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等待。战争就像一条长而黑的隧道,嘈杂万分,他们永远走不到尽头。
第三年,一个阴冷雾浓的早晨,杰姆从梯子上摔下,摔伤了背。“小玫,
没事的,”他说,“我可以回去上班。”
“你不能工作,”她断然地说,“你67 岁了。够了。你14 岁就开始做工。”
“收入会不够。”
“会吗?”她得意地说,“你老抱怨我外出做工。现在应该感到庆幸吧?
有你那点退休金和我赚的,省一点,每个星期仍然可以存一点。奇怪的是,”
她沉思道,语中带着苦涩的幽默,“没有战争时,我一个星期赚两镑,而且
还该感激流涕。战争来了,我薪水高得像女王。现在东凑西凑,一个星期可
拿7 镑。所以啊,别担心。你现在背这个样子,又有风湿,要是让我发现你
溜回去工作,可会让我骂死了,不骗你的。”
“国家有战争,我怎能安坐在家,”他很不自在。
“战争是你引发的吗?不是,别乱来。”
日子对玫瑰反而好过了些。杰姆能够下床走动后,他替她打扫房间。
夜晚回来,他还冲了茶等她,但她心中有股空虚,不能假装不存在。有一天
她在路上见到乔治的太太,带着一个4 岁左右的小女孩,玫瑰把她叫住。小
女孩对她并不友善,玫瑰匆匆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乔治的情形如何?”她
回答得有点勉强:“他没事,到目前为止,他在北非。”她一边说一边紧抓小
女孩,似乎想寻求安慰。玫瑰眼中涌出泪水。两个女人站在人行道上,迟疑
不决,玫瑰于是讨好地说道,“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他们不再玩军人游戏时,一切就会结束了。”她的回答相当尖酸。玫瑰露出
同情的笑容,两个女人突然消除了敌意。“有空过来坐坐,”乔治的太太缓缓
地说,玫瑰马上接口,“好啊,好。”
因此玫瑰养成每个星期去一次的习惯。那个房子本来是为她而备的。
她去,主要是为了那小女孩,琪儿。她私下自问:我当初是否决定不当?是
不是该嫁给乔治?但她知道就算嫁给了他也没用,她的态度不会有什么太大
的区别。有些事情看来是如此微小,如此不重要,可她都会蛮横不讲理,感
情用事,且十分强烈。然而,时光不留人,她快三十了。揽镜自照,自己都
会吓一大跳,只见一张惨白的脸孔,黑发垂挂,平直无力,消瘦的身材看来
简直就像一只无肉的草虾。尖削的颧骨上两只忧郁的黑色眼珠焦急地回望着
她。“这是因为我工作太辛苦了,”她安慰自己。“睡眠不足,就是这个原因,
还有,食物太差,还有,工厂里的化学品。。战后就没事了。”这是耐力的
问题,只要拖过了战争,一切就没事了。没多久,她每星期所期盼的就是星
期日晚上前去探望乔治的太太,带点小礼物给琪儿。夜晚她躺在床上所想的
不是乔治,也不是工厂里可能对她有兴趣的男人,她想的是小孩。但这个战
争,男人可能快死光了,她有时担心,一切可能都迟了。到时男人可能都给
杀光,一个不留。但她父亲实在需要她的照顾,他本来或许还能自立,现在
是不行了。于是,她总是把一切恐惧、欲念推开,抱着信念,希望战争结束
之后,可以吃得饱,睡得够,之后,人会变得漂亮些,之后,或许。。
战争结束之前不久,玫瑰有一天夜晚,拖着疲乏的双腿沿着漆黑的人
行道回家,心中突然想起,晚餐要烧的东西她什么都没买。当她转入自己那
一条街道时,心中一阵不安,感觉有些不对劲。她朝他们住的那一端望去,
马上吓呆了。只见熊熊大火中一堆堆的残垣断瓦。
起初她想,街道停电,一定是她走错了路。继之,她醒悟了,一手抓
着手提包,一手按着下巴上的头巾,开始朝家的方向狂奔。街边有个大弹坑,
她差点掉下去。她站直了身体,在炸弹碎壳和纠结的电线堆中跌跌撞撞摸索。
到了原来的家门口,她站住了。
门口有一堆人。“我父亲呢?”她怒气冲冲地质问。“他在哪儿?”有
个年轻的男人走上前来,说,“小姐,别紧张。”他一手搭在她肩上,“你住
在这儿?你父亲可能不幸丧生了/他的话毫无作用,她皱着眉瞪他。“你把
他怎么了?”她责问他。“小姐,他们把他抬走了。”她无力地站在那儿,吃
力地抬起头来打量四周,只见街道上所有的房子都炸光了。她推开人群走到
地下室梯口。地下室的门松松地挂在门框上,但玻璃没破。
“没事的,”她说,声音半高不低的。她从手提包里掏了一根钥匙,跨过
一些砖瓦,慢慢走下楼梯。“小姐,小姐,”那年轻人嚷道,“你不能下去。”
她没回答。她把钥匙插进门里,但转不开。她用力一推,门朝铰键没有脱落
的那边旋转而开,她走了进去。
里面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火炉架上的摆设物掉得满地。马路上
燃烧的房屋,光线照亮了地下室。她慢慢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放回原处。
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小姐,”声音充满了感情,“你不能呆在这儿。”
“为什么不能?”她反驳他,语中显露固执。
她抬头仰望,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痕,灰尘下飘。可是炉子上水壶还在
烧水。“没事的,”她大声宣布。“看,煤气没断,煤气没断,表示事情并不
太坏,说得通,对不?”
