骂得毫无道理。”说
得可怜兮兮的。他很温和地问道:“那有什么关系?”
“他们上学,这比我想象中还难适应。”
“可是苏珊,哦,苏珊。。”她蹲伏在床上哭了起来。他安慰她道:“苏
珊,这是怎么回事?你骂了他们,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一天骂他们五十
次也不为过,他们该骂。”她不肯破涕而笑,哭个不停。他于是用自己的身
体安慰她。她平静下来。平静,她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无缘无故骂了孩
子一次,只一次,那又有什么关系?干嘛要耿耿于怀?两个小孩早就忘了。
他们说,妈妈头痛,没事的。
过后好久,苏珊才明白,原来那天晚上,马修用他健硕的身体安慰她,
那是在他们婚姻生活中,套用他们两人共通的话语——两人最后一次融合在
一起。其实这也不准确,因为她当时并没把自己真正的恐惧感告诉他。
五个星期的假日过了。苏珊在这段日子里尽量控制自己,态度和蔼可
亲。她带着复杂的感情盼望自己的假日来临,既兴奋又害怕,搞不清楚自己
盼望些什么。她送两个小的上学,大的不必送。她下定决心,回家之后要面
对敌人,不管他在哪儿,在屋里,还是在花园里,还是,哪里?
她又变得烦躁不安,不安的情绪侵袭她。她烧饭、缝东西,像从前一
样,一天又一天。白太太忍不住,终于说:“罗林太太,你何必动手?你是
花钱请我来做这些事情的呀!”
她这么做是不合道理,于是不再自己动手做这些。送小孩回来,车子
停进车房之后,她就上楼到自己卧室,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强迫自己平
静下来。她听到白太太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她看到花园的树枝摇摆。她坐
着,要打败自己的敌人——不安、空虚。
她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