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希望他再婚;我们可是想都没想过。”她想跟他开个玩笑,然而却说得
不高明。说完,眼中却泪水盈眶,寂寞,不说自明的泪水。他身体慢慢往后
靠,双手松松下垂。他不懂;他不了解她。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根
本就不想嫁他,但这想法太残忍了。他安慰自己:她明天就没事了,她受了
打击,仅此而已。她和她妈两人虽然斗得像两只猫,但她甚爱她妈妈,真的。
他刚想说,“那,要是没什么要我帮的,那我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但他
听到她问他,非常小心的,似乎很费了一番劲才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你
要不要喝杯茶?”
“玫瑰!”他可怜兮兮地叫道。
“什么?”她似乎很不快活,但却十分固执,而且遥不可及,和他隔了
一道什么墙,是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唉,见鬼去吧,”他自言自语,站起
身来,踩着重重的步伐走出厨房,走到门口,他带着恳求的眼神看她,但她
不看他。他重重地砰一声带上了门。
他随后自忖:“她心情不好,但我对她也不好。”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但玫瑰在他走了之后,并没想他。她坐在原位,坐了一阵子,眼睛呆
呆地望着月历上的黄玫瑰花。然后站起来,像往常一样,把围裙挂在门后的
钩子上,上床去了。“了结了,”她对自己说,指的是乔治。但她哭了。她知
道自己不会嫁给他,或应该说不能嫁给他。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也
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无法了解自己的行为。
在几小时前,她还准备嫁给他,和他共住那间小房子,一切都准备就
绪。但自从她听到屋外马路上惊慌的叫嚷声,“强生太太死了,她给撞死了。”
——从那一刻开始,现在看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无法嫁给乔治了。
前一天,他还是她的一切,他代表她的未来,而过了一天,他就什么都不是。
想到这一些,她感到十分震惊。她一向自视甚高的是为人理智,她对别人的
最高恭维是“你很理智。”或是“我喜欢举止得宜的人,不会乱七八糟的人。”
而她现在并不觉得自己理智,因此,无法想得周全。她哭了好久,但埋住哭
泣声,不让隔墙的父亲听到。她睁开眼躺在床上,望着烟囱管射下的方块亮
光,以及伦敦雨天的黎明时刻逐渐淡化的黄色云雾。她厉声责骂自己:哭有
什么用?一边擦去眼睫毛上的泪珠,把脸颊抹在业已湿透的枕头上。
第二天早上喝茶时,她父亲问她,“小玫,你要怎么处理乔治?”她平
静地回答,“没事,他昨天晚上过来了,我告诉他了。”
“你告诉了他什么?”他很谨慎地问。他朝气勃勃的圆脸显露困惑,清
澈纯真的蓝色眼珠露出一点不以为然的神情。在同僚之间,他向来是个了无
牵挂,笑声开朗甚有幽默感的人,对人生,对政治都有个人的看法。在家,
他凡事不挑剔,十分随和。结婚已25 年,他太太在外表上是一切顺从他的
意思,实际上是什么都自己作主。他十分了解。
他常对人说,“她一旦打定了主意,要想改变她,简直是对牛弹琴!”
现在,他看着他女儿,就像看到她太太一样。他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但他
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
“爸爸,一切都没事的,”玫瑰平静地说。
那当然,他心想,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她,“你要是不想结婚的话,
用不着藏在心里,我很开通。”她不看他,只是在他杯子里再添加了他喜爱
的浓烈甜茶,还是说,“没事的。”他不肯罢手,继续说道,“小玫,你现在
只是心情烦乱,想给自己一点时间,把事情想清楚罢了。”
毫无反应。他叹了口气,拿了报纸坐到火炉旁去。那天是星期天。乔
治进来的时候,玫瑰正在烧正餐。杰姆,做父亲的,向乔治点了点头,转身
背朝他们俩。那表示,就他而言,他们是身无旁人。他心想:乔治是个好家
伙,她要是不要他,可是个大傻瓜。
“小玫,怎么样?”———玫瑰不正面回答,双手擦拭碗碟,低垂着头,
脸色苍白,表情冷峻。但面对乔治的不快,她对自己的决定没有太大的把握。
她想哭。在他面前,她却哭不得。姚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他们住的是地下
室,抬头看出去是垃圾桶,和面对灰色潮湿的房屋下路轨上黑糊糊的脏泥尘。
她有生以来所看到的风景就是这个。她听到乔治对她说,“我们星期三结婚,
照原定计划。你爸爸没问题,他继续住在这儿也可以,和我们同住也可以,
随你高兴。”他语气并不十分坚定。
过了一会儿,玫瑰说,“很抱歉。”
“为什么?小玫,为什么?”
