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手势,奇怪,她以前从没想过他丈夫也会调情。他弯身吻她的脸,脸上的
表情似乎在说:“你这顽皮的小猫。”而她觉得,回应他那个表情,她自己脸
上也出现了顽皮、卖弄风情的神情。
内心深处,她极度厌恶自己和丈夫,憎恶两人虚情假意。
现在她给套上了个情夫,他也有他的情妇!多庸俗!可又多叫人放心,
皆大欢喜!
他们现在要来个四人行,一同看戏,上馆子。这种花费,罗林家应该
能应付得起,想来那潘麦克也付得起。他们四人要以文明人相互容忍的态度,
去建立错综复杂的关系,人人沐浴在中年人热情、美丽的余晖之中,不论什
么,都阻止不了他们。他们或许也该一道去度假?她知道有人这么做。不过
马修也许会不赞成,这未免过分?可是既然他能提出“四人行”的建议,那
他怎会反对?
她躺在空荡荡的卧室里,听到马修的车于开走了,上班去了,然后听
到孩子们辟哩啪啦,混和着苏菲银铃般快乐的声音,上学去了。她滑进床上
被窝下陷之处,寻找庇护,保护自己处身事外。她伸出手,朝她丈夫睡过的
陷下之处伸去,但得不到慰藉,他不是她丈夫。她曲身蜷成一团,又小又紧
的,藏在衣服下面,她可以整天,整个星期,甚至一辈子躲在这里。
可是几天后,她就得制造出一个潘麦克来。怎么制造?相信她只好随
便找个愿意合作的人,扮演名叫潘麦克的出版家。可是怎么答谢他?她。。
什么?这个嘛,起码她得和他做爱,想到这里,她就疲倦得想哭。啊,不行,
这件事她现在毫无兴趣。证明?只要提到做爱这两字,或仅仅是想到这件事,
要恢复肉体上的乐趣,更不用说是感情、爱情,她就想逃,试都不想试。。
天啊,干嘛要做爱?干嘛要跟人做爱?要是你想做爱的话,跟谁做又有什么
差别?她干嘛不可以干脆走到马路上,随便挑个男人,跟他惊天动地做一番?
为什么不可以?就算是浮德那老头,又有什么不可?这有什么区别?
可是她却叫自己陷入困境,要与一个名叫麦克的情人,有一段冗长的
关系,参与文明时髦的四人行。唉,她办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她起床,换了衣服,下楼去找自太太,向她借了一镑。她说马修忘了
留钱给她。她还和白太太交换了一些男人都是一样健忘的话题——他们都粗
心大意。她没对苏菲交待什么,她听到她在楼上打电话。她走到地下火车站,
坐车到南肯欣顿,转循环内线,在派了敦下车,走路到浮德的旅馆。她告诉
浮德她决定不去旅行了,她要间房间。她得等一小时。她到街角一家生意兴
隆的茶馆,坐下来观看人群进进出出,大门不停推进推出。
她看到他们会合、融合,然后分离,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加入他们,加
入他们的活动。一小时后,她留下半个5 先令付茶钱,头也不回离开那地方,
就像她刚才离开那个漂亮的白色大房子一样,头也不回,无声地把责任交给
苏菲。她回到浮德处,拿了十九号房的钥匙。她自由了。她慢慢登上污秽的
楼梯,房子一层一层在她脚下消退。她举眼上望,楼梯一级一级急速下降,
终于降至与她视线平行,然后消失不见。
十九号房没变。她带着锐利、缜密的眼光,扫视房里每一样东西:廉
价的缎子床单在反光,经过前面两人在床上完成痉挛动作之后,随便罩在床
上。衣柜的玻璃垫上,留下粉末的痕迹,窗帘打折处呈深绿色。她对窗站立,
看着地面上的人走过去,走过去,再走过去,看得头昏眼花。她在柳条椅子
坐下,放松自己。但她得小心,她今天不希望在5 点钟,让浮德的敲门声吓
了一跳。
恶魔不在房里,他走了,再也不会出现。她已向他购买了自由,已滑
人黑暗的梦境。
结果丰硕的梦,似乎从身体内部拥抚她,像血液般循环。。但她得先
考虑一下马修,要不要留封信给验尸官?可是要写些什么?她希望他保持今
早的表情?太陈腐了。但至少希望他保持自信、健康。这也不可能,太太自
杀了,做丈夫的不该精神奕奕。可是要怎么才能使他相信,她自杀是为了另
一个男人,那个了不起的出版家——潘麦克。唉,真荒谬!丢人,她决定不
管他,不管活着的人。他要是真要相信她有了外遇,那他就会相信,而且他
是万分想要相信,就是在伦敦找不到名叫潘麦克的出版家,他也会说:“可
怜的苏珊,她不敢告诉我他的真姓名。”
而他要娶费儿,还是苏菲,那又有什么差别?虽然他实在该娶苏菲,
苏菲实际上已成为孩子们的母亲。她坐在这儿担心孩子,虚伪得不像话。自
己就要离他们而去,只因为她实在没有力气呆在人间。
她大约有4 个小时的时间。在这几个小时,她过得非常愉快,幽暗、