“可是整个房子的重量都压在那块天花板上,”年轻人含糊地回答她。
“房子一直都是在天花板上,不是吗?”她疲弱地说,跟他开玩笑,出
乎他意料。
他看不出那有什么好笑,可是她却咧开厂嘴笑。“好,什么都没变,”
她轻松地说,但她脸上的表情却让人担忧,她全身肌肉好像紧紧地缩压在柔
弱的肌肤上,在体内剧烈地抖颤而不外露。突然,她全身一阵痉挛,她咬紧
牙关阻止发作。“这儿不安全,”他再度向她警告。她顺从地环视四周检视安
危,只见水壶和锅子放在平时的位置,和她有生以来每天所见的没有两样,
桌布也是那张她母亲所绣的。从裂了缝的窗子往外看,黑色结实的垃圾桶仍
然可见,只是对面灰黑的房子已失去了踪迹,灰白的天空不断冒出红色的火
焰。“我想是没问题,”她说,面无表情。她确实那么想,那是她的家,她觉
得安全。她提起水壶泡了些茶,礼貌地问他,“喝一杯吗?”他不知道如何
是好。她端了杯子坐到桌子来,吹掉桌面上的灰尘,在杯中拌人了些糖。她
手抖得汤匙打在杯子上叮当响。
“我马上回来,”他突然说道,然后走出屋外。他的意思是想找个有经验
的人和她谈谈,但外面一个都没有,都跑到起火的房子那边去了。经过了一
番犹豫之后,他想,迟些再回去看她,她暂时该没事。他到起火的那边去帮
忙,帮到很晚,在他回家的路上才猛然想起:那孩子,不知怎么了?他差点
就直接回家去了。他还没脱下工作服,一身又黑又脏,但他仍旧折回去,回
到那瓦砾下的地下室去。在瓦堆下,有点微光。他弯身下望,看到桌上有两
支蜡烛,旁边坐着个人在缝补东西。我,我。。他想,然后走了进去。她在
补袜子。、他走到她身旁,说,“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平安无事。”玫瑰继续缝
补,平静地说,“对,我当然是平安无事,多谢你来看我。”她眼睛睁得老大,
表情怪异,嘴唇抖得像个老太太。“你在做什么?”他不知所措,随便问道。
“你以为我在做什么?”她反问,声调尖刻。她把袜子摊在手掌上,带着失
落的眼神怔怔地望着,然后打了个寒颤。“你爸爸呢?”他小心地问。她瞥
了他一眼,怒气冲冲,然后哭了出来。
这样好些,他想,同时走上前去,让她背靠他,而且大声地说,“小姐,
放松,放松点。”她没哭多久,几乎是一下子就把他推开,说道,“没有必要
浪费了这些袜子,总有人穿得着。”
“小姐,没错。”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他,
这是她第一次用心看他。他个子中等,体型纤细,脸孔坦诚直率,看来似很
年轻,实则头发已转白。一对表情愉快的灰色眼珠怜悯地望着她,笑容充满
了温情。“这袜子,或许可以送给你,”她说。“还有他的衣服——他没什么
好东西,但都打理得很好。”说完又哭了,只是这一次是轻声低泣。他和善
地坐在她旁边,轻拍她搁在桌上的手,一再地说,“小姐,放松点,小姐,
放松点,没事的。”他的声音平抚了她的情绪,她很快就止住了哭泣,擦干
了泪水,声音恢复平常,说,“看,我多傻,哭有什么用?”她站起来,扶
正了蜡烛,免得烛油掉到桌布上。“好了,我们不如喝杯茶吧。”她端了一杯
给他,他们默默坐着喝茶。他好奇地打量她,她有点什么气质引发了他的遐
想。她坐在半倒的屋子中,眼神疲乏又哀伤,但却是如此的不屈不挠,简直
就像个街头的小顽童。她脸孔又瘦又小,乌黑的头发虽梳理整齐,却了无生
气。她整个人,他认为,说不上漂亮。他一方面觉得她楚楚可怜,一方面却
又深感不安。就像每一个在战时居住大城市的人,他对精神紧张,精神打击
并不陌生,但他对玫瑰的情形,虽难以用言语形容,却感到她十分不妥。然
而她毕竟仍相当清醒,于是他说,“你该睡一下,就快天亮了。”
“我该去上班了,我上早班。”
他说,“也好。”心想工作对她或许有好处。他离开了她,回家去睡个
觉。
第二天晚上他路过那里,心想她一定搬走了,却看到她坐在桌边,桌
上点着蜡烛。
她双手懒懒地搁在桌上,双眼怔怔望着墙壁。房间非常整齐,灰尘都