默不作声。又过了会儿,她轻声自语,“不知道。”语气虽显固执,却
极不快活。
他抓紧了她这个示弱的机会,把手放在她肩上,恳切地说,“玫,你不
过是受了打击,心情不好罢了,没别的。”但她的肩膀肌肉紧缩,摔开他的
手,生气地说,“我很抱歉。
没用的,跟你说了好几次了。”
“三年了,”他缓慢地说,又惊又气地望着她。“三年了!而你现在把我
扔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她了解自己这么做是十分的残暴,但却无可奈何。
她一向爱他,现在他却叫她恼怒。她辩驳说,“我不是要把你扔掉。”
“你不是要扔我!”他大声叫嚷,语带嘲讽,脸上痛恨交加。“那你是要
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一脸无助。
他瞪着她,突然间迸出了一句粗话,然后走到门口。“我不会回来了,”
他说,“小玫,你在耍我。你不该这样对待我。没有人受得了,我也不会吃
这一套。”玫瑰没吭声,他于是走了。
杰姆慢慢放下报纸说,“小玫,你要想想你所做的。”
她没回答。泪流满面,她不耐烦地抹去泪水,弯身开启烤箱。杰姆稍
后越过手上的报纸,偷视她的举止:在衣柜旁有一条挂毛巾的棍子,她松了
螺丝,换了棍子的位置,然后把衣柜推到对面的角落,又把火炉上摆放的一
些饰物调动位置。杰姆记得她母亲生前,她们曾为这些东西争吵过。她们两
人对衣柜。的位置,毛巾棒的高度等等,意见无法一致。杰姆眼望他女儿平
静而坚定的脸孔,甚感诧异,心想,她现在可以为所欲为了,她母亲一死,
她就照自己的意思搬动。。后来,她冲了茶,坐在他对面,坐在她母亲的椅
子上。看到她对事情的固执,他觉得又好笑又惊讶,心中说道:女人,她把
一个老实的好小伙子给扔了,为的是——什么?最后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告诉自己,她自有打算。而心底里,他也感到欣慰。他是绝不会逼她放弃婚
姻,但不须搬家,不受干扰地继续安度老日子,这令他十分高兴。他安慰自
己,她还年轻,有的是结婚的机会。
一个月后,他们听到了乔治另娶他人的消息。玫瑰心中有点惆怅,但
那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惆怅罢了,仅此而已。在路上,两人无意碰到,她说,
“哈罗,乔治。”他则僵硬的,略略点了个头。他不肯将往事释怀,心存怨
怼,她觉得受到了一点刺伤。她既然能够如同朋友般善意地向他打招呼,他
不该如此冷淡地对待她。。她不露声色地带点好奇瞥了一眼他的太太,等待
她打招呼。但那女孩别过脸,冷冷地看着另一个方向。她知道玫瑰的事,知
道是玫瑰刺激得她丈夫深受伤害。
那是1938 年。在人们心中,战争的传言和恐惧只是一股暗流而已,没
有实际出现在脑海中。玫瑰和她父亲对战争不甚了了,希望,希望一切维持
原状。她母亲死后四个月左右,有一天杰姆对她说,“你辞去工作吧。我们
省一点,不靠你的工资也可以过得去。”
“是嘛?”玫瑰声露怀疑。不用说,他也知道所说无用,但仍不放弃,“你
太辛苦了,烧饭,洗衣,又要整天上班。”
“男人,”她简单一个词儿,嗤之以鼻,但心情却不坏。
“这没道理,”他知道没用,仍不放弃。他太太从前一直坚持外出工作,
直到玫瑰16 岁取代了她的位置为止。她常说,“女人应该独立。”玫瑰现在
对他说,“我喜欢独立。”
杰姆说,“女人。他们说女人所要的就是个养家的男人,可是你和你妈,
我叫你们不要工作,却像我剥夺了你们什么似的。”
“女人长女人短的,我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样,我只知道我自己所想的。”
杰姆是属于老派工党那一类的人,是在工运时代成长的。他一个星期
去开一两次会,有时候邀朋友到家里来喝杯茶,大家争论一番。几年来他一
直对他太太说,“要是他们付你的工资还合理的话,那又另当别论,可是你
一天要做十个小时,一切都让老板拿走了。”他现在对玫瑰说同样的话,她
说,“哦,政治,我没兴趣。”她父亲说,“你像只驴子那么倔强,跟你妈一
模一样。”
“我就是这样的艹果,”她心情极好,否则的话,她可能会说她跟她母亲
不能“相提并论”。她一直都在努力挣扎,摆脱那能力甚强,占有欲强烈的
母亲。但有一点她并不反对她母亲的做法。自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给灌输了