甜美,让自己轻轻、轻轻滑到河边。然后她站起来,几乎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她把薄薄的地毯推到门口,查看窗子是否关得紧密,然后在煤气表口放人两
先令,转开煤气,躺到床上,一年多来第一次。床上有霉味、汗味、性交味。
她仰卧在绿色的床罩上,双脚觉得冰冷。她起床在柜台底层抽屉找到
一条折好的毯子,再度躺下,仔细把脚盖上。她觉得十分满意,静听煤气微
小柔和的丝丝声,流入房间,流入她肺部,流入她脑中。她漂入黑暗的河流
中。
二奶
玫瑰的母亲有一天上街买东西过马路时被车子撞死了。玫瑰从工厂给
叫回来。有个年轻的警察问了些问题;他不擅于表达同情,问完了问题之后,
说道,“小姐,你该通知你爸爸,该告诉他的。”因为她表现得好像一切由她
全权负责似的,完全没提及自己的父亲,他觉得有点奇怪,而她也镇定得不
太自然。她双唇紧闭,眼神紧绷。那警察坚持要她把父亲找回来,她于是照
做。但他一回来,她就把他送上床去,给了他一杯茶。
她父亲强生先生个子短小肥胖,肤色淡白,粉红的头皮上几摄淡黄的
头发,一对蓝色的眼睛露出坦诚信任的眼神。玫瑰回到了厨房,神情显示她
不希望那警察再呆下去。警察走到门口,信心不是太充足地说,“唉,小姐,
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太糟了——可你也不能完全怪那货车司机,而你
妈妈——那也不是她的错。”玫瑰转身面对着她,脸色苍白,面孔颤震,眼
露冰冷的寒光,尖酸地说,“压碎的骨头,光说难过是补不回来的。”似乎自
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缩了一缩,强行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之后,
再次绷紧了下颚,说,“他们那些货车,”口气十分强烈,“那些机器,是该
加以制止,我是这么想的。”这种不讲理的言论,警察听了觉得心宽,心想:
眼泪就快决堤了,那对她并非坏事。他于是火上加油地说,“小姐,或许是
吧,可是我们少不了他们,可不是?”但玫瑰脸色丝毫未变,仅仅礼貌地说,
“是嘛?”语气中既充满怀疑,又显示无意再谈论下去。简单的“是嘛”两
个字,话中明显表示: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
一句话否定了机器时代的一切。那警察仍不忘自己的职务,问道,“有
没有什么人可过来陪陪你呢?小姐,你脸色不太好,真的。”
“没有什么人,”她显露不悦,他于是走了。她在桌前坐下来,对自己刚
才所说的,感到诧异,心想:我该通知乔治。。但她坐着没动。她心中想到
了几件事:首先,他父亲会难以接受打击,她得忙于照顾他。其次,那些警
察、官员,都是些爱管闲事的家伙,自以为最了解大家该怎么做。她发现自
己在瞪着墙上一张图画,心中且在想:我现在可以把那张图画拿下来了。她
走了,我现在想怎么做就可怎么做。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仍毫不犹豫地
站了起来把图画拿下。图画上是一艘暴风雨中的战舰,她讨厌极了。她把图
画收在柜橱里。墙壁变得光秃秃的,不好看。她换上一幅月历,画面上有许
多的黄玫瑰。之后,她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开始给父亲烧晚餐,心想:我
去把他叫醒,让他吃点东西,吃点热的会舒服些。
吃饭时他父亲问,“乔治呢?”她脸上露出不快,答道,“不知道。”他
听了有点惊讶。出乎他的意料。他说,“可是小玫,你该通知他,这样才对。”
她一整天就是为了这个而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但迟早总是要告诉他的。洗完
了碗,她从梳妆台抽屉拿出一张纸,坐下来写信,为什么不告诉乔治?她发
现自己和她父亲一样感到诧异。看到她在写信、她父亲用她一贯温和的口气
说,“可是小玫,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到他工厂去?他们会转告他的。”玫瑰假
装没听见。写完了信,她在手提包里拿了几个铜板,出去寄信。之后,她虽
不情愿,却不能不想到乔治收到信之后来访的情形,心中不能说是无所惧怕。
她无法了解自己,只好上床睡觉忘怀自己。她梦见了撞死她母亲的货车,又
梦见了一部庞大的黑色机器,挥舞巨大的吊臂,前前后后,持续不断,前前
后后地移动,威胁着她。
乔治第二天傍晚下班回来时看到了信。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为什么