已抹去。但天花板上的裂缝明显加宽了。“没人来探望你吗?”他小心翼翼
地问。她随口答道,“哦,来了几个爱管闲事的官员,说是我不能住在这儿。”
“你怎么跟他们说?”她迟疑了一下,说,“我说我不是住在这儿,我住朋
友家。”他搔搔头皮,忧心地笑了笑。当时的场面,他不难想象,“那些爱管
闲事的老家伙,”她愤愤地说,“爱干涉人家的事,教人这样那样。”
“可是小姐,我想他们没说错,你是该搬。”
“我不搬,”她毫不惧怕,拒不服从地宣布,“谁也动不了我,皇家骑队
来了,也动不了我。”
“我想他们派不出皇家骑队来,”他想逗她笑,但她想了一会儿,认真地
回答,“就是派得出来也一样。”看到她意志如此的坚强,他对她温柔地笑笑,
然后不加思索地说,“跟我去看个电影吧,坐在这儿郁郁不乐,没什么好处。”
“我是想去,可是今天是星期天呢。”
“星期天有什么问题?”
“每个星期天我去探望一个朋友,她有个小女孩。。,”她向他解释,然
后突然停止,脸色惨白。她费力地站起身来,说,“哦,哦,我没想到。。”
“怎么了?什么事?”
“那颗炸弹可能也炸到了她们,她们就住在这条街上——嗳呀,嗳呀,
我都没想起——我太糟了,我真是。。”她拿了手提包,手忙脚乱地把围巾
围在头上。
“小姐,小姐,别忙着冲出去——我可以替你打听,或许我知道——她
叫什么名字?”
她告诉了他。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运气不好,真的,她也给炸死
了。”
“她?”玫瑰着急地问。
“母亲给炸死了,小孩没事,她当时在另一个房间玩。”
玫瑰慢慢坐下去,陷入一阵沉思,手上仍然紧抓着领口上的围巾,然
后说道,“我要收养她,就这么办。”
她对那女人,她的朋友的死毫无伤感,他觉得奇怪。“那小孩没父亲
吗?”他问她。
“他在北非。”“那他战后会回来,可能并不要人家收养他的孩子。”她没
回答,但脸上的表情十分坚决。“为什么一定要收养这个孩子?”他问,“你
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没正面回答他。“这小孩很可爱,你该见一见。”他没再说什么,看
得出来里头有些什么他无法探知的渊源。他重提他的建议,“去看场电影吧,
把事情给忘了。”她顺从地站起来,听他的,表面上看来是如此。她跟着他
在路上东转西拐,偶尔碰触到他的手,但心灵却不在那儿。他知道她整部电
影什么都没看进去。他无助地告诉自己;她情况甚糟,但是该振作起来了。
但玫瑰心中想的只是琪儿一个,全心全意完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
明天就去找她。
琪儿一定让什么爱管闲事的官员带走了,绝对错不了的,他们总爱管
人闲事。她要把琪儿带回去,照顾她,她们可以住在那地下室,住到房子要
重建。。玫瑰整夜梦想着琪儿,没有合眼。第二天,她没上班,出去寻找那
孩子,结果发现琪儿被外婆带走了。她完全没想到会有外婆这个人。打击实
在太大了,她连自己怎么走回来的,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得不到那孩子似
乎比什么打击都大,似乎有什么自己该得的,或是自己已有的东西硬生生给
剥夺了——她是这么觉得。
杰米那天晚上又来了。他问自己,为什么一来再来,会有什么结果呢,
但他就是放不开。玫瑰的形象——一个沉默受惊的小女孩,那是他心目中的
她——整日缠绕不去。
他走进地下室时,她和平日一样坐在蜡烛边,只是双眼怔怔前望,房
间完全没有整理,头发也紊乱不堪,看得她十分不安,尤其是她的头发。
他像平常一样,坐在她旁边,想找出个什么办法叫她振作起来。最后
他说,“玫瑰,您该想一想怎么搬家。”听到这个,她不高兴地耸了耸肩,她
不喜欢他老提这个烦她。
但有他坐在身边她并不讨厌,她希望他静静地坐着,不要开口,他温
暖的友情像张毯子紧紧裹着她。但她仍然无法放松自己,心中有股什么东西
叫她提防他,怕他会说出什么。
她怕的,其实是怕他提到了她父亲。