一个信念:女人必须照顾自己。
和她母亲一样,她也十分容忍工会会议,似乎那是男人应享有的小孩
玩意儿似的。她为了她父亲,就和她母亲一样,每次都投票支持工党,讨他
欢心。而每次他求她辞去面包厂的工作,她总是不为所动地回答,“谁知道
将来会怎么样?不能不小心点。”因此,她继续每天一大早起来,清扫厨房
和两间房间,烧早餐,买菜,然后再去工厂上班,晚上6 点钟回来烧晚餐。
周末,她总要来个大扫除,烧个布了或蛋糕。他们每天大多9 点上床,夜晚
从不外出。他们看报,吃饭时听收音机。生活相当清苦,但玫瑰并不觉得清
苦。
要是她肯使用“快乐”之类的字眼的话,她会说她很快乐。偶尔她会
挂念乔治他们,但挂念的不是乔治,而是他们即将诞生的娃娃。或许她真是
走错了路?但她马上排除了那种想法,安慰自己:我有的是时间,不必着急。
我现在不能离开爸爸。
战争爆发时,她安之若命,她父亲却极为困扰。她对未来的期盼是旧
式社会主义的看法:一切都会慢慢越变越好,有一天,大家会自动依据常识
判断,让工人掌权,之后呢,之后的景象就不是那么清楚了。他对未来的期
盼,想象得到的只不过是拥有一个带小院子的房子,每年有个假期,到海边
走走。他们一家人从没好好度过假。但战争来了,把他的一切梦想都打断了。
“你还能期盼什么?”玫瑰嘲笑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咄咄逼人。“要是工党执政的话,战争就不会发
生。”
“可能是吧,也可能不是。”
“你就像你妈,”他又艹果嗦了,“一点逻辑都没有。”
“你嘛,年复一年,去参加会议,你们作了决议,你们讨论,可是战争
还不是发生了。”她觉得没什么好再辩的。她虽然难以用言语形容,但总觉
得生活缺乏保障。生命本身就像个敌人,要小心侍候,否则随时会以死亡或
赤贫威胁像她或她母亲这一类的人。
唯一的办法是集聚手头上的每一分钱,储存起来。她母亲在世时,她
每个星期两镑的工资,要抽出三十先令支付家用。现在,那三十先令全存进
了邮局。报纸和收音机不断向她炮轰战争和死亡的恐怖消息,但她一想到那
笔钱,心里就舒坦了许多。没多少,但一旦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呢,
她说不上来。但生活十分可怕,没有什么公道可言。
她母亲可不就在自己25 年来每天穿过的马路上给什么鬼货车撞死了—
—这不就足以证明了吗。生活既可怕又危险,因此,要把钱存到邮局去。不
能辞去工作,要工作,要存钱。
她父亲坐在收音机前聆听报道,买报纸研究,和死党争辩,想了解当
权者那些复杂却又可笑的举动。日常生活溶人了口号和战争的吵闹声。街上
谣言满天飞,军人到处可见。“都是希特勒搞的,”他气冲冲地对玫瑰说。
“或许是,或许不是。”
“是他开始的,可不是?”
“谁开始的,我没兴趣。我知道的是老百姓厌恶战争。战争却从未停止。
战争叫我恶心——你们男人叫我恶心。你要是还年轻的话,必定也像其他人
一样走了。”她语带指责。
“可是小玫,”他确实吓了一跳,“希特勒是该挡一挡的,可不是?”
“希特勒,”她不屑地说,“希特勒,丘吉尔,斯大林,罗斯福,全都叫
我恶心。
还有你们那当工党首相的艾德和。”
“女人没有逻辑能力,”他绝望了。
因此,他们不再讨论战争,他们忍受战争。渐渐,玫瑰也使用了别人
使用的战争词语和口号。和别人一样,她知道一切都是空谈,世界上实际发
生的,范围十分辽阔而且非常可怕,是她无法了解的。说不定所发生的十分
美好也不一定,但愿她能知道——实际上,她并不想了解。最好的生活方式
是继续工作,日子尽求安乐,不要担心,还有——把钱存到邮局去。
不久她换了工作,转到一家军火工厂去。她觉得该为战争做点什么,
此外,工资比面包厂高多了。她也担任火灾警戒员的工作,常常熬到夜晚三
四点,六点钟又起床清扫、烧饭。他父亲仍做砌砖工,一个星期也有三四晚
担任火灾警戒工作。两人总是又累又愁。
战争延续下去,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食物供应不足,保暖物资短缺。
伦敦漆黑的旷野上,探照灯盘旋,炸弹呼啸而落,停电像块铅块,敲在人们
的心灵上。他们收听新闻,看报纸,两人表情一样困惑,却也都勇气十足地
耐心等待。战争就像一条长而黑的隧道,嘈杂万分,他们永远走不到尽头。
第三年,一个阴冷雾浓的早晨,杰姆从梯子上摔下,摔伤了背。“小玫,
没事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