不等到下个星期,等到我们结了婚之后才给撞死,偏偏要选现在?这么残忍
而自私的想法,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他和玫瑰已交往了三年,婚礼却要蒙上
这可怕而又无意义的死亡阴影,不能不说是残酷的命运的安排。他觉得玫瑰
的母亲又挑剔又霸道,向来都不喜欢她,但她那样突然被撞死,而且才五十
出头,身体生龙活虎的——他又突然想到了玫瑰;可怜的小玫,她情绪可要
坏透了,而她爸爸,就像个大娃娃,我该赶快去看她。然而就在他要把信放
在口袋里的时候,突然想到,她为什么写信给我?为什么不打电话?他看了
信上的日期,原来强生太太早在昨天早上就给撞死了。起初,他感到不可思
议,没想到要生气,之后,他生气了,而且非常生气。“什么!”他叫道,“搞
什么鬼——她在干什么?”他是家里人,可不是吗?——差不多是了。而她
写给他的信硬邦邦的,称呼是亲爱的乔治,落款是玫瑰,就此而已,没加上
任何亲呢的词语,像“爱”之类的,就连礼貌性的问候也没有。愤怒之余,
他感到泄气。他想起她近来总是无精打彩的,有股淡然的味道,简直就可以
说是冷漠。例如他带她去看他们那两房的新家时,她诸多挑剔,不像他那样
雀跃欢愉。“看那梯子,”她说,“那么陡。”如此如此的,叫人有点怀疑她是
不是想嫁他。他觉得这个想法毫无根据,很快自我打消。他记得三年前刚开
始认识时,她建议马上结婚。她说很多人结婚时钱比他们更少,她愿试一试。
但他是个谨慎的人,要她等一等,等根基稳了再说。这是他的错。他现在觉
得当初该听她的,马上娶了她,那。。他匆匆坐车跨越伦敦,前去安慰玫瑰,
但一路上心情忐忑不安,且愤怒难息,又像个迷失的小孩,焦虑万分。
走入厨房前,他不知道眼前会出现什么景象,但出乎意料的看到她坐
在平常的位子上,两手交叠,脸色苍白,眼睑肿胀,但神情十分平静。厨房
一尘不染,空气中有股肥皂味,清新温暖。她显然刚刷洗了半天。
玫瑰抬起沉重的眼睑对着他,说,“乔治,谢谢你前来探望我们。”
他本来正要过去亲一亲她,安慰她,听到了她的话,吃了一惊。愤怒
加深了。
“喂,”他说,语带指责,“小玫,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显得不太高兴,但没正面回答。“事情好突然,他们把她抬走了——
似乎没必要也惊动你。”
乔治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交往了三年,他本来以为他对她什么都
了解,但他现在感到既困惑又担忧,她似乎是个陌生人。她个子矮小,头发
乌黑,略嫌瘦了些。脸型尖削,脸色苍白,有股不均匀的缺陷美。她通常穿
黑裙白衫,晚上总要洗烫完毕才肯上床,以保衣裙永显清新。喜爱清新、整
洁是她性格中最突出的一点。“你啊,就是把你从篱笆倒拉过来,可能仍然
一丝不乱,”他老爱这么取笑她。她听了会说,“别惹我笑了,怎么会?”口
气一本正经。他只好叹了口气,心情十分愉快的,暗中承认她实在缺乏幽默
感。但实际上他很欣赏她一本正经的性格和务实的态度,那靠得住。但现在
他显得相当无助,对她说,“小玫,别难过,没事的。”
“我不难过,”她回答他,实在没必要这么回答。她平静地看着他,或该
说看穿他,似乎耐心地等待什么似的。他现在不止是生气,而是非常的担忧。
“你爸爸怎么样?”他问她。
“我给他冲了杯好茶,让他上床去了。”
“他反应怎么样?”
她似乎是耸了一下肩膀,“他嘛,他很烦乱,但现在好了。”
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再说些什么才好。挂钟的滴答声显得十分清晰,
他改换坐姿,发出了一阵嘈杂声。过了好一阵子,他向她逼问,“这该不会
影响我们,小玫,下个星期没问题的,对不?”
过了老久,她才转眼望他,黑色的眼珠正视着他,眼神却十分含糊,
说,“哦,这个,我不知道。。”他知道事情不会没问题。
“你是什么意思?”他马上进攻,身体朝她前倾,逼使她回应。“小玫,
你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是,是爸爸,”她回答,含糊得叫人受不了。
“你是说我们不该结婚?”他气得大叫。“三年了,小玫。。”她仍不言
语。“你爸爸可以和我们一起住。他——或许可以再婚,或者——别的什么。”
她突然笑出声来,他间缩了一下。她这种粗糙的幽默感总是叫他难以
消受,而且还感到痛苦,因为似乎十分残酷。“你是说,”她说,“你是说你
还是希望他再婚;我们可是想都没想过。”她想跟